“小丫头,不要以为找到了肖颖,又和她说了几句话,就自认为看清了我。大学,只是 4 年,不是我的全部。”
这回的宋允铭,却没有买许畅的账。
“大学当然不是你的全部,你的全部在你劫持的顾亦琛高考结束离开昆州以后结束过一次,在你的妻子彭菱曦不能和你生育后代的时候也结束过一次。还有,肖颖在 2016 年和你见面以后,也结束过一次。不过那次要特殊一些,因为那次,对于她是结束,对于你,可能是另一种开始。”
许畅也没有认输,一口气,说出了长长的一段话。这一次,宋允铭没有做出回应。
“宋允铭,你现在是不是坐着的,你劫持的顾亦琛,是站着的。你在她的身后躲着。因为你不敢看她的眼睛。你一定已经和她的眼睛对视过了,是不是很失望?她在躲闪你的眼睛,回避你的眼神。因为你是绑架者,她是被你劫持的人,你想和她说的那些话,倾诉的这十几年的等待和衷肠,都是她不愿意听,也不可能静下心来听的。她已经老了,你还活在 2004 年。”
她已经老了,你还活在 2004 年。
这句话,像一颗钢针,扎在宋允铭的心上,也扎在了刘余川的心上。那个活在过去的人,不只是宋允铭。
也是刘余川。
“你不杀阮益达,是等着阮益达被救出来,等着警方能找到这个地方来。因为你下不了手杀死顾亦琛。你可能动过杀她的心思,但真的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你是下不了手的。因为你自己也面对不了真实的你自己。”
“光大步行街屋子里的那台大冰柜,是不是让你寝食难安啊?一想到这个高中时候就让你倾心不已的顾亦琛,将会变成一具尸体躺在里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不可饶 恕啊!”
许畅的话变得越来越尖锐。
“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冰柜,我们测算过了,放不下一个完整的人去。你要想把顾亦琛放进去,就必须肢解尸体。砍成很多块。还要把尸体碎块码放整齐了,堆放规则了。我打赌,这是你更下不了手的事情。”
“你是谁?”
一声低沉的怒吼声。
“我叫许畅,1992 年出生。女。昆州本地人。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在云城待过。现在回到昆州。不准备离开了,要留下来。”
许畅自信的侃侃而谈,让里面被挑衅的宋允铭有点坐不住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个不能正视自己的人。念高中时候不能正视自己,为了亲近顾亦琛,放弃理科,学习文科。你是不是后悔过,如果学习了理科,就有机会去北京念大学了。”
“你错了。”
一声怒吼。是宋允铭。
“对,你错了。”
刘余川,刘余川竟然帮着宋允铭说话了。
“他是可以正视自己的,正因为正视自己,才会知道,自己和里面那个被他劫持的顾亦琛绝无可能,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对于宋允铭而言,顾亦琛就是只可远观的人。也就因为不一样,所以才会吸引关注,才会打动人心。”
整个屋子里安静下来,客厅三个人,里屋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顾亦琛,女士。”
“在。我在。”
里面传来顾亦琛怯生生的回答。
“高中时候,你留意过宋允铭吗?这个工厂出身的男同学。”
没有回答。那就是没有。如果有,以顾亦琛现在的状况,她就会直接说出来了。
“肖颖也是一样,他的心里藏着一个顾亦琛,怎么可能去面对肖颖的追求。让他放下顾亦琛,他做不到。让他心里住着一个女人,又去和另一个女人虚与委蛇,他也做不到。所以只能躲开,跑掉。”
“那彭曦菱呢?她最后不是结婚了吗?”
“哎,是啊,他结婚了。”
客厅里,刘余川,许畅,阮益达三个人,竟然因为如何评价宋允铭,争执起来了。
“那是因为肖颖结婚了。可能还因为顾亦琛也结婚了。如果不是彭菱曦和宋允铭不能生育孩子,宋允铭可能就会‘改邪归正’,就此收手。云城的那几起割喉凶案,就会成为悬案。就不会有昆州的 6.8 和 6.24 命案,田文明也不会背着个木工具箱来找你,20 年前的昆州白银凶案,也会继续成为昆州警察的耻辱。”
又是“暴风雨”后的宁静。这场争执,好像成了真的,不是做戏给宋允铭看的。
“刘余川。”
良久,里面的宋允铭说话了。
“你看过‘天书奇谭’吗?你看得懂吗?看得懂天书奇谭想要表达的思想吗?”
“我看过,那个老狐狸真吓人。”
阮益达又接话了。
“宋允铭,人的贪念,恶念,是会被不断放大。一次没有得到及时遏制的恶念,会连续不断地成几何级增长,变成难以抑制的庞大的凶恶信息,不断冲击你的内心,让你做出更多错误的事情来。”
不等刘余川说话,许畅又接口了。她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天书奇谭”的问题,但说的有的确是“天书奇谭”的故事。
还说的是宋允铭的内心。
“宋允铭,田文明停止杀人的原因是他们家老大考上了重点大学,他感到了满足。这是他的一念之善,也是一种自私的善意。他想到的,还是只有自己。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吗?”
刘余川没有接着许畅的话说下去,他也没有正面回答“天书奇谭”的打算。
“为什么?”
“因为你母亲主导下的企业改革,让他任职的工会失去了生存的价值,而他那个原本被看不起,瞧不上的老婆,却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物质条件越来越好。此消彼长,优劣易势,他心里承受不了了。人,是要面对自己的。”
两个时隔 20 年的连环杀手,在这一刻,跨越时空交汇了。
“你能正视自己吗?”
提问的,有变成了宋允铭。
“不能。”
许畅和阮益达都是一怔,没想到刘余川这样回答。还回答得这样干脆。
“我的初恋女友死了,我母亲死了,刘庆明也死了。我这十多年,都在执着地想要找到真相。找不到真相,我就不能谈恋爱,不能叫刘庆明父亲。也不能离开昆州。我知道,这是执念,是会走火入魔的。”
执念。这两个字,是不是深深地戳中了宋允铭的心。
“宋允铭,你研究生想靠西方哲学,肖颖也说了,你讲哲学时候的样子,最迷人。那你知道佛教哲学的三毒吗?”
同刘余川的说话方式不同,许畅一直用的是一种更具有攻击性的方式――直接提问。
“贪嗔痴。”
里面还是做出了回答。他是知道的。
“贪嗔痴,就是执念。拿不起,放不下。还要把别人给的东西,也裹挟进去。你父亲的白银,你父亲的车工技术。还有……”
不等还有后面的话说完,一个人,战战兢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穿着一件发皱的白衬衫,走得小心翼翼,都不敢回头看。
女的,是顾亦琛。
“宋允铭!”
刘余川高叫一声,腾地想里屋冲去。
第八十二章 结语
“我不要见我的父母,也不要见任何人。我愿意接受器官捐赠,如果还可以的话。”
“这个优盘里是我的日记,不是每天写的那种日记,是我在某些特殊时刻记录的特殊的心境,和特殊的情绪。你可以把它说成是一种回忆录。里面记录的不仅是我杀人前后的情绪变化,也记录了我的家庭对我的影响。”
“这不是把责任推给家庭,父母。但是每个人的性格养成,成长,一定是离不开家庭因素的。至于什么对得起谁,对不起谁的话,就不说了。人都已经死了。涉及到了其他人,不要让别人看到。只是作为你的刑警办案心得吧。”
在中国的绝大多数城市里,对某些地方,某些地标性建筑,都是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官方称谓,一个是民间叫法。
就像昆州的“爱民桥”,昆州人嘴里的大铁桥。
刚刚下过雨,大桥下的河水(江水)水量充足,有点汹涌澎湃的味道。但是水也很浑浊,都是水流裹挟着泥沙的那种土黄色。在“爱民桥”下方的水面上,有一个水泥制成的拦水坝,是用来在涨水期拦阻垃圾的。
雨季,上游雨量大。出现山体滑坡几率增加,河面(江面)也就经常出现大段树枝,树桩什么的。有时候还会有死猪,死狗一类的动物尸体。
这些都是对江面具有破坏性的物品,用拦水坝暂时挡一下,好让工人进行集中清理,也是必须的。有时候,出现无名尸体什么的,拦水坝也还能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这是宋允铭跟你说的?”
“是。”
大铁桥上,感受着涌上来的阵阵水汽,许畅和刘余川并排站着。站的位置是桥的中段。
“你现在在想什么?”
许畅继续问道。水大,今天没有出现下罾搬鱼的人。这么大的水,罾都会被冲跑了。
“1998 年到现在,20 年,两起系列凶杀案,今年都破了,还都破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其实做得很少。”
噗嗤一声,许畅笑了。可不是做得很少吗?
田文明是阮益达“带来”的,宋允铭是阮益达“发现”的。
“难怪你要把阮益达借调到刑警队呢?你觉得关键的事情是他做的,是吧。”
“人,总是很奇怪的。20 岁以后,我就经常在夜里做梦,把自己惊醒,还总是在天亮前的那段时间。醒了,就睡不着了,只能起来看窗外。梦境还是重复的,一次一次地轮回不变。”
“你是想说田文明和宋允铭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梦境吗?”
“说错了,不是同样的梦境,是都会被梦境惊醒,然后再睡不着。”
许畅自己又纠正了自己说的话。
“也许会。我觉得我们三个人在某些方面是很相像的。都是把心事藏在心里的人。都是选择自己抗压的人。这种人,这种性格,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
“你……”
“不要紧张。也不要慌。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你的目的是正义的,是吗?但是这个目的,并不可靠。你要小心。目的正确,不代表获得正义的过程也会是一直正义的。”
刚才还嬉笑着的许畅,突然因为刘余川的言语,变得沉重了。
刘余川的自我束缚,让她感到了危机。
“屠龙少年,终会变成恶龙,是吗?为什么?因为在杀死恶龙的方式,就是要比恶龙更凶恶,那杀完龙之后,自己也就被这种恶念浸染了。一个不慎,就会变成另一头恶龙。心理学,是这么解释的,对吗?”
第一次,刘余川说完话,主动向许畅提问了。而且提问的时候, 还扭头看向了一旁的许畅。当许畅也扭头看向他时,在刘余川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种清澈,淡定,从容的眼神。
那是一种内心笃定的人才会流露出的眼神。
“我不会。”
三个字,却似乎有千言万语。
“为什么那么肯定?”
这回感到窘迫的,变成了许畅。
“因为他们只有自己,我不同,我还有你。你会告诉我屠龙少年不变成恶龙的办法,也会提醒我,用正义的暴力,对付正义的非暴力,最后得到的,还是非正义。”
一抹绯红,浮上了许畅的脸颊。是那种女性对男性的羞涩,有带有一点自诩的甜蜜。
“你为什么不离开昆州?”
这是在和宋允铭对话时,许畅说的话,刘余川记住了,现在拿来问许畅了。这也许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于刘余川来说。
因为他自己,是不会离开昆州的。
“我可没准备骗宋允铭。我就是不愿意离开昆州。父母,亲属都在。我在昆州过得好着呢。以后,还会更好。还会有更多的人认识我,我也会认识更多的人。”
“我认识你了啊,刘队长,刘支队长。以后破案,你记得还来找我。你自己说的,我是可以帮助你找到解决恶龙办法的人。”
1997 年 10 月 17 日,死者一:骆聪,男性。昆州市荆山实业股份有限责任公司职工,1977 年生人。溺水死亡。死亡地点,昆州市荆山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责任厂区附近鱼塘。
1998 年 6 月 18 日,死者二:白萍,昆州水泥厂化验室青年工人,1974 年生人,女性。死亡地点,昆州市荆山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厂区内花园。死亡原因,咽喉喉管断裂窒息死亡。
1998 年 9 月 5 日,死者三:杨芙蓉,昆州市自来水厂职工,1958 年生人,女性。死亡地点,昆州市北山区胜利街一处拆迁工地。死亡原因,咽喉喉管断裂窒息死亡。
1999 年 6 月 13 日,死者四:邓娟,昆州市妇幼保健医院实习护士女性。1979 年生,死亡地点昆州市荆山区北川巷。死亡原因,咽喉喉管断裂窒息死亡。
2000 年 10 月 22 日,死者五:石岚,女性。昆州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护士,1976 年生人。死亡地点,昆州市北山区塘子巷一处拆迁工地的巷子里。死亡原因,咽喉喉管断裂窒息死亡。
2002 年 4 月 19 日,死者六、七:朱燕,女性,昆州市高新区白银路一家小商店店主,1970 年生人。苗苗 7 岁,1995 年生人。死亡地点,昆州市高新区白银路一家小商店。死亡原因,咽喉喉管断裂窒息死亡。
“不看了。收回去吧。”
看完第二页纸的田文明,没有再继续看下去,把几页纸退回了刘余川的对面。和刘余川并排坐着的,是阮益达。
第二页的最下面,记录的就是五年时间,总共 11 起凶杀案,12 名死者中,唯一一起有未成年死者的案件。原本官方记录的“白银杀手”是 10 起凶案,11 人死亡。
凶手自己把这个数额加了一起,也增加了唯一的一个男性遇害者。
前面的部分,田文明都只是简单地浏览,第二页的最后那起案件,他看得慢了很多,也仔细了很多。也许这起案件,也是他心里的一个隐痛。
“这位阮警官,算是有重大立功表现吗?”
这个时候,田文明想到的还是自己当时对阮益达的承诺。
“有,申报了个人三等功。他帮助我们破获了 20 年前的白银凶案,在今年的 6.8,6.24 凶案侦破当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几句表扬,说得阮益达脸都红了。要不是刘余川拽了他一下,他都要站起来,当着田文明的面,说感谢和自谦的话了。
“我已经打了报告,把他借调到市局刑警支队来,是暂借,不是调动。他就是想破案,当刑警。”
这个消息是之前没有和阮益达说起过的,这个时候说出来,阮益达愈发地喜不自胜了。
“你呢?刘,刘余川。”
长吁一口气,似乎有些唏嘘的田文明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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