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是他负起这沉渊深海般的一生的支点。
只是可惜,原来那道红衣从不是为他而来。
她想从无底深渊中带回去的人,亦不是他。
如果那一刻她有的选,她大概会带着她的师兄,头也不回地离开吧……
掌心魔焰灼烈,命牌在墨色的火焰中几近融消的边缘。
慕寒渊从将落的悬剑上落下目光,落到了身前丈外,云摇含恨瞪视着他的脸上。
奈何剑戾鸣不已。
云摇低声,抑着难察的颤音:“慕寒渊、别逼我。”
“我不逼你,我一直任由你选择。”
慕寒渊笑着,飞舞的雪发前魔纹如血,妖冶至极。
他抬起修长的掌骨,给她看他掌心那枚烧得将尽的慕九天的命牌――
“等我杀了他――或者,现在杀了我。”
“……!”
云摇身影一震,眉心痛得欲裂。
终焉火种迸发在即,再不与它同归,整个乾元界都将覆灭。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云摇蓦地攥紧五指。
“――杀。”
一声清唳,奈何剑破风而下。
“……”
慕寒渊早有意料。
他大笑着阖低了长眸,眼尾血色魔纹艳丽欲滴。
只是在黑暗遮蔽的那一瞬,五感不再只束于身前女子,慕寒渊忽察觉了一丝异样――
奈何剑并没有落下,而是在空中旋过,忽向着登仙台反向追射而去。
它剑尖所指。
浮玉宫十数位合道境长老,不知何时聚拢结阵。又有数十道强悍的金光自仙域东南的浮玉宫主宫而来,灌入阵中,共同祭起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骇世杀阵。
奈何剑带着昔日仙域第一人的威势,浩汤而来,气势无匹,其锋难撄,悍然撕开了地上那道金光阵法,十数位浮玉宫长老吐血败退。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天穹之中杀阵已经祭起,无数道符文篆印结成层层叠叠的金光虚影,环环相套。
而圆心正中,那蓄势已久的惊天一剑,此刻破了遮蔽幻影,正于无际苍穹里透阵而出。
犹过百丈的裂穹巨剑下,气机锁定,直指登仙台上黑袍雪发的不世魔尊。
慕寒渊凌眉,森戾低声:“浮玉宫。”
他欲抬袖。
偏浮玉宫此杀阵阴毒至极,竟是不知从哪里抽取了万道生魂困与阵中,此刻万魂祭阵,换来了一记天地共杀――
万千气机迸发,只为将慕寒渊锁住一息。
这一息之中,慕寒渊逃无可逃,连掀开眼帘都做不到。
于是在那片死寂的昏暗里。
慕寒渊只能听着,耳畔擦过了一道轻和的女声:“抱歉,寒渊。我选第三条。”
“既然此战由我而起,那便也由我而终吧。”
“――”
难以言喻更从未有过的惊悸在那一刹那将他席卷,几乎撕裂了慕寒渊的识海。
漫长到终结洪荒的一息过去,慕寒渊狠狠睁开了眼,暴戾疯狂的气息漫染上他眼尾,血色魔纹栩栩。
然后神情一瞬凝滞。
在他面前的正上方。
云摇反身,凌空。
那柄势要抹杀一切生机的天谴巨剑将她贯穿,然后,撕碎了她单薄如翼的身影。
“………………”
“………………”
万籁归灭般,天地死寂。
一朵粉白色的芙蕖花,从半空逸散的碎光中缓缓飘落。
它坠入了慕寒渊空茫的眼底。
第50章 旧欢如在梦魂中(五)
云摇的神魂沐浴在一片暖融融的、无边无际的光海中。
她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唯有意识的存在。
她想她是死了。
这也很正常,与眉心那灭世邪焰同归于尽,她原本便做足了魂飞魄散、不入轮回的念头准备,还能留得这样一丝神魂,徜徉在这不知是冥府还是凡界的地方,已经是大善了。
只是不知,在她死之后,慕寒渊会怎样。他有没有拿到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留下的那朵芙蕖,有没有听到芙蕖花里,她给他留下的“遗命”。
没有教好这个她从魔域亲手领回来的少年,更祸及宗门仙域,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憾事了。
云摇想着想着,渐渐就连这点意识也慢慢随风散尽――她的神魂徜徉在那片金光海洋中,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无主仙格与她擦身而过。
像是畏惧,忌惮,艳羡,渴望……
无主仙格们带着种种不一的情绪漂浮过她身周,可惜她的魂体并不能感知到。
不知星移斗转,岁月流长。
云摇的神魂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熟悉、又强大无匹的力量。
而金光海洋中,一只金色的蝴蝶正在海里苏醒。
它扇动蝶翼的那一刻,无数道无主仙格在海洋中战栗起来,最后安分地蛰伏在那只金色蝴蝶的身周。
整座金光海洋如同被时间凝固了。
金蝶扇动翅翼,向着那道飘近的神魂扑去。
它开始收敛力量,身形在虚空中慢慢缩小,直到即将遁入那道神魂的眉心时――
忽地,一道银蓝的光从天而降。
【起始,你终究还是失败了。】
金光海洋再次沸腾,有崇敬,亦有畏惧。
无主仙格瑟瑟伏了下去,潜在金光之海的海底,像是对着虚空荡下的神音顶礼膜拜。
云摇的神魂也听见了,但她只是茫然地漂浮在那里。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但她记不清了。
她在这片金光海洋里漂浮了太久,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我早便说过,你这样慈悲的神o,不该执掌司天宫的……】
【忘了吧,起始。】
【只有忘记一切,我们才不必站在对立的两面……】
神音消散。
一道银蓝色的光缚上了金蝶的蝶翼。
金色光蝶挣扎着,但方才为了融入眼前这道神魂而释去了自己大半仙力,它此刻的挣扎显然徒劳,银蓝色的枷锁锁住了蝶翼,金蝶的光被封禁起来。
只余下不足十一的微弱薄光,金蝶颤颤巍巍地,撞进了云摇神魂的眉心里。
金光大作。
云摇的神魂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直到她睁开了眼。
赤着足踝的少女,呆呆站在拂过身周的清云之间,她茫然仰头,看见了漫天的华彩,成群的仙鹤叼着霞色,去洒向云之下的人间。
“这里是……仙界?”
冥冥中,意识这样告诉她。
少女正怔然低头,听见耳边一阵扑簌簌的拍翅声。
她回眸,一只彩羽衔衣的灵鸟飞过。华光洒下,一袭雪白如云的仙子装束,便笼过她从头到脚。
“恭喜仙子飞仙。仙沐之礼已经结束,前尘尽忘,仙子自此享仙生无尽,可以为自己取一个仙号了。”
彩羽灵鸟在她身周旋翼。
小仙子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眉心。
她轻声道:“云摇。”
彩羽灵鸟一飞而起,伶俐动听的声音远洒仙界,如宣如歌――
“新晋小仙云摇,分入司天宫!”
“……”
小仙云摇正要踏上面前铺砌的长阶。
却忽然发现,她眼前一切,犹如泡影般变得徐缓,遥远。
与之同时,一道佛号,仿若从亘古长河的尽头传来,荡破了她眼前幻景。
佛号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云摇识海里响起――
【终焉火种已封入金莲。】
【云施主,轮回之塔即将关闭,你可以回来了。】
…………
…………
云摇真正醒来时,仍在梵天寺,大和尚的竹屋里。
轮回塔的虚影早已散尽,被它封印的现世记忆也溯回。
月圆之夜已过,竹屋外正是个晴天白日,鸟雀藏在竹林中清澈啼鸣。
……当真漫长得犹如一场轮回。
云摇抬手,掠起一片水镜,她望向自己的眉心。
淡金色的仙格神纹在她额心一闪,又迅速隐没。
这一息已经足以让她确定,终焉火种确实已经被取出,此刻看,应当是没有留下什么祸患的。
但是……
想起了轮回塔中所历经的前世,云摇轻叹。想来就算是把竹屋外的竹林全拔了,劈成竹条做成书卷,也写不尽她此刻的复杂心情。
毕竟她怎么也不曾想到――
小仙云摇是她。
乾元界的云摇,竟亦是她。
而她作为小仙云摇飞升仙界后,经历仙沐之礼而遗忘了的前尘,竟然就是身为乾门云摇的前世。
只是,她又怎么会回到一切发生之前的乾元界?
[起始……]
[忘了吧,起始。]
那冥冥中的神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被下了仙术封禁的眉心仙格似乎也发出了不甘的挣动。
除去前世,她还忘记了什么呢?
云摇只觉得这一切就像是藏在片巨大的迷雾中,被她遗忘了的真相,似乎就在离她极近处,若隐若现着。
“云施主,可有什么不适?”
“……”
身后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云摇回眸,对上了大和尚深邃又无尘的眼眸。
“…无碍。”云摇避过眼神,向下,望见了那朵漂浮在大和尚身前半空中的佛前金莲。
比起她进入轮回之塔前,这朵金莲似乎要大了一些。
而若以神魂相探,更能察觉它层叠合拢的莲瓣内,取代了必须的莲蓬,正驻着血红色的“花蕊”。
分明就是被金莲封印的终焉火种,这会在佛光沐浴下,看起来倒是温和了许多。
“云施主,请调用一丝神纹之力,注入其中。”大和尚一指莲心。
云摇顿了下。
对于大和尚知道她眉心仙格神纹的存在,她发现自己竟然没那么意外。
可能是轮回塔里历尽前世给她带来的震撼已经够多了吧。
云摇想着,已经从眉心牵下了一丝仙格神纹之力,化作一点淡淡的金芒,凝在她指尖,又由她渡入了金莲之中。
“这样,就能封禁住这颗终焉火种了?”云摇问道。
“尚需片刻。待我助金莲炼化,便会告知云施主。施主可以到寺内观景静候。”
“……”
这送客的意思直白得叫云摇都不好意思多待一息。
不过刚好,云摇也有自己的要事要做。
离开了大和尚的竹屋,云摇放出神识,在梵天寺中略一盘旋,便找到了慕寒渊所在的方位。
红衣身影在翠绿的竹林中一闪而没。
――终焉火种是解决了没错。
但历经过前世的全部记忆,她现在才发现,慕寒渊体内尚在的那些血色丝络,绝对不比终焉火种的影响小到哪去。
至于原因,莫非是终焉在他身体里封禁了太久的缘故?
可前世她封禁终焉火种三百年,好像也没有生出这些火种丝络啊。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她绝不能让慕寒渊再次入魔了。
-
梵天寺,僧庐别院。
慕寒渊坐于榻上。
他又陷入了一片似曾相识的梦中――曾在藏龙山百里外的客栈中,隔着光幕见到的,连天蔽日的尸山血海,以及滔滔席卷万千恶鬼怨魂的魔焰间那道黑冠雪发、漠然抚琴的身影。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变成了那个魔。
他袍袖下指骨懒拨,通体墨黑的悯生琴魔焰缠身,早已分辨不出昔日半点旧影。弦下流淌而出的琴声,将漫天恶鬼怨魂的嘶叫织作了夺人心智的魔音。
死亡像一场吞没桑田的沧海,平缓地向着无尽远的地平线推进。
而造下这百死莫赎的杀孽罪业,凌空的魔尊却漠然厌倦得好似无悲无喜,他望着地平线上沉没的落日,慢慢止住了手中的琴弦。
最后一线夕阳将尽。
天边的残色竟也施舍给他一分薄晖。流淌的浓金覆涌上他的袍袖,短暂地遮藏起那些魔焰。
恍惚之间,他依稀记起了一场落日,应也是这样的壮美,只是那场落日下还有一袭红衣,在天悬峰上。
是梦还是曾经呢。
他竟也忘了。
眼底斑驳的金如此耀目,他不禁闭上了眼。
哪怕身后疾风如掠。
“噗嗤。”
冰冷的匕尖从他心口透出。
然后带着透骨的恨意,在他心口里狠狠拧过一圈。
血涌出了魔尊薄冷的唇。
他身后,虚空中隐没的身影露出,兴奋到狰狞的声音盖过了猎猎的风声:“我真的杀了他――我杀了魔尊!是我把慕寒渊这个魔头杀了!!我――”
咔。
魔焰勒住了那人的脖颈,将那人癫狂的笑狰狞成窒息的惊恐。
在那个人放大的眼底,面前那道漆黑的背影缓缓转身。
匕首从他心口里一点点消融。
而那个空旷又狰狞的血洞,就在对方目眦欲裂的视线下,一点点纠缠出无数根血色丝络,它们分叉,蔓延,长合,最后完好如初。
魔焰灼覆过他心口,连墨色衣袍都再寻不得一丝痕迹。
犹如时光倒流。
“怎么……可能、为什么……凭、凭什么……是你这个魔头……得天独厚……”
在那人极尽嫉恨的嘶哑声音里,魔尊微微偏首。
“得天、独厚?”
魔尊停了许久,忽大笑起来,他眼尾血色魔纹勾抬,如薄玉上垂迤的一滴血泪,盈盈坠在他眼尾。
笑罢,他再垂眸,刻骨的戾意猩红了他墨色的眸――
“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是什么?”
“是纵使我杀了自己上万次,依然求死不能。”
“而我愿意将这求而不得的恩赐,赐给你们每一个人――等到这里变成了无间地狱,亡魂自会归来,不是么?”
“……!!”
咔嚓。
魔焰掠回,万千恶鬼怨魂中又多了最微不足道的一道。
“今日便到这里罢,”慕寒渊抚过墨琴,“你也累了,是么。”
话音落时,那道身影已在黯下的天际消失。
一息后。
那道墨冠雪发的身影出现在了披起苍苍晚色的乾门山门内,天悬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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