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便到了那个很不对劲的地方。
只见地底所有的红榕根须全都指向这一处,根系纠缠盘绕,在这深暗地底筑成一处茧般的空间,六面根壁上游走着幽森不祥的红光。
气味古怪得很,干燥,腐朽,略有霉腥,似臭非臭。
整只树茧约有十丈大小,侍卫用明石往下一照,初次抵达这里的人不禁微微后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向下倾斜的茧壁上,竟是覆满无数尸骨。
蛇虫鼠蚁,兔,獾,穿山甲。
视线掠过遍地枯骨,移至树茧中心,后背陡然又是一麻――遍地幽暗红光中,静静躺着一具女尸。
阴暗、森红、诡谲,叫人骨缝生寒。
好一会儿,谁也没吱声。
寂静在干朽的通道与树茧之间默默发酵。
片刻,云昭捋顺了胳膊上的寒毛,哈地笑出声来,打破一片沉寂:“不过如此嘛,看把你们吓的。”
她越过晏南天,带头往里走。
“等。”晏南天扬袖拦在她面前,示意她看,“你看这些尸,都是脱水而死。”
云昭挑眉:“那不就是找对了地方?”
晏南天沉声提醒:“当心危险。”
这些动物尸首看起来并不痛苦,伏趴的姿态甚至可以称为安详,周围没有看到挣扎的痕迹。
云昭抬眸扫过,目光忽然一定。
只见一只圆胖的黄毛硕鼠刚好路过,踩着遍地尸骨嗖嗖逃走。健步如飞,身强体壮。
云昭笑道:“喏,那儿还在动呢!”
来都来了。她抬脚便往里闯。
“嘶!”众人惊叹出声,“不愧是神妻,当真胆大包天,百无禁忌!”
“她居然一点儿都不怕!”
云昭被夸得飘飘然,动作更加利索。
“咔嚓。”“噗。”
踩碎枯骨的感觉倒是还好,踏到那些还未化骨的干尸感觉就很怪。
众人纷纷跟上。
有人发出了一句低低的、怀疑人生的嘀咕:“还在动……真的没问题?到底是她胆子太大,还是我胆子太小?一定是我不对劲吧?是吧?”
云昭:“?”
老鼠在动,不就意味着没什么危险?哪儿不对了?
她只觉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凑向躺在树茧正处的女尸,随口对身后众人说道――
“不就是一具……”
只见云昭瞳仁猛地一震,狠狠咽下一大口空气,强装无所谓道,“……一具,会动的尸体,而已。”
众人交换视线,敬佩道:“是啊,是啊。”
云昭摁住心头的尖叫,缓缓眨了下眼睛,轻呵一声:“在楼兰海市,又不是没见过活尸。这有什么。”
众人吸气:“对啊,对啊。”
云昭环顾左右:“不过就是切得更碎一点,看着更}人一点罢了。不过如此。”
众人干笑:“没错,没错。”
云昭满意点头。
晏南天哪还不知道她。
即便心绪沉重,看着她这副强行不怕的模样,也不禁垂眸失笑。
众人呲着牙嘴,挑着眉眼,望向女尸。
女尸穿的是丧服,却被鲜血染成了大红色。
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一身血渍竟也没有变黑变暗,仍然鲜红灼目。
既是丧衣,又像嫁衣。
被血浸透的衣料下,女尸的身体在缓缓地、缓缓地蠕动。
它身上每一寸骨骼都碎得稀烂,动起来就……
喉咙浅的当场就吐了。
“这是仙宿神女!”陈平安凑前一看,掐着嗓子尖叫起来,“快看她衣领、头冠和绣鞋,都有两道交叠神纹看见没有?一个是‘平’,一个是‘宿’,这是仙宿女与神平男成婚之后的纹饰。我讲过吧,仙宿大震,她为救百姓而陨落。”
云昭惊叹:“她为了救百姓,死成这样?”
虽然云昭自己不是好人,绝不会做舍己为人的事,但是对那些大无畏的人她是打从心眼里敬佩。
陈平安点头:“仙宿神女最是慈悲。她修仙术不为自己,而是为世人减轻苦痛。”
云昭懂了:“她是医仙?难怪人们叫陈楚儿小仙宿。”
“那倒不是,”陈平安摇头,“仙宿神女修的是黄梁梦境。她可以帮助那些被病啊痛啊折磨的人忘记痛苦,陷在美梦里面,高高兴兴去世。可惜千里大疫的时候神女已经陨落,不然至少能把患者无痛送走。”
云昭:“……”
眉心微微一跳,她低下头,望向遍地动物尸首。
它们看起来好生安详。
仙宿神女死了三千年,活尸还在保佑周围?
云昭环视一圈,视线落向神女尸身。
它的面骨同样寸寸碎裂。生前绝世红颜,却死成了这般残破的模样。
云昭叹息:“苍天是真无情。”
晏南天微微摇头:“仿佛不是地震所致……”
他眉心紧蹙,循着云昭的视线,一道望向女尸的脸。
“咦,这尸,似有孕像啊!”边上又凑过一颗葫芦脑袋。
只见御医张把袖挽了又挽,仿佛很想给尸体把个脉,但看着那蠕动碎骨,又十分下不去手。
“唔,若是能看看瞳膜……啊嘶!”御医张陡然惊退一步。
周遭断断续续响起一片连绵抽气声。
那神女尸身,竟是蓦然睁开了双眼!
眼中没有眼白,只有满瞳血红。
猝不及防与之视线相对,云昭只觉眩晕袭来,一阵头重脚轻,意识无可挽回地坠跌向一片血红的世界。
脑中闪过最后一个清晰念头――
黄梁梦境!
陷在黄梁美梦中,与地上那些动物一样,变成安详的尸。
糟糕。
*
【黄梁梦境】
红。
云昭恍惚往四下张望,入目全是红。
床榻、被褥、衣裳……殿中高高低低垂落的帘幔,尽是一片艳红。
她感觉自己宿醉未醒。
整个人迷迷瞪瞪、晕晕乎乎,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茫然起身往外走,随手撩开垂到面前的红玉长幔时,脑海里很奇怪地浮起了一个念头――好像榕树根。
嗯?榕树根怎么会是红色呢?
她继续往外走。
阳光透过落地雕花殿门,在她脚下投出明明暗暗的影。
有宫人矮身向她行礼:“储妃安。”
云昭恍惚记起来了,她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晏哥哥。
大婚,东华宫装饰满了喜庆的红。
奇怪,新婚燕尔,心里怎么就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她定在门槛前,陷入迷思。
哦……
她想起来了,晏南天从鲸落海带回一对母女。
那女的是云满霜从前的通房丫头,不慕权势,怀着大肚皮跑了,在外面给云满霜生了个私生女,经历多番波折蹉跎,总算回到京都,一家团圆。
皇帝见那私生女可怜,将她赐给晏南天做侧妃,与云昭同日进的东华宫。
因为这事儿,云昭与晏南天闹得不可开交。
他一直好生哄着她。他掰开揉碎了同她细细分析利害关系,他待那个温暖暖不假辞色,冷酷到不行。
他还是从前的晏哥哥,心里眼里就只有她一个。
云昭仍不满意。
她抬头望出檐角,阳光晃得她微微眼晕。
她迷糊道:“我嫁的,分明该是这世上最强大,最好看的男人。他只有我一个媳妇才对。”
大宫女抿唇偷笑,轻声回道:“咱们殿下不就是了。”
云昭下意识摇了摇头。
大宫女道:“这世间,再无更比殿下出色的男子了,殿下与储妃娘娘正是天生一对呀!您二位青梅竹马,情深意重,殿下只认您这一个妻子的。”
云昭皱起眉头。
只认?什么叫只认?分明就是自欺欺人。
大宫女轻瞥西殿一眼,压低了嗓门,“您是不知,那位侧妃作妖,故意在陛下面前嚷嚷自己仍是处子,殿下回头便赐了她个玉势――简直不要笑死人。”
殿门缓缓分开。
云昭抬眸,看见晏南天大步踏入。
遥遥望见她,他双眼一亮,三步并两步,疾疾掠到了她的面前。
“阿昭!”
他一边垂眸冲她笑,一边下意识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心,仿佛有些难以置信。
但他即刻便彻底笑开――是了,阿昭便是再生气,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有大把光阴可以陪着她、哄好她。
“猜猜夫君给你带了什么?”他问。
云昭脑海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咦,我夫君居然会买东西?
“怎么傻乎乎的?”他俯身与她视线平齐,“魇了?”
他抬手握住她的肩头。
十根手指缓缓落下,将心爱的姑娘紧紧攥进掌心。
云昭再次纳闷地蹙眉。
她分明知道晏南天指骨偏软,手指可以拗到后面去,可是这柔韧的手指抓住她时,她脑海里浮起的却是冰冷坚硬到不行的触感。
能把人戳青的那种。
好奇怪。想不通。
晏南天盯住她嫣红的唇。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便生起了极其强烈的冲动,想要将她据为己有。
可他心知分明不到时候――他还没能哄好她,他自己也并未做好准备。
只是心跳鼓噪得厉害,怂恿着他,挑唆着他,一时冲动,偏头去吻她的唇。
“啪。”
不出意外挨了一耳光。
“嘶。”他轻轻抚了抚被她扇疼的侧脸。
唇角似有一抹微小的血腥气,舌尖尝到,竟笑出了声。
“阿昭,”他道,“我好欢喜!”
云昭:“……”
她盯着他脸上的巴掌印。
晏南天又抬起手指摸了下,笑道:“无事,我出去便说是自己打的。”
云昭下意识道:“自己打的不一样。”
他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教你的?”
两个人怔忡片刻,却都想不起何时何地说过这个。
他回了回神,示意侍从捧出特意从千里之外为她买回来的东西。
一份宿北炙肉,一盅老蜂蜜,一壶青梅酿。
“来,”他笑着偏了偏头,“罚我亲手炙给你吃。”
被她打了一耳光,他看上去反倒更开心。
贱贱的。
云昭被伺候惯了,从来也不会跟人客气。
她往案桌旁边一坐,见他拎起青梅酿,将清冽冽的果酒注入她面前的杯盏中,忽然又是一怔。
她随口道:“我不喝。”
晏南天低低笑出声:“不是怕我趁人之危吧?阿昭酒量有这么差?”
“不是。”云昭皱了下眉,“反正不喝。”
她很渴。
那股渴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但她见了这清冽的酒液,却本能抗拒。
她托着腮发愣,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一下一下磕在榻缘。
晏南天一边翻动炙肉,一边信口问:“想什么?”
他的语气太过随意温和,云昭本就恍惚,当即毫不设防地回他:“想男人。”
晏南天:“……”
云昭:“……”
她道:“不是你。”
晏南天轻轻笑了声:“那是谁?”
他发现自己嗓音里竟有冰凉杀意,不觉微微一怔――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身边没有除他之外的第二个“男人”,可是方才那一霎,心底竟是暗潮翻腾!
云昭皱眉想了半天。
那是谁?
思绪破碎凌乱,像银鱼一样狡猾,抓握不住。
那该是一个……最好看,最强大,最神秘,最坚硬也最持久的男人。
云昭迷茫:“我那么完美一个夫君呢?”
她怎么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晏南天叹息:“阿昭,怪我不好,让你失望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相信我,我绝不会多看旁人一眼,我用事实证明。”
云昭懒得回他。
空口白话,谁不会讲?
事实证明,晏南天当晚就夜会温暖暖。
云昭渴得难受,却莫名不愿意喝水。半夜渴醒过来,心头焦灼,忽然特别想阿娘。
于是她离开寝宫,径直往外闯。
不曾想,竟然撞见晏南天从西殿出来。
凉风拂过,云昭闻到他身上带着茉莉香。
云昭脱口而出:“啊,这回抓到了。”
晏南天倒吸一口凉气。
“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真急了,脸上褪去血色,紧张得嗓音都在颤,“阿昭你先不要难过,好不好?”
云昭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难过。
“我不难过啊,”她诚实地告诉他,“我喜欢的人,一定不会像你这样。”
“阿昭你误会了,我今日找温暖暖,只是……”他竟卡了壳,一时说不出个理由来。
云昭漫不经心问:“只是什么?”
晏南天薄唇紧抿,只道:“你信我,我绝对没有碰她半根手指,今后也永远不会。”
“我跟你和离,”云昭直言,“你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要去找他。”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与旁人共侍一夫。
晏南天眸色转冷:“他是谁?”
云昭也不知道“他”是谁,只道:“我定会找到!”
“没有这样的人。”晏南天冷冷逼近,“在这世上,无论你嫁给了谁,我都能把你夺回来,你明不明白?”
云昭眯眼看他。
她冷笑道:“怎么,奸情被撞破,装都不装了?”
“没有奸情。”晏南天眸中闪烁着冰冷又炽热的暗芒,抬手抓着她的胳膊,哑声道,“你不信我,我此刻便证明给你看。赵一林!”
侍卫长老赵拱手上前:“殿下。”
“去,找两个男倌过来,”晏南天盯着云昭,“当着你我的面,让他们与温暖暖行云雨事,这样,阿昭总能对我放心了?”
他唇角轻扯,笑容凉薄疯狂。
云昭惊呆:“……晏南天你疯啦?”
晏南天笑:“对,我是疯了!”
“不――”
西殿门前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云昭与晏南天回眸望去,只见温暖暖攥着门框,紧紧咬住唇,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殿下!你不能这样对我!云昭!你好狠毒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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