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认真道:“辛苦你啦。”
“你……”陈楚儿目光复杂,“我刚才的事,你不介意?”
“那有什么。”云昭摆摆手,“处处留情又不犯法。那些自命风流的王孙公子,哪个不是四处招惹小姑娘?哦,他们可以,到你这儿就不行?没这种道理。”
陈楚儿此刻心神动荡得剧烈,本都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死意了,听到这番歪理,竟是冲着云昭噗一下笑出声来。
云昭道:“别冲我笑,我可没说我喜欢你。湘阳敏是我小舅舅,我看你不顺眼极了。你只是罪不至此。”
陈楚儿看了她一会儿,认真道:“我知道啦,今日闹出这样的事,往后我也不会再那样了。”
云昭摆手:“不必与我说,做你的正事。”
身后众人清场的清场,抓人的抓人。
张御医疾步上前,激动施礼道:“陈姑娘,介不介意与老朽说一说你那个药膳的药理?”
陈楚儿努力平复心绪,正色还礼:“好的,老人家,请听我说……”
云昭凑向医馆伙计。
“快快快,药膳给我多打包些,我要加急送回京都去!”
温暖暖走到云昭身旁,冷笑道:“假惺惺!陈楚儿只不过是没勾引你的男人罢了,我与晏大哥从前清清白白,你怎么就偏针对我!”
云昭愕然:“她有用啊,你有用吗?”
温暖暖:“……”
扎心。
*
眼见医馆中一切便要恢复如常。
一场变故忽然发生。
只见那个年纪最大的闹事者忽然挣开官差,返身冲了回来。
“我一双儿女要是没离家,就不会染到病!”他面目狰狞,“弄不到你这个贱女人,不如一起去死吧!”
他蓦地从身上取出一只水壶,一边往里面冲,一边扬起手照人身上泼!
“这是我女儿吐过的病唾沫!哈哈哈哈哈!去死吧!”
事发突然,众人大惊之下,本能地往后闪躲。
无解的恐怖渴疫,谁能不怕?谁能不慌?
医馆大堂便瞬间空了出来。
只眨个眼的功夫,这男人便越过了几丈距离,扬起水壶,直泼云昭与温暖暖所在之处。
云昭怔怔回头。
她与陈楚儿一样,很久都没休息过。
她还很渴。
看见那水,听见水声,一时竟是有些思绪恍惚,反应不及。
愣怔的片刻,眼前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见了一道身影。
绣满云纹的银色袍子、雪白的狐毛大氅――晏南天第一个掠了过来。
他长臂一卷,卷住了惊慌失措的温暖暖,抢在水花溅落之前,半身飞旋,带她避过了毒水的攻击。
第二次目击英雄救美的云昭不禁微微睁大双眼。
在变得很慢很慢的奇妙世界里,她看见晏南天站定之后,蓦地回头!
他望向站在原处没动的云昭,那一瞬间,桃花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
他缓缓摆出口型:“阿――昭――”
他收势不及,根本无法再次上前救援。
电光石火一霎,什么言语也来不及说出口,但眼神却能将瞬间的心绪清晰传递。
他震惊,他难以置信。
他以为她身负修为,他以为像她那么狡黠的家伙,早早便已经逃开。
他绝对想不到她会站在原处不动。
可事实上,他再一次,再一次把她抛下了。
生死关头,他竟把她抛下了,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百口莫辩,他痛彻心扉。
只这么一霎,他已彻底无可挽回。
‘阿昭!!!’
云昭才不会指望晏南天。
她在用力自救。
她陷在几乎凝固的时间之中,她拼命挪动身体,摔向右侧。
能不能躲得过,只能听天由……
眼前忽然一花。
视野中只余铺天盖地的红。
冰冷的手掌摁住了她的背,她猝不及防跌进了坚硬非人的怀抱。
眼前光影变幻。
他带着她,如同瞬移。
便在霎那之间,左右余光看见的药橱、人脸,都被拉成了微微扭曲的线条。
只一晃,便掠进了一处漆黑的、药香扑鼻的暗室之中。
“砰!”
两扇木门在身后轰然阖拢。
整个过程,她只来得及抬了抬眼。仿佛是错觉,那面无表情、双目空茫的神身,竟是垂眸睇了她一眼。
幽邃深寂的一眼,仿佛穿过三千年光阴,穿过万丈红尘。
她的后背抵在了厚重坚实的木门上。
她不知道自己被他带到了什么地方,用力睁大双眼,眼前仍然一片漆黑。
她连他身上的大红色都看不见了,但她能感觉到,他微垂着脸,离她很近。
如果他有呼吸,定会呼吸相闻。
忽然之间,她莫名屏息,心跳微乱。
“你若还喜欢他。”耳畔是东方敛幽幽的声音,“该有多难过。”
“不难过!”云昭嗓音发哑,“我有你呀!你来救我,我开心死了。”
他轻笑一声:“张嘴就来。”
她分辨不出他在哪里说话,慵懒好听的声音似是同时在她左右耳畔响起,又似是近在咫尺的神身发出。
“你活了吗?”她问。
“你猜?”
“没有。”云昭老实道,“你要是活了,定会把我带到光线明亮的地方,N瑟给我看。”
东方敛:“……”
不是,他是什么时候给她留下了错得如此荒谬的印象?
沉默。
云昭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说话。
双眼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她知道,黑暗,冰冷,非人的强大存在就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身躯渐渐便有点不自觉的战栗。
这是一种本能的恐惧,叫她颤栗,也叫她兴奋不已。
忽地,耳畔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呼气声。
那是极阴冷的鬼息。
她仿佛能感觉到他微微偏侧了头,贴在她颈侧耳语。
“你敢信吗,”他说得很慢很慢,“记忆里,收割了百万性命的人……”
云昭只觉头皮发麻,身与心都渐渐紧绷到了极致。
身处绝对黑暗之中,感官也不知是迟钝还是敏锐到了极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湮灭无踪。
他不说话,便像是什么也不复存在。
绝对寂静持续了片刻。
终于,两个字缓而重地落下――
“是我。”
第50章 欲罢不能
云昭双眼不自觉睁大,瞳仁像倒放的烟火,寸寸向内收缩。
东方敛的话音缓而重。
他说,是我。
落在这处密闭的空间里,却无一点回声,他仿佛与周遭深渊般的黑暗彻底融为一体。
冰冷危险的压迫感无孔不入,令人骨缝生寒,肌肤颤栗。
她的眼睛依旧无法适应这里的光线,连他的轮廓都看不见。
她只本能地感觉到,他似是无声离她更近了些,拎起指骨……
肩膀上传来熟悉的一痛。
阳光陡然刺眼。
烈日当空,微风徐来。
广阔的江面时不时拂起清波,大江两岸密密拥挤着人潮。
乍看似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入耳却是震破鼓膜的、凄厉至极的哀嚎。
嘶哑、恐怖、痛苦、非人……
一个人发出这样的声音足以让人心头戚戚,骨若爪挠。更遑论是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百万人!
遍野哀声冲破云霄,骄阳之下,竟是一幕活生生的炼狱幽冥。
黄泉路上也绝不会有如此惨状。
千里江畔,无论男女老幼,个个肌肤龟裂,双眼干枯通红。
人们伏在江边大口饮水,但却越饮越渴。
“救命……救……救……”
“好痛苦……好难受……”
难以言喻的煎熬苦楚令人绝望至极,有人遍地翻滚、抽搐痉挛,有人神智不清,硬生生用指甲撕开了自己的喉咙。
如此惨烈的一幕竟也无人侧目――所有人都在无边的痛苦地狱中挣扎,不得解脱。
江上时不时漂过几具尸体。
干渴与窒息的双重痛楚清晰地残留在尸身脸上,扭曲的五官、睁裂的眼角、僵硬如死鸡爪的断指……
云昭轻吸一口气,只觉空气干燥若火,掠过喉咙与肺腑,带起一整道涩辣的痛。
千里大疫,伏尸百万――史书上只是冷冰冰一句话,不曾想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一张张痛苦鲜活的脸,都是一个个与她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年轻的母亲强忍着痛苦,把早已干瘪的乳,塞进婴儿无力吮动的小嘴中。
懂事的孩子咧着全是干裂血纹的唇,用力摇头,安慰父母自己不难受。
“大慈大悲的神仙菩萨,天地人皇,求求了……”
“救命啊,救命啊!”
“求求神佛,渡我苦厄……”
来的却是魔神。
他从南面行来,提着长剑,缓缓沿江踱步。
剑上有血。
在他身侧,阳光也失去了温度。
他像行走的深渊,所经之处,冰冷恐怖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蔓延。
人群仿佛被扼住脖颈,微微倒抽着凉气,一时竟连哀嚎都不敢。
“魔……魔神……”
“难道他是来救……”
风过他身畔,同样失去了温度。
黑色斗篷在身后轻轻飞扬,握剑的五指渐次松开,然后一根一根缓缓敲下,重新握紧。
就在那只颜色冷白、骨筋坚硬的右手彻底握紧黑色剑柄的那一霎――
恐怖强大的威压轰然爆发。
他低低笑叹:“我来杀人了。”
云昭只觉周身陡然一凛,头皮紧绷,危机感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她看不见他动作。
每一个死去的人都看不见他动作。
仿佛幽冥降临人间,森然的阴影瞬间笼罩千里江畔。
死神过境,尸横遍野,只余一片寂静死地。
百万生灵在他面前竟如蝼蚁。
云昭瞳孔急遽收缩,有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也被杀机锁定。
仿佛被深渊凝视。
刻骨寒意渗入魂魄,极致的恐惧灭顶而至。
她一时竟无法分清究竟是幻象中的无情杀神向她瞥来淡漠一眼,或是真实世界里的非人阴神对她起了冰冷杀心。
原始本能在疯狂叫嚣提醒――会死!会死!!会死!!!
那一霎,云昭呼吸急促,心口仿佛炸开了细密的闪电与火花。
无法抑制的战栗感席卷周身,一浪又一浪,后脑生寒,脊骨发颤,指尖麻痒。
她不禁轻呼出声:“啊!”
“……”
眼前蓦然暗下。
心跳停滞,五感消失,她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耳尖忽有冰冷触感。
清冷带笑的嗓音落入耳廓:“怕我?”
云昭周身不自觉剧烈一颤,旋即,心脏在胸腔中失控狂跳。
她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浑身酥麻得厉害,双腿站立不稳。
她用力睁大双眼,侧眸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看清楚了?”他语声带笑,却透着难言的淡漠,“不要心存侥幸,我不是你以为的样子。人是我杀的,不周山是我推的,我被封印,总有原因。”
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笑一声。
“再与我同行,怕你铸成大错。”他说,“此刻收手,来得及。”
她感觉到某种实质般的冰冷注视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在她耳畔,漠然落下一个字:“走。”
他缓缓退开,给她机会,放她走。
他拥有非人的速度。
直觉告诉云昭,只要他此刻抽身而去,她这辈子再也别想碰到他一片衣角。
她思绪混乱,心胆仍在发颤,这一瞬间却反应奇快,陡然探出双臂,拥向身前,“我不!”
她看不见他的轮廓,只知道指尖划过了一件质感极其华贵的袍子。
她疾疾向前倾身,拥住他冰冷坚硬的身躯,双手紧紧攥住他身后的衣料,怕他跑了。
她踮脚偏头,急切想要对他说话。
她脑袋里闪动着凌乱的思绪。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他那么强,强到令人本能惊惧。他是太上,又是魔神,像个诱人的谜团。他那个……好厉害,叫人欲罢不能。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不要收手。他也不要走。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唇却意外触到了他的侧脸。
坚硬冰凉的皮肤,好像质地上乘的冷玉。
刹那间,云昭脑海里诸般念头不翼而飞,她怔怔地,鬼使神差地,啄了他一下。
“……”
*
释放疫病害人的中年男子被原地击杀。
医馆封禁,悬上禁幡。
众人撤向宿北府衙。
晏南天看上去还挺正常,有模有样地指挥全局,进入府衙之后,甚至还有闲心为各路人马安排了一下食宿。
只是……
他静淡地笑着说道:“你们宿北的炙肉,阿昭惦记许久了,备上两炉,送我厢房来。肉要肥瘦相间,再备些老蜂蜜。”
众人面面相觑。
温暖暖怯生生拽他衣袖:“夫君……”
晏南天缓缓垂眸,视线晃了下,看清她的模样,眸色顿时冰寒:“滚。”
老赵看出他是真动了杀心,赶紧上前带走了温暖暖:“侧妃请随我来,殿下已经为侧妃安排了住处。”
温暖暖一步三回头,咬唇不甘:“我、我……”
他明明都舍弃云昭选了她,怎么就是不肯面对自己的心?
晏南天笑着望向身后:“阿昭呢?”
亲卫头疼不已,硬着头皮上前禀道:“太上带走了神妻,她定会安然无恙。”
晏南天很有风度地颔首:“好。”
他独自走进厢房,双手阖上木门,转身走出两步,胸口忽然闷闷一震,竟是喷了口淤血出来。
他呛咳出声,半跪在地,瞳仁激烈抖颤。
被刻意忽略多时的画面一幕一幕撞进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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