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猜不到的?还不是他们想坐收渔翁之利,结果却被朱雀玄武两部联手打退了。”
“……”
众人各有心思,话上却是虚言假色地来往着。
直到朱雀城主抹了把脸,慢慢起身,抱拳朝向主位方向,他声音有些干涩:“恭贺吾主。”
与他最不对付的新任朱雀卫右使闻言眼皮一跳,起身:“朱雀卫、玄武卫损伤惨重,你反倒来恭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指责此事是大人所为吗?!”
“我可不曾这样说过。”
朱雀城主冷眼看他:“我只是想恭贺吾主此番因祸得福,如今一战后,岂止十万性命填于天陨渊下?魔尊殿重启之时,指日可待啊。”
新任右使冷笑了下:“那便更说明了,吾主一统魔域乃是天命所归!”
他说着,悍然转身,抱拳长揖铿锵提声:
“恭贺吾主!不日便将登临乾元之巅、魔尊之位!”
殿中一寂。
紧跟着,座椅纷纷拉动,朱雀城卫使们尽数捧着满面笑容,一个比一个更甚地朝着为首主位上的那道身影行下大礼。
“恭贺吾主!”
“恭贺吾主……”
“……”
众声嘈杂里,主位上,青铜面具下的慕寒渊终于睁开了眼,眸里清寒至极。
穿过重重衣影,他望见了殿外。
俊美无俦的少年一身薄甲披帔,站在光与影的分界之处,无声地望着他。
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今日的光太过沉黯,叫慕寒渊看不清那人眼底神色。
正在两人隔着整座大殿,一里一外的无声对峙中。
忽地。
城主府外,传来令兵一边跑入一边传递的急报声:
“青龙卫令使已至北城门,送上降表一份,公宣两域――”
“青龙城新城主御衍,愿尊白虎城新城主慕寒渊,为魔域共主,入主天陨魔尊殿。”
“为示诚意,联两族之新好,青龙城已将长雍公主送至朱雀城外,以结姻亲!”
“…………”
金色令纹化作无数流光,传向两域之内,四海八荒。
云摇僵停在大殿外,望着漫天拦不下的流光。
她仿佛见前路与身后,不知何时已从黑暗里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网,无可逃避地缠裹住了他们,要将他们拖入那个名为宿命的深渊里。
而殿内,主位之上。
慕寒渊紧攥着的指骨徐缓松开。
虚空中,响起了来自黑暗深处的一声魔的低嘲。
第81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
朱雀城外。
听说青龙城同时送来了降表与“和亲”的公主,半个主城的人似乎都涌上街来看热闹了。
“这青龙城何时换了位城主的?怎么从未听说过?”
“青龙那边一直是世袭传承,估摸是族内决议的吧。倒是多出来的这位公主,看着当真是天香国色。青龙这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算是亏大咯。”
“白虎城主真能接下这位公主?”
“这有何不能的?如此美人,求娶都来不及,送上门来了谁还会往外推啊?”
“你们想得也太简单了,你们忘了,这位公主可是和降表一同送来的,青龙城那边的意思很明确啊――”
“要么同收,要么同拒。”
朱雀城城主府中,正殿上,朱雀卫右使冷笑一声:“青龙城这是一手威逼一手利诱啊,他们当真觉着,吾主拥白虎、朱雀、玄武三部,竟还不敢和他们再战一场吗?”
座下跟着怒声四起:“要我说,就先杀了那队青龙令使与公主祭旗,一举灭了他们!”
“没错!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这是他们趁夜偷袭两仪城应得的代价!”
“我也附议!”
“……”
“够了。”
兀地,主位上一声清沉话音,压寂了满堂低议。
堂下众人纷纷回神,连忙转过来,朝正中主位微微屈身,以示恭顺听从之意。
“今日起,三部各安其所,不许妄动。更不许在魔域内再兴杀孽。”
慕寒渊起身,向外走去。
“议和的降表收下。青龙城送来的那位公主,就由城主暂且安排在府中吧。”
“啊?”
朱雀城主显然没想到这事情怎么就落自己身上了,他茫然抬头,然而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堂外。
片刻后。
云摇神色沉凝地踏入了落脚的后院院落中。
自从当日得知假作“厉无欢”的御衍掳走了陈见雪,云摇便对陈见雪的前世有所猜测――合她那像是被下了真龙之诅的先天灵体有缺,如今她与长雍的关系已是昭然若揭。
可云摇分明记得,有数位乾门弟子说起过,陈见雪被带离乾门时,已经是濒死之际。
就算御衍从凤凰族强取了凤凰胆,能够为陈见雪续命,他又如何放心将人送到这里来的?
“……还未想明白吗?”
一道声音兀然从身前不远处荡来。
云摇抬眸,对上树下凤清涟抱臂冷颜的侧影。
那人拿凉飕飕的奚落眼神刮过她:“只要你放下了对慕寒渊的在意与感情,这局势就再清楚不过了。”
“你说,我听。”
云摇此刻的平静近乎暗潮汹涌,反倒是叫凤清涟有些不自在了。
他放下抱臂的手,“从朱雀、白虎、玄武三部聚于天陨渊前开始,这十万魂火性命血祭旧日魔尊殿的计划,就已经在这位魔域共主的囊中了――他若不是想讨你欢心,兴许已经叫两部弃降者不理,令玄武十万精兵命丧天陨渊,以重启魔尊殿了。”
“……”云摇眼神微晃。
那日浴池中,慕寒渊改口前冰冷的令声犹在耳畔。
[白虎部从不受降。]
[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
这就是慕寒渊……或者说那个生了魔心时的慕寒渊,最初的计划吗?
“若此计不成,他也备了后手。”
凤清涟冷笑:“那便是如今局势――虽不知道你的这位好徒弟究竟许给了青龙部什么天大的好处,但只须提前布置,叫青龙部趁虚而入,杀刚刚整编尚未磨合的朱雀、玄武二部一个措手不及,那便同样是十万魂火丧于天陨渊。结束之后,慕寒渊可就顺理成章坐上了这魔域共主的位置。”
“而事到如今,再送来陈见雪,届时便以青龙城公主的名号嫁入魔尊殿――你该知道,无论是慕九天,还是陈青木,甚至是萧九思他们背后那一众仙门,都绝不会允许一个魔头如此肆意妄为。魔域共主与陈见雪,都可以成为他钓起这场两域血战的一颗饵!”
“他要的就是生灵涂炭、万劫不复!你还不明白吗?”
“……”
云摇听罢,默然未语。
凤清涟放淡了神情:“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你若还要执迷不悟,认定他是无辜之人,那我――”
“谢谢。确实是你提醒了我。”
凤清涟一愣:“你不再相信他了?”
“不,我更信他所说了,他没有骗我,”云摇抬眸,在凤清涟面上怒意显行前,她出声问,“你就没发觉,你说的这一切布置中,全都有个怪相?”
怒意停滞在脸上,凤清涟强忍着:“什么怪相?”
“你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慕寒渊,分明有一举拿下四大主城的实力,却偏偏要费尽周折,耗上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四大主城间极尽克制地行事……”
望着凤清涟微微变了的脸色,云摇终于展露了来这儿以后的第一个笑,尽管浅淡得并不明显:
“他不信任任何一个人,甚至――他最提防他自己。”
云摇道,“你说的讨我欢心,也并不准确。他是备下了第二套方案,却不是用来讨我欢心,而是用来防备他自己的。”
凤清涟沉下眼:“你什么意思?”
“如果……慕寒渊有两个呢。”云摇听见自己声音不自觉放到了最轻。
像是生怕一语出后,石破天惊。
“不可能!你要为他辩解也该想个正常的理由!!”
凤清涟怒声说罢,神色却一点点僵了下去。
因为他发现,云摇说得似乎是最离谱、但又最能补合这一整套诡异迂回的战术下那个逻辑基点的问题――
这一切总是有哪里显得诡异,除非,慕寒渊在提防一个最“亲密”、最知悉他每一步行径、又最与他极端相反的自己。
“你看,你分明也觉得我说的对。”
云摇足够熟悉凤清涟,一个眼神就能猜到他现在的复杂心绪。
多了个人知道这件离谱的事,似乎让她还轻松些了。
凤清涟颧骨抖了两下,才狠声问:“若真若你所说,慕寒渊有善恶双相之分,是他的恶相与御衍合谋,那他的善相为何不提前说?”
“若是他的善相并不知道呢。”
“怎么可能?你方才还说,他们互相知悉,互……”
凤清涟自己停住了话声。
几息后,他含恨咬牙:“御、衍。”
“是啊,别忘了那位最擅神魂之术的真龙陛下。”
云摇轻狭起眸,望着不远处的亭下。
“在蔽人心魂的手段上,怕是仙界也未必有多少能与他一敌的。”
她眼底映着的亭子中,落地的花泥凝回花瓣,又飞回枝头。入秋的枝木洗去枯槁,重缀上绿油油的叶片。
秋色褪尽,如时光倒转。
――
三个月前。
亭下。
琴音交织着盛夏的虫鸣,流淌在夜色弥漫的花丛间。白衣雪发的琴师坐在石桌后,孑然孤独的清影投于地面,一人伴着月色抚琴。
直到远处,一声极低的,比虫鸣都更隐没于夜色中的动静传入他耳中。
慕寒渊眼眸未抬:“既然来了,不现身吗?”
“……”
寂然许久,一道身影从花木后显现。
“放心吧,没有任何埋伏,这里只有我。”慕寒渊依旧不曾回头,像并不在意来人身上可怖的煞气与杀意。
御衍一直走到亭下,白衣琴师的对面。
他眼神微动,似乎有些不习惯地打量过慕寒渊凌白盛雪的长发,还有那张摘下了青铜面具后,从眼尾迤逦的血色魔纹:“仙域传闻不假,你果然入魔了。”
“入魔?”慕寒渊戾然笑了,指骨下弦音微凌,“我生来便是世间最大的魔头,谈何入魔?”
御衍对慕寒渊的话中深意并不感兴趣。
他今夜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
“你在信中说,与凤凰胆的续命不同,你能够真正地救活她,”御衍紧紧盯住了白衣琴师,“此话当真?你即便入魔,又怎么可能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我知道有那样一件神器,它连时空都可以逆转,区区一个人的生死,又有何不可?”
御衍面色微狞:“你耍我?凡界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神――”
慕寒渊低声笑着,按住了琴弦。
他抬眸望去:“你从来到这里前,就已经依我所说地,施下了神魂之术――你觉得我可曾受你蔽惑呢?”
不知被提醒了什么,御衍眼神一变:“你当真是慕寒渊?”
“不然呢。”
“我虽然不能蔽你神魂,但却能察觉到,你识海中分明还有一道神魂!而我若所料不错,他才应该是真正的慕寒渊,”御衍沉声,“你到底是谁?”
“他是慕寒渊,我同样是。”
“信口胡言!你既知我最擅神魂之术,就更应该知道我能够探查你神魂中细微所在,那还当我是乾元界这些不曾见过仙门的凡夫俗子吗?”
御衍眼角微搐,神色警觉。
“你神魂上分明有天罚烙印――那是非得仙界允准飞仙,而强破天门、杀入仙界之人,才会在神魂内烙下的天罚之印!即便是神魂转世也不能将之抹除。”
“那又如何。”
“若你也是慕寒渊,那为何他的神魂上不曾有,而你却有?!”
“因为……”
慕寒渊覆着长琴,低笑着缓抬起眸。
“我是未来的他啊。”
――
“……噗。”
仙力强摧之下,云摇眉心金红二色涌动,神魂之力的剧烈冲击在她识海中如摧枯拉朽。
她终于再未能压住,一口血色扬落花土之中。
凤清涟脸色骤变:“云摇你在做什么!”
他慌忙上前要去扶,却见跪地的云摇骤然仰颈,她眼角血色微渗,神色一时近乎骇然。
一只苍白的手掌竖起,狠狠拦在了凤清涟身前。
无形的光膜从二人之间隔绝开来,犹如时域与空域的错隙,透着可怖的仙凡有别的天谴之力。
隐约而暴怒的雷声像是在整座天穹之外响起,犹如天怒,抗斥着云摇敢在凡界妄动仙法的悖逆之行。
云摇仍旧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亭下。
从天而降的天谴威压被她视而不见。
虚空之中像有无形之力,扭曲着她所见的画面、所听闻的声音。
“……好,只要你能做到,我便依你信中所言……”
那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如水中幻影般波荡。
御衍从亭下起身,在没入夜色前他回过头,似乎问了慕寒渊一句什么:
“既然你甚至能……那你还何必……大费周章……”
云摇咬牙,扛住了天谴威压,扭过头,狠狠望住了那道白衣雪发的模糊身影。
那人抚琴,轻声而笑。
笑意里像是被扭曲上一丝极尽沉寒可怖的戾意。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要乾元界人魔两族俱灭……”
“……乾元界乃天弃之地……”
“……所以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彻底灭杀一个人……不,是一位神君。”
“――!”
轰。
像是暴怒的九天惊雷砸入识海。
云摇终于再扛不住天谴之力的可怖威压,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在最后一线天光消散于眼前之前。
云摇倒地,模糊望着的院落洞门下,一道面染薄怒的身影从月下踏出。
恍惚间,她瞥见了他身后如雪的发色。
第82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一)
意识回到身体的第一刻,云摇就觉察到了从眉心传来的剧烈痛意。
像是将根钉子劈进了眉心里,头痛欲裂。
她扶榻起身时,甚至还感觉到了不知多久没有过的凡人才能体会的晕眩。
云摇扶住了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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