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妖僧的那头有缘驴,云摇便将他们的第一夜落脚处定在了这座城镇里。
云摇与慕寒渊踏入城中时,夜色才初初坠上城门前的柳梢枝。
城中夜市已经开了,热闹非凡,来往的多是来西南跑商的商人镖师,偶尔也能见些混杂在人群里的修者。
不过此地必经偏僻,除了前几日藏龙山那要命的热闹外,修者鲜少来此。而各仙门这回损兵折将,多数已经同乾门一样,带队回了各自宗门,还混迹在此的,多是些散修了。
云摇本想给慕寒渊施个术法遮了面容,没想到还是不成。
“你这体质,实在奇怪,”云摇进城后,犹不解地瞥着慕寒渊,“我本来以为是恶鬼相的原因,可现在它都不在了,为何遮容术法还是对你不起半点作用?”
慕寒渊想了想,袍袖微抬,血色丝络绕着修长漂亮的玉白掌骨若隐若现:“兴许是它们的原因?”
“……!”
云摇吓得一扑,连忙拽着他手腕扣下去。
等定下心神她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转回脸,去看那位毫不知厉害的寒渊尊:“我都说过了,这种东西不能显露人前。万一让人认出你来,再看见了这个,不定要怎么编排!”
慕寒渊垂眸侧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暮色与灯火作祟,云摇总觉那神色间,有一点似笑非笑的亲近。
“只师尊看得见,旁人不行。”
“?”云摇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了,她低头,拉着他手掌左右翻看,“这么神奇?”
“……”
慕寒渊眼神轻晃,掌骨也在她手心僵了下。但直到最后他也没做什么挣脱,任云摇把玩似的拽着他手掌,勾着指骨间垂下的血色丝络如水草般撩拨荡漾。
血色丝络看着明显,却好像能随他意动,而改作无形无质,云摇能拿指尖穿拂过去,又察觉不到分毫。
云摇微蹙眉心,脑袋压得低低的。
这东西现在想来便是终焉火种寄于慕寒渊体内所留下的,不知是什么本质,对他又会不会有什么害处……
云摇正研究着,身旁,两位挎着篮子的妇人与二人擦肩而过。
几次回头后,就听见低低的议论声,清晰飘进云摇与慕寒渊耳中――
“你瞧这小姑娘,还在外面呢,就抱着她夫君拉拉扯扯,亲亲摸摸的。”
“哎哟,世风日下啊……”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瞧见没,她夫君生得是当真好看,我还没在咱们镇上见过这么仙气飘飘的人物呢,不会是哪个门派的仙人吧?”
“那不能够,哪个门派的仙人能叫小姑娘这样摸?我看这夫君多半是她抢回来的,养在家里供她取乐的。”
“啧,那可真是神仙日子……”
两人身后几丈之外。
云摇:“?”
红衣少女缓缓地将她罪恶的手从慕寒渊袍袖下挪开。
肃然片刻,她扭头问慕寒渊:“你说,她们刚刚说的小姑娘是谁?”
慕寒渊从善如流,他一面垂着眸捋平了袍袖上被云摇弄出来的褶皱,一面温声答道:“应当不是师尊,是旁人。”
“我觉得也不是,”云摇边走边点头,“我长得这么纯良,怎么可能做出抢了夫君放在家里取乐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呢。”
云摇尾音低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前“云摇”的所作所为。
把徒弟囚禁在洞府里取乐,咳,为所欲为什么的,似乎比这个更禽兽不如一些。
听得身旁忽悄然,慕寒渊沉默片刻,长眸轻抬几分。
“莫非,师尊当年要将红尘佛子掠回山中,就是打着这个主意的?”
“…………”云摇:“?”
她只是心虚前身而已,他想到哪里去了!!
“休、休得胡说,为师绝不是那样的人!”云摇眼神转得飞快,掠见身前不远处就支着个摊子,她连忙往那边过去,“哎那是什么,过去看看,还挺好看的……嗯?”
云摇停在了摊子前。
这是个画摊,不过云摇正对面挂着的,却是个凶神恶煞还满脑袋犄角、浑身冒黑烟的妖不妖鬼不鬼的怪东西。
这种画工,竟然还没被砸了摊子?
云摇正站在那幅画前嘴角抽抽,就听摊主热切地起身:“这位小姐,可是要买这副镇宅图?这东西可管用了,斩妖除魔,赈灾辟邪!”
云摇恍然:“镇宅的啊,这画的是,钟馗?”
“哎诶,钟馗大人哪里管我们乾元界的事,在这仙域地头上,论斩妖除魔,还得是鼎鼎有名的那位乾门小师叔祖啊!”
云摇:“……”
云摇:“?”
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画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云摇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带颤:“这是,云…云摇?”
“可不是?客人真有眼光!!”
云摇:“………………”
心底念了三遍“不能砸”,云摇捏着指骨从摊子前忍辱负重地转身。
摊主见状不死心:“哎?客人不喜欢乾门小师叔祖吗?没关系啊,这儿还有乾门七杰的画像呢!客人一道看看?”
云摇攥拳。
“……我渴了,到前面茶楼等你。”
说完,没等慕寒渊,云摇掩面而去。
“哎,客人――客人?”
摊主茫然看着红衣少女迅速隐没在夜色与人群间的背影,正遗憾错失了位贵客时,就瞥见那位着华袍莲冠的青年还站在摊前,并未随之离开。
摊主升起点希望:“这位客人,您看上哪一件了?”
慕寒渊袍袖轻抬,翻覆的掌心间,已躺了一枚流光溢彩的上等灵珠:“云摇的画像,我都要了。”
“!哎呦好好好!没问题!我全包给您!”
摊主一边合不拢嘴地弯腰去画篓里抱那些画,一边心底腹诽这是哪家仙门出来的大少爷,竟用这么贵重的灵珠买这么几张破画。
等摊主喜滋滋地将那枚灵珠接入双手中,擦了擦,然后小心又隐蔽地往怀里藏,他忽见摊子前走出去几步的青年又停下了。
似谪仙的面庞微微侧过些许,夜色将他眉眼覆落几分黛色。
摊主以为他要反悔,警觉又小心地将怀里的灵珠握得紧了些:“客人还有什么吩咐?”
“乾门七杰其他六人的画,你这儿也有?”
“是,是啊,”摊主殷切问,“客人还需要吗?我都能拿给您!”
“其中,可有五师兄,慕九天的画像?”
摊主一愣,刚要弯下的腰直回来。
他犹豫了下,低声:“这个,当真没有。”
“也没有啊。”
同天启阁中一样。
摊主并未注意那个“也”字,只是赔着笑道:“听说这位仙人几百年前在两界山遭了魔域偷袭,又遇大雪曝寒,野兽分食,死无全尸,甚是凄凉……大家觉着不吉利,再加上也没见画像传世,自然就没有画的了?”
“如此,”慕寒渊颔首,“谢过了。”
“哎,贵客客气,您慢走――有机会再来啊!”
“……”
慕寒渊抱着那几卷陋制的画纸,像是半点不察身侧那些或惊艳或驻留的目光。
他已不再是当年随云摇入朱雀城的孱弱少年。
如今,只要他想,哪怕他从这些人面前再走过数千遍,也能叫他们没有丝毫察觉。
只是懒得罢了。
世人如何想,他从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因此今天师尊问起,他说了,又不曾说尽。
那三百年里,他一次次踏入天启阁,想象她曾日日夜夜独身在此。
那时慕寒渊还有一个念头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乾门七杰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唯有一人的画像不在那里。
睹物当思人。
那唯一不在的那个人呢?
是来不及,还是,他死之后,连他的画像,你都不忍多看一眼?
“……师尊。”
慕寒渊驻身,停在了茶楼外的树下。
他仰颈,望着树梢间,露出的二楼那个倚栏懒坐的红裙少女的侧影。
楼里灯火盈盈,和着月光落了她满身。
她独在红尘里,便叫他所厌漠的人间亦可爱可亲。
罢了,那些都不重要。
只要她在就好。
“……”
尽管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慕寒渊的眉眼还是温垂下来,眼尾点金小痣轻熠。
他一步踏出,气机将动。
忽地,耳边一声森戾低笑。
“当真不重要么?”魔音如蛊,似天涯似咫尺,“纵使,她所想救、所想见、所想留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
“――”
慕寒渊身影骤止。
一两息后,他垂眸,望着自己心口透出的诡异微熠的星点,霜色覆过他清寒眉眼。
“……你果然还是出现了。”
第37章 重泉若有双鱼寄(三)
“看来,你已经察觉了?”
夜色中,那道低蛊的嗓音像是笑了,尾音里曳着几分戾然的愉悦。
慕寒渊抬手,按住心口。
他阖了阖眼。
无人能见,而独云摇曾见过一眼――他此刻所感知的心口正中,贯穿着一柄“不存在”的匕首。
如星光凝练,如神魂之质。
从葬龙谷离开后,醒来之时,它便一直在了。
“幻境里,那把匕首是你给她的。”慕寒渊低声,“那不是龙鳞匕。”
“知道又如何,你要去告状么?”
慕寒渊垂袖而立,那点霜意已从他眉间褪尽,此刻话声听起来也温和渊懿:“连显影都做不到,只能藏在翳影里、同我一人交谈的孤魂野鬼而已。你的存在有什么资格被她知晓。”
“――”
满城的夜色忽然翻涌起来。
远处月下的山林呼啸,光华骤消,悬于天际的清月被涌动的阴云吞没,如魔焰噬月,狂风骤起。
夜市里的行人不知所措地惶恐躲避。
而树下,人影幢幢间,唯独静立的慕寒渊一人能听到,那道潜藏在夜色中暴戾疯狂的声音:
“我若是孤魂野鬼、你又好到哪去!”
随耳旁戾然话响,慕寒渊听到了虚空里一声弦音如杀――
刹那之间,他识海中仿佛千剑尖唳,万鬼悲泣。
而那个入魔的声音犹在嘶哑地笑着,却如泣血之音:“若不是我,你便是我!!你有何资格……”
话声骤消。
像是某种积蓄的力量耗尽,慕寒渊心口处,若隐若现的光点如星火般逸散。
同他耳边那道话声一样,从未存在过似的,潮水般消褪而去。
风停了。
清月破云而出。
身周依然是人流涌动的热闹夜市。
慕寒渊却站在原地,眉峰蹙起,他正单指拂勾起束腰玉带下垂着的坠子。
玉琴佩饰被他托在掌心。
……他不可能听错,那是悯生的琴音。
[若没有我,你便是我!!]
魔音如蛊,搅得慕寒渊眼底一瞬晦沉,清冷如雪的莲花冠上,墨色如焰从冠底灼起。
“慕寒渊。”
“――”
一声清凌凌的女声,忽唤回了他沉沦的思绪。
慕寒渊骤然抬眸。
几丈外,茶楼前的木质楼梯上,红衣女子懒扶着栏,侧身望他。
眉眼如姝兰。
停了片刻,她忽然抬手,手指朝他勾了勾。
“……”
慕寒渊清定了心绪,垂袖走过去,停在木质楼梯下,恰比她矮上半身。
她勾起的指尖就在他如墨长垂的青丝旁。
“师尊。”
莲花冠薄抬,那张清隽如许的谪仙面庞,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仰起,望她不动。
云摇迟疑了下,单手托腮,靠着栏杆俯下来:“你这莲花冠,还会变色吗?”
她指尖在它上面轻点。
像是错觉,莲花冠颤了一颤。
云摇:“?”
“……”
慕寒渊抬眼。
两人正立在灯火阑珊里,他眼底情绪深浅也分辨不明。
云摇只觉着慕寒渊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才终于挪了下去。
“师尊,”他声音听起来几分无奈,“莲花冠碰不得的。”
“为何?就跟你的悯生琴一样,不许旁人沾手?”云摇咕咕哝哝着问。
“……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云摇托腮半晌都没听见回答,有些手酸,不耐烦地抬手,再次戳了那凉冰冰的银丝莲花冠一下:“我,偏,要,碰。”
“…………”
慕寒渊终于察觉了什么。
他微皱眉,绕上了木质楼梯,直停到云摇下面一阶,却仍还比她高上两寸。
借着楼内灯火,看清了云摇面上淡淡酡红,慕寒渊有些难信:“师尊,你又喝酒了?”
“什么叫又――我没有,”云摇肃然蹙眉,“是水,甜茶水。”
红衣少女往后指:“这家茶楼的特色!”
慕寒渊顺着她指尖,目光向上一挑。
“迎来酒肆”的招牌木匾,就在她头顶高高悬着,木色红漆,光明磊落。
慕寒渊轻叹了声,眼尾低垂下来,声音浸着点浅淡笑意。
“茶楼在前面,我为师尊带路,可好?”
“不好,”云摇想都没想,摇头拒绝,“我喜欢这家茶楼的甜茶水,好喝。”
“师尊。”
“……走不动,不换。”红裙少女扛不住那个拷问良心的眼神,干脆把脖子一扬,转朝着旁边的木质廊柱抱了上去。
慕寒渊踏过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级木阶。
云摇被落了满身的翳影笼罩。
迟疑了下,她缓缓而小心地回眸,仰脸。
比她高了许多的徒弟逆着满城的灯火与熙攘的人烟,就立在她身前咫尺远的地方。
云摇抱着木廊柱的手指轻扣住,警觉:“你要干嘛?”
“弟子冒犯了,师尊。”
“?”
一阵天旋地转――
等云摇被那醉意和晕意搅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终于略回些清明时,她人已经在慕寒渊的背上了。
两人走在城中夜市的人群间。
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讨价还价声……人间犹如一场盛大烟火,声,色,形,味,俱将他们包围其中,逃都逃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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