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摇也不想逃,她住了太久清冷的空无一人的司天宫和天悬峰,她喜欢人间哪怕再凡俗不过的盛景。
还喜欢……
趴在背上的红衣女子安静了没多久。
慕寒渊听见一点衣袂摩擦的簌簌声,跟着,颈后就蹭上了点灼人的呼吸余温。
他身影蓦地一停。
云摇毫无所察,趴在慕寒渊的颈旁嗅了好一会儿,茫然抬眸:“你屋里用的是什么燃香?”
“……乾门内门弟子统一的制式。”
“是吗?”并未听出慕寒渊的声音已哑下了几分,云摇迟疑地咕哝着,“怎么好像,你的味道和他们都不一样……”
慕寒渊再次走出去,声音淡淡地逸散进夜色里。
“师尊还闻过谁身上的香。”
“唔……忘了,”云摇思索了会儿都没结果,也不难为自己,“那可能是没闻过,难怪我觉得不一样。”
“……”
慕寒渊无声扬了下唇角。
云摇靠在他肩上,窝着颈,看那个已经在身后渐行渐远了的酒肆,困倦地撑着眼皮:“为什么不能,留在那里?”
“师尊酒量不好,又总喜欢喝酒,喝醉了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慕寒渊轻声,温柔得像她陷在云里的一场梦,“今夜还要与了无在城中见面,师尊不能醉得太厉害。”
“嗯,有道理,”红衣女子努力撑着意识,“要在,秃驴面前保……保有我乾门的,面子。”
慕寒渊轻哂:“你不喜欢了无大师?”
“不喜欢!秃驴!”
“为何?”
慕寒渊原本想问,既不喜欢,为何还要去梵天寺抢人成亲。只是若再问了,难免又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若是云摇不想提当年之事,他也不想逼她提起。
身后沉默良久。
就在慕寒渊准备换个话题时,忽感觉肩上靠着的人动了动,她呼吸蹭过他耳廓,像撩拨而过的轻羽。
“我也是……今夜听见酒楼里的说书,才忽想起来的。”
慕寒渊默然。
红衣女子在他肩上轻笑起来:“说书的人讲了一个和尚的故事,但我想起来了另一个。”
她歪过头,很近地贴着他,自己却不察:“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半晌,慕寒渊才听见自己声音被夜色浸得沉哑。
“……好。”
还好它淹没在熙攘的人群间,没人听见其中将要满溢的情绪。
“从前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个不大的宗门,宗门里有个木头似的,只知道练剑、看书、修行的女弟子。有一日,她的师父说她的修行太木了,得添点活气,就叫她下山历练,结果刚下山不远,她就遇到了一个少年风流的公子。”
云摇说着,忽轻叹了口气。
“后来,这两人一同行走世间,行侠仗义,几经生死,木头也开了窍,生了花。这个女弟子对这位少年公子芳心暗许,终于鼓起勇气要去表达心意,却忽然得知,原来少年公子是梵天寺二十年前就在凡间遴选臻定的转世佛子,只是自幼便放入尘世历练,叫他入世再出世。如今他是修得大成了,斩断情缘,被迎归梵天古寺,即将正式继任佛子之位。”
慕寒渊低垂了眼,细密的长睫遮住了他清透如琉璃玉的眸子,藏住了其中情绪。
云摇只听见那人淡声问:“她就追去抢人了?”
“嗯,抢人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而且人也不是她要抢的。”
慕寒渊一怔,意识到什么,他停身,微微侧回颈首。
青丝拂动在夜色里。
云摇像没察觉:“那个木头啊,听到消息的时候人在东海仙山,离着仙域极西的梵天古寺,有八万里那么远,她刚和海妖族遗民里一只坏凤凰大战了一场,听说消息后却不惜耗尽内力,奔袭几万里,带着重伤赶到梵天寺……”
话声停顿,几息后,少女轻冷地笑了声,“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庙门之外,她亲眼见少年公子落发为僧,剃度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不问红尘。”
慕寒渊听得沉默了许久。
“后来,她回山了吗?”
云摇失神了许久:“后来,回了啊……那个女弟子伤心欲绝,就回到了山门,可惜她是个木头的,受了委屈都不会与人讲,师弟师妹们也看不出来。只是自此她便避世不出,一避百年,终于成就了乾门七杰第三人――那日归山,她废弃前尘,为自己改名易姓,名曰,修心。”
“……”
修心。
乾门七杰中云摇的三师姐,传闻里是个古板至极,连簪子都要削成板正方形的女弟子。
传闻果然不可尽信。
慕寒渊望见了已经在不远处的茶楼,这边的夜市人烟也稀疏了些。
一面走着,慕寒渊一面温声道:“她还是与你说了,至少你听过时,她心里应已放下了。”
“放下?是放下了,她连自己的命都要放下了,还有什么放不下?”
云摇埋首在慕寒渊肩颈前,声音涩哑,“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与我说的吗?在四百年前,仙魔之战最凶烈的一战后,大师兄与二师姐都死了,三师姐闭关一夜,忽然与我说,她决意赴守两界山。”
一声极低的,像是哽咽的轻声,从他被她压得凌乱的发间逸出。
“……”
慕寒渊喉结轻动了下,但最终也没回头。
他只是到了茶楼前,一阶一阶走上楼。
“她是去赴死的,两界山的那道断天渊太深了,要用多少人的命去填,怎么填也填不满……我不想她去。”
“我一直以为三师姐不喜欢我,她沉默寡言,从来不怎么与我说话,那夜是她与我说的最多的一夜,我听了她好多好多的故事……我宁可我从未听过,宁可她就永远不与我说话。”
可她还是说了。
云摇泣泪阻止不成,连夜来了梵天寺,折山下桃枝叩山门,连穿梵天寺罗汉金阵十二天门,只为绑红尘佛子回山,与师姐成亲。
她那时候还小,想法也幼稚,她以为只要将红尘绑了回去,师姐就不会走了。
可师姐还是会走,红尘也带不回去。
那日妖僧眉目慈悲,佛面含笑,吉祥痣猩红如血,却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
他说百年之期未至,他死也要死在梵天寺。
云摇到底是乾门的云摇,是那时七杰中最小的小师妹,那里是梵天古寺,她做不出逼人赴死的恶事。
而等云摇再回到山门时,修心已经不在了。
她去了两界山。
“你知道的,她终究还是,”湿潮浸透了慕寒渊的衣衫,他听见她涩声笑着,“一去未回。”
“……”
随云摇最后一句字音落地,慕寒渊背着她走进了茶楼内。
无论什么人死去了多少年,世间都是一样地烟火热闹。只要踏入红尘里,便有纷繁的人声扑面,冲去了两身袍袂尽染的夜色寒凉。
这地一楼是饮茶之地,二楼往上便是宿处。此时一楼大堂中,讲评书的散了场,剩下的客人已经不多,慕寒渊经过几桌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果皮狼藉的木桌,来到了柜前。
“哎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儿――”
掌柜的灿烂笑容,在望见慕寒渊那张清冷不凡的谪仙面时,忽地顿了下。
“这位仙师,可是姓慕?”掌柜小心翼翼地绕出柜门,问道。
凡间对修者的称呼千奇百怪,慕寒渊不少下山带弟子们历练,自然也见识多了,不以为怪。
只是……
“唔,你都这么有名了?”他背后冒出个蹭得毛茸茸的脑袋,青丝散乱,不成模样,红裙女子却好像在醉意里分毫不觉,“他一个路过的都知道你……不错不错,有为师当年名扬天下的风范。”
云摇抬手拍着慕寒渊的肩。
大有赞许之意,却显然忘了自己当初扬天下的都是些什么“美名”。
在掌柜震惊的眼神下,慕寒渊有些无奈地单手按住了肩上那只不安分的手。
“抱歉,稍等我片刻。”
对掌柜的略微颔首,慕寒渊转身,将云摇带去了一楼大堂的角落。
这里灯火昏昧,落着一张没有客人用过的木桌,长凳和长凳后的墙面都被他以一道术法擦拭过,然后慕寒渊才将身后的红裙女子放了下来。
由她倚靠到不染片尘的墙角里去。
“师尊,先饮盏茶,等你酒醒些了,我再带你到楼上休息。”
云摇单手托腮,眼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慕寒渊这才转身回到柜前。
掌柜的犹在观察两人,这会儿对上他视线,连忙又避开:“仙师莫误会,我不是认识两位,是方才有位出家人进来,上楼前说是会有一位生得谪仙似的客人晚些来,姓慕,是他的同伴,房钱也……也一并……”
两枚价值不菲的灵珠,被修竹似的指骨抵在钱柜上。
慕寒渊温声道:“两间客房。”
“哎!哎好,这就为您二位安排最好的客房――”掌柜的连声笑着应。
“两间,”慕寒渊一顿,“那位僧人一间外,再开一间便可。”
“……啊?”
掌柜的迟疑望向大堂角落。
正对上了那边,靠在桌旁的少女托着腮,但目光如炬,眼都不眨地死死盯着他面前这位谪仙人物的背影。
掌柜的好像懂了什么。
“两位一道……”
念头还未出口,掌柜的面前就被一道修长身影拦尽了视线。
慕寒渊垂眸,神色清冷,语气温和而淡然:“我师尊饮了些酒,有些醉了,我今夜须在房内照顾。”
“师……尊?”
掌柜的又不明白了。
可惜面前这位谪仙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答了这个问题之后,他便转回,径直朝着角落去了。
慕寒渊一直走到云摇的身前,停了下来。
他屈膝,在她眼前折膝,蹲下身。
指背在茶盏上探过,慕寒渊微微蹙眉:“不喝点茶么?”
“……”
云摇不说话,仍是死死盯着他,目光微妙。
“怎么了。”慕寒渊终于抬眸,问道。
云摇停了许久,终于缓飘着声,醉意氤氲了她原本清澈的眼瞳:“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做了什么。”
慕寒渊垂下颈,正抬手为她拭去短靴上沾过的污泥。
云摇脸颊微微泛红,心虚地挪开眸子:“就是,你能想到的,很不好的事。”
“……?”
慕寒渊擦过她靴尖的指骨停住,他就势仰眸望她。
云摇匆匆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别开了脸。
虽然四目只是对上了一瞬,但慕寒渊还是清明了什么,他略微怔然,垂低了手。
细长的睫垂遮下来,密匝地覆过他眼底情绪。
银丝莲花冠隐在昏暧里,明昧难辨。
终于还是云摇先等不及,她有些屏息,涩声轻问:“如果我真的对你做了,那种事呢。”
慕寒渊正要开口。
就听红衣女子借着醉意,低低又怨念地问了句:“你会为了这件事,就要,杀了我吗?”
“――?”
慕寒渊凛然皱眉。
第38章 重泉若有双鱼寄(四)
云摇没能立刻听到慕寒渊的答案。
在她借醉意说完后,便屏息等着慕寒渊的回答。只是云摇正见他皱眉,倾身过来,刚要说些什么时――
从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惊怒的佛号。
佛号声势惊人,回音里更荡起佛门钟磬洪响,灌过整座楼中,势若裂天,震得人心魂俱颤。
慕寒渊与云摇本能对视,面色同是一变。
“佛子。”
“不好,秃驴出事了!”
与两人话音同时而起,楼内失控的佛法信力已溃散难抑,可怖的灵压冲撞得整栋楼都摇晃不已。等楼内客人回了神,免不了的惊慌逃窜,尖声哭叫回荡从楼内一直荡到夜市里。
红尘佛子如今已是佛家见道境的佛修,若以乾元界的普通修为界定,那便是与慕寒渊相仿的合道境。
他若佛法信力出了岔,灵压溃散难收,怕是要整座城来填都不够。
这酒不醒也得醒了。
云摇抬手拔了发顶木簪,垂落的一瞬,细腻光华已从她指间流泻而下。
质地温润的木剑剑尖斜斜指地,红裙已翩然而起――
“你救人,我上楼。”
“师尊小心。”
艳红与雪白两道身影交织,然后错身而过,各向一侧。
云摇飞身上楼。
慕寒渊则席地凌空而坐,抬手横抚,从他指骨下流光间显现出修长虚影,玉白长琴凭空自起,琴尾垂下的流苏如水迤逦,月色般涤人心清。
修长指骨抵上琴弦,轻拨缓挑,渊懿雅润的琴声从他指间流淌而出。
一两息里,便压下了楼内溃然作乱的灵力啸鸣。
只是二楼某个房间里,向外散布的失控的灵力威压依然源源不断。
慕寒渊一边抚琴,一边在匆忙间抬眸瞥去,虚空之中,凡人看不到的可怖灵压正在互相倾轧。与他弦音琴力相抗的,自然便是了无不知何故失控的佛法信力。
可那里面,除了佛法金光之外……
慕寒渊眉峰微褶,望着楼内无形海潮似的灵压波纹里,那一丝丝犹如蚀骨之毒的、狰狞纠缠的墨色丝纹,他眸如渊海,清冷神色微微沉凝下来。
“……鬼身佛。”
话声起时,他食指指骨兀地一拨,半道凌厉弦音便破空而去,直奔一个在慌乱人群间哭闹的孩童门面――
“咔。”
银色雪华般的弦音骤停在孩童鼻尖前。
如在虚空中撞上了无形无色的光屏。
几息后,一道诡异妖邪至极的墨色丝纹,被凝在那道银华间,徐徐显影,然后轰然碎去。
孩童惊讶得忘了哭,挂着眼泪,呆呆凝视着鼻尖前飘落的黑色粉末。
与此同时――
随着楼中弦音疾发,一息便有十道凌空而去,茶楼里外无数人身周发生的尽是相同的境况。
数不尽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
如暗夜里,下起一场肮脏的墨雪。
从城中不同方向,疾身赶过来的修者们,震撼地停在那场雪里。
与只觉得面前光景奇幻陆离的凡人们不同,他们每一个人眼里面上都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惊骇愕然之意。
因为他们察觉得到,那些弦音在击碎不知何物的墨色丝纹之后,并非就此散去,而是同那些墨色丝纹一样化作无数散碎的、透明的光点。
41/119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