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人背影消失在道场中,而众仙门也在告礼后纷纷散去。
远山之巅,雷斫刑场的方向,隐隐困响起雷鸣。
云摇听得眼睫一栗,又低阖下去。
“从前怎么不觉得,你对什么人如此心软过?”萧九思那讨她厌的声音从身后踱来。
云摇懒得理他。
萧九思笑问:“你不会准备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吧?”
“……”
“不对,以我对小师叔的了解,你半夜去偷偷替他扛雷的可能性更大。”
云摇:“。”
云摇扭头,面无表情地望萧九思:“你知道你有多讨人厌烦吗?”
萧九思一愣,随即笑了:“仙域里也只有你会这样说我了。嗯,而且比起你之前模样,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小师叔现在这种嬉笑怒骂不做遮掩的态度。”
“……”
“不过我有些好奇,慕寒渊同你,脾性言行上简直是不啻天壤的差距,你为何会对他青眼有加?”
“因为他是我徒弟,”云摇这会提起某人来就想咬牙切齿,“独苗徒弟。”
“只因为这个?”
“?”
云摇扭头,莫名其妙地看萧九思。
只是萧九思那个敛去笑意的眼神,像极了把锋利尖锐的刀,一眼就像是要刺破所有伪饰,直入人心底。
云摇不喜欢被外人窥视的感觉,蹙着眉退后半步:“看什么。”
“…没事。”萧九思停了两秒,叹了声气。
云摇更加莫名,但很快想起了旁事:“你方才说的拔除情丝……”
“嗯?”萧九思勾回笑,“怎么了?”
云摇嫌弃他:“根本做不到吧。”
萧九思笑道:“还是小师叔了解我。”
“我不是了解你,是了解乾元界的修者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云摇撇嘴,“那你还敢胡乱放话,若慕寒渊没有拒绝,你要怎么做?”
萧九思望着她,眼神深深浅浅地停了片刻,忽一笑转身:“这其实是我师父当日教我的。”
“?”
云摇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奈何剑,“……四师兄?”
“嗯,那段时候我为情所困,他告诉我他能为我拔除情丝,问我愿意与否。”
云摇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她那位刻板严厉的四师兄,怎么会说出这种开玩笑似的绝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你如何回得他?”
“我说,我愿意。”
“然后呢?”
“然后……”
萧九思停在几丈外,回身,他似乎笑着,眼神又很深很远地望着云摇:“师父说,从我说我愿意的那一刻起,我对那个人的情丝,就已经在拔除了。”
云摇愣在了原地。
她不由地、难以克制地,望了一眼她努力让自己忽视的那个雷声鸣响的方向。
萧九思看着玄衣少女失神的侧颜,笑容也淡下去。
很久后他转身,负手而去。
“你这个徒弟,他和我不一样,如此情根深种,根深蒂固到难以拔除也不愿拔除――”
“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
慕寒渊当真生生受了三日三夜的雷斫之刑。
他离开雷斫刑场的那日,身上雪白衣袍如同在血海里泡过了无数遍。
周身上下找不出一寸完好。
云摇看一眼都觉着疼。
乾门弟子已经在掌门陈青木的安排下提前回宗了,至于陈青木本人,云摇告知了他慕九天的事,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住了这位胡子拉碴的师侄的数次痛哭,之后终于劝得慕九天启程,由陈青木亲自护送,去了东海凤凰族“求医”。
而云摇则留下了丁筱与何凤鸣等几名弟子,在三日之后,令他们驾起仙舟,载她与慕寒渊回乾门。
自然是一道为慕寒渊疗伤调息回去的。
即便以云摇的渡劫境修为,在旁一刻不停地为慕寒渊疗愈,他也是直到两日后才勉强恢复了神思清明。
慕寒渊醒来时,正在夜半。
值守仙舟的弟子是何凤鸣与丁筱,仙舟正穿夜色星海而过,身周浮云如墨笔,点得斑驳星光,如盈盈河溪底。
慕寒渊在他低靠着的那方寸衣袍上,嗅见了最熟悉的淡淡香气。
“…师尊。”慕寒渊含笑低唤了声,又轻合上倦怠沉重的眼帘。
“师什么尊,你师尊已经被你气死了。”云摇早便察觉他气息起伏,僵着未动,由他靠着。
――
两天前带回来的时候跟血葫芦似的,她都怕一指头戳下去都能给这逆徒戳断气,这会再火大再想骂也得憋着。
慕寒渊嗓音低哑得厉害,却仍听得出浅淡笑意:“师尊天下第一,不会死。”
“你还笑?”
换作云摇冷笑,低头斜扫委屈着长身靠在自己肩上的青年:“你不会以为受了这九死一生的雷斫之刑就算结束了吧?知道褚天辰那些人都在宗里等着要跟你算账吗?”
“知道。”
“知、道、你、还、笑?”云摇几乎快把牙咬碎了。
“见师尊在,我就忍不住。”
“――!”
云摇气得抬起巴掌,就想给这个逆徒脑门来一下。
但听他那进出都虚弱难捱的气息,这一巴掌又死活都落不下去了。
“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账。”云摇恨声总结。
“好。”慕寒渊阖眸,唇角含笑。
“还有。”
仙舟朝着乾门方向,山门已隐隐出现在黎明的轮廓之中。
云摇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前方。
片刻后她才续上话尾:“回宗之后,他们若问起你,在洗练池中七情光幕里的人。”
正在驾驶仙舟的丁筱和何凤鸣:“………………”
没听到没听到他们什么都没听到。
云摇缓声:“不要承认。”
只要不认――
就没人能拿“不伦”之名,治他的罪。
慕寒渊在夜色间默然许久:“…好。”
――
到底是自家宗门,比浮玉宫那群猢狲容人许多。
直到几日后,慕寒渊恢复了两三成,至少能行走如常、勉强御剑了,乾门长老阁这才让弟子去到他洞府中,将人“请”上了奉天峰问话。
大约是褚天辰一脉憋火憋足了的阵仗――但凡占着乾门长老席位的,几乎无一例外,全数被邀到了明德殿上。就连宗门里的精英弟子,基本也都在各家长老身后侍立。
云摇居正首主位,但基本就是来走个过场的。
直到最后一项议事――
随长老阁令下,慕寒渊在两名乾门弟子身前,一步步踏出殿内。
…瘦了。
坐在主位上,云摇眼皮轻跳。
回宗后为了避嫌,她一次都没去看过慕寒渊,今日乍见,只觉得他衣袍下都空荡了些,显出几分松形鹤骨的清癯来。
比起以往清隽渊懿,面色也透起苍白。
“不肖之徒,跪下。”长老阁为首,站在堂下的褚天辰声严辞厉。
云摇眼皮又是一抽。
眼看殿中那道身影当真要折膝,她没忍住直起身:“等等。”
满殿目光顿时落来。
云摇敲了敲圈椅扶手:“我若没记错,褚长老,应是乾门三代弟子?”
褚天辰不卑不亢地朝云摇行了剑礼:“回小师叔祖,弟子是。”
“既如此,慕寒渊还比你长上一辈,”云摇倦着声,“你让他跪,这于情于理都不好吧?”
褚天辰直回身:“若弟子只是弟子,那自然于礼不合。但弟子既代长老阁首席之职,便有责察理门内所有弟子,若有违例越矩者,无论辈分,理应同罪论罚。”
“哦?那慕寒渊何罪之有?莫非,失了道子之位,也算是罪?”云摇放下了侧拄的胳膊,微微正身,倦懒褪去,剑意便如无形之气,叫整座明德殿内都冷了下来。
褚天辰额头见汗,但仍不退不让:“以来日魔头之身,累及乾门清誉,此其罪一。”
“以道子之身,犯七情之过,毁誉于天下,此其罪二――”
“砰!”
云摇听得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上:“将如此可笑的罪名妄加同门,你当的什么狗――长老!?”
听出那咽下的字是什么了,褚天辰嘴角抽了抽,忍怒躬身:“前两条罪,皆可不论,但第三条――”
他转身,扬声怒视慕寒渊。
“以弟子之身,竟敢对师尊妄生不伦之心,此罪何恕!”
“…………!”
满殿哗然。
即便这几日内,“道子动情”一事惹得天下震动,仙域各门派内始终有些纷杂传闻,但当真搬到了明面上,还是惊得乾门内长老弟子们震撼不已。
尤其是与掌门陈青木素来相近的长老们更是难以接受,唐音为首,皱眉起身:“仙域里传得风风雨雨,褚长老就当了真不成?这等妄悖之言,我劝你三思。”
“有人做得,我说不得?”褚天辰冷目,看向殿中的慕寒渊。
弟子席间一番嘈杂。
就在此时,陈见雪与唐音不知传音过什么后,她忽然起身离席,径直走到殿中,微微咬牙道:“寒渊师兄心镜所投,其实是……”
“寒渊心慕师尊。”
慕寒渊抬眸,淡声。
却如一声惊雷压得满殿死寂。
在云摇同样震怒又难以置信掠来的眼神里,慕寒渊平静淡然地伏身,清癯身骨如玉山长倾――
“寒渊心慕师尊,”他清声重复,“纵百死、无悔。”
第64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三)
“慕寒渊你是疯了不成?”
神识传音里,长身伏地的慕寒渊听见云摇恼火到濒临爆发的声音。
在满殿不可置信的嘈杂议论里。
他直起身,同样回以传音。
“师尊让我体悟世间,我只是在去做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世间纷繁,功名利禄绕眼云烟,迷坠其中,便任作命运摆弄。而想破宿命之局,至少该做到一点――”
慕寒渊垂眸。
“唯己心,不可蔽。”
“……”
“今日我若为时为局自蔽本心,来日我亦会随波逐流,作宿命之下所操兵棋。”
“…………”
云摇很想张口骂他谬论诡辩,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如浮云过眼的前世。
即便不愿承认,但确是因她自蔽亦蔽人,终酿苦果。
而时光再向前回溯数百年,那时她还是个刚入山门不久的少女,闯了祸事来师父面前哭唧唧地诉委屈,太一老头安慰她很久,最后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云摇,世上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己若不由心,叫身如何由己啊?]
往事消散如云。
而当下,明德殿殿中声潮暗涌,时不时有惊骇目光扫过云摇与慕寒渊之间。
就连褚天辰也被震住了,似乎连他都没想过慕寒渊竟会应承得如此断然无回。
等回过神,他勃然大怒:“如此…如此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罔顾天伦之徒!乾门如何容得?今日我若不将你逐出乾门,将我乾门清名置于何地?!”
褚天辰扭头怒目还在震惊的长老弟子们:“执法殿弟子何在?!”
“……弟子在。”
迟疑应声后,两名乾门执法殿的弟子互相使着眼色,慢慢吞吞地从弟子间走了出来。
“磨蹭什么,”褚天辰怒指殿内的慕寒渊,“还不将他给我逐――”
“褚长老。”
慕寒渊终于舍得从他师尊那儿断开神识传音,他垂眸,声线冷淡。
“你没有资格逐我离开乾门。”
褚天辰闻言更怒:“好啊,你现在是要――”
“乾门门规,第十三纲第十二纪,凡乾门真传弟子,非亲师不可罚、不可逐。”
慕寒渊起身,望向褚天辰:“获封尊位之前,我继真传弟子之位,亦一百八十年有余。”
“……”
褚天辰涨红着老脸僵在那儿。
偏殿内不知哪个角落的弟子从哪召来的一本乾门门规,将那砖头似的厚书翻得哗哗作响,不一会儿便听几人声音兴奋道:
“是真的!”
“真的哎,一字不差!”
“不愧是寒渊尊……”
“嘘。”
更多弟子们的目光落到褚天辰身上,让他的脸色红得俨然快要发黑了,声音也哑得粗粝:“即便如此,你这般大逆不道,我也不信谁能包庇你――”
“请问褚长老,弟子所犯门规,是哪一条?”
“你!”
褚天辰怒声却卡了壳,他抬手从方才角落召来那本厚重的乾门门规。
他正要以神识扫过,就听殿内清冷声线拨得书页颤动:
“乾门门规,共三十三纲,一千八百九十二纪,弟子无一有犯。”
慕寒渊一抬袍袖,那本厚重的门规便从褚天辰那儿脱了手,落入慕寒渊平抬的掌中。
他修长指骨在合着的门规上轻轻一拂。
顿时无数金色篇章从他掌心下飞出,弹向半空中,随即绕起整座大殿内,呈现出无数条金色蝌蚪般的条条理理的门规纲纪。
“长老们若是不信,”慕寒渊一展袍袖,神色清冷隽正,“请一一核查。”
面对这据说是一千八百九十二条的门规。
褚天辰:“…………”
长老们:“…………”
满殿鸦雀无声的弟子们:“…………”
死寂过后,殿内各个角落响起议声。
“入山门时须衣不染尘?”
“?洞府内都要整衣肃冠??”
“为何不能在山门中饮酒!”
“天哪,这么变态的门规到底是谁整理出来的?”
“嘘!这可不敢乱说。听说是乾门七杰中的四师叔祖亲自制定的。”
“啊……那就不奇怪了。”
“完了,这一篇我就犯了七条。”
“别说你了,我师父和师叔都犯了好几条――哎哟!谁打得我?”
不知哪个长老出手灭口,将最后一个出言的弟子打得一个马趴摔进了殿中。
僵坐中场的长老们终于回过神,一位执法殿长老轻咳着起身:“褚长老,寒渊尊…慕寒渊所言不错,他这,确实,不曾违犯任何一条门规。”
但是再细查下去他们可就要全军覆没无一幸免了。
褚天辰气得胡子都快翘过头顶了:“……那是因为四师叔祖制定纲纪礼法时,不曾想到日后竟然会有对师尊生出不伦之心的如此大逆不道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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