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树下,斑驳的树影零碎地落在两人身上,与一高一矮的影子融在一起。
风一吹,叶影纷扬飘动,人不动,空中尽是栀子花的味道。
“前段时间你那妹妹不是刚及笄?你是家中嫡长女,你未出阁她便无法择亲,是以纪家主母着急要你嫁出去,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女儿罢了。如此,她才不会管你嫁得好嫁不好,甚至会故意给你找一些不好相处的婆家,你过得不好,她才舒坦。”
“西城那木材家那姓赵的,前段时间死了妻,这些日子不是正张罗续娶?”
纪云蘅的脑中浮现出那个肥胖而满身金银的背影,点头道:“我知道他,夫人先前与我说的媒就是他。”
许君赫当然知道,他先前让人调查了,故意在纪云蘅这里提起,“你知道他前头那个妻子怎么没的吗?是让他打死的,你若是嫁过去,你这小胳膊小腿,够他打几顿?”
纪云蘅吓得一抖,“打死的?”
许君赫道:“活生生给头打得裂开,浆白的脑子流了一地……”
纪云蘅赶忙要走,“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再说了。”
许君赫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唇边噙着一抹淡笑,随后又跟上去,看着她从侧门的缝隙中钻出去。
身子刚钻了一半,又退回来,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吓。
“怎么了?”许君赫问。
纪云蘅吭哧道:“外面、外面有个人。”
许君赫走过去,就看见殷琅站在外面,一脸无辜,望着许君赫喊:“少爷。”
他原本在门外守得好好的,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就见这姑娘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两人只对视了一眼,他甚至连个和善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扬起,姑娘又赶快缩回去了。
殷琅不是成心吓到她的。
“是我带来的人。”许君赫对她解释了句,然后吩咐殷琅,“撑着门,让她出去。”
殷琅就用手将两扇门前后一摆,把缝隙撑到最大,笑着道:“姑娘当心点头,别撞着了。”
纪云蘅一听这人是许君赫带来的,自然也就不怕了,小心地钻出去,刚站定身边就一声轻响,转头一瞧,原来是许君赫从墙上跳下来。
果真这高墙对他来说形同虚设,翻越起来毫不费劲。
“良学,我要走了。”纪云蘅不放心地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进我的院子。”
许君赫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就你那破院子,我稀罕进去是不是?”
纪云蘅一见他又凶起来,便不再多说,赶紧转身走了。
她加快了步伐,踢着轻盈的裙摆,很快就远去,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
殷琅自小跟许君赫在宫中长大,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早已见怪不怪。即便是如此,在看见纪云蘅的时候他仍觉得这姑娘生得漂亮,尤其她正值花苞绽放的年岁,如此出去必定会吸引些不怀好意的人。
他站到许君赫身边小声询问,“殿下,就让她自个出去?”
许君赫瞥他一眼,说道:“这条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年,若有危险,早就出事了,昨日那一箭,你当是有人射着玩儿的?”
“原是有人看护,纪姑娘果然是有福之人。”殷琅回道。
许君赫听了没应声,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忽而道:“差人去查查东城区集市里那个姓薛的屠夫。”
“他有蹊跷?”殷琅低声问。
“你见过何人做生意是四天一开张?”许君赫眉梢轻挑,“便是生意再红火,这样的营生也不足以养活一家人,若是那屠夫未成婚,就表明他无娶妻的打算。”
而他本身找上纪云蘅来记账,就已经充满蹊跷。
四天只卖一头猪,又是自个的营生,需要记账吗?
纪云蘅是个傻的,不想那么多,许君赫可不是,他那耳朵一支,不论听到什么话,都要往心里滤一遍。
殷琅将拴在树边的马前来,又询问道:“先前殿下说做东宴请周峙等人,奴才这两日就去城中转了转,听闻三日后是泠州的花船节,届时泠州人会在护城河中游船作乐,万贯家财的杜员外斥黄金百两造了一艘大船,放帖邀请泠州的年轻男女前去游花船,奴才觉着,如此热闹的日子,正是做东的好时候。”
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豪掷白金造船,绝不是单纯为了游玩,这一听就是商户之间勾结,想着法子从百姓身上榨钱。
许君赫将黑袍一掀,翻身上马,淡声道:“那便向杜员外将船借来大办此宴,与泠州百姓同乐。”
殷琅应了声是,见他打马启程,便也手忙脚乱地爬上马,紧随其后。
另一头,纪云蘅一路跑跑停停,到了东城区路过一品阁时,才发现这酒楼的招牌已经被摘了,大门也紧闭贴上了封条,檐下的灯笼和门口的石狮子一并不见,变得无比萧索。
原先那个总是站在门口招揽客人,见到纪云蘅后又会变得阴阳怪气的王老板,这会儿也不知去了何处。
纪云蘅张望了几眼,也没留心,小跑去了涟漪楼。
一品阁倒闭之后,涟漪楼的生意也可想而知,苏漪果真忙得脚不沾地,连伙计都多请了几个,亲自站在大堂的柜台处盯着。
纪云蘅一进门,她就看见了,于是招手唤了个伙计顶替自己,而后赶忙来到纪云蘅身边。
“佑佑来啦!”苏漪擦净了手,笑着去牵她。
“姨母。”纪云蘅乖乖地喊了一声。
苏漪见她头上也出了些汗,知道她又是一路跑着过来的,于是拉她去后院的寝房里。
苏漪是个怕热的,特地给自己的寝房里四面都挖了窄窄的小道,一到夏天就往里引上井水,然后将冰倒进去,门窗一闭整个房中都是清凉的。
纪云蘅刚进房,就觉得凉意扑面而来,看着苏漪在水道里倒上冰,然后递了把扇子给她。
扇子一摇,纪云蘅顿时不觉得热了,浑身都被舒坦的凉爽裹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几日天气闷热,怕是会有一场大雨。”苏漪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干花,兑着蜜一同放进小茶壶里煮着。
纪云蘅因早产身体弱,即便是这样的三伏天苏漪也不准她喝凉的,每回来都给她煮蜜水喝。
几天之内来涟漪楼两次,苏漪就知道纪云蘅是有事找她了,只是她没着急问,让纪云蘅先坐着凉快一会儿,将茶煮得热滚起来,再拎去倒在她面前的杯子里。
滚烫的茶飘着花的气味,掺了蜜之后煮得黄澄澄的,香甜扑鼻。
“谢姨母。”纪云蘅将鼻子凑过去仔细闻了闻,笑道:“好像是茉莉。”
“你鼻子灵巧。”苏漪坐下来,又道:“佑佑,可是纪家那些人又欺负你了?”
纪云蘅没说先前纪盈盈故意污蔑她偷玉佩,在她院中大闹的事,只将王惠急切给她说亲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
苏漪果然气得双眼通红,将桌子重重一拍,怒道:“这王惠简直就是个良心让狗吃了的畜生!竟然想将你说给那家姓赵的!她难道不知那姓赵的妻子是如何死的?!枉我每年给纪家送那么多钱,只求着他们能待你好点,却不想黑心到如此地步,暗地里算计着要拿你卖钱,也不知赵家是给了他们多少金银,才能让他们有如此丧尽天良的算计。”
“你那爹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拎刀砍了他们去!”苏漪浑身发抖,已然愤怒得满眼泪水,心中纵然早知道纪家不会对纪云蘅多好,却没想到竟狠毒到这份上,赵家活生生打死妻子之事还险些闹上公堂,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苏漪听说过小道消息,是赵家仗着家产富裕,将此事私了。
如今王惠一转头,将那畜生明目张胆地说给纪云蘅,必定是收了不少好处。
婚姻大事上都尚且如此,这孩子指不定平日里在纪家受着什么样的委屈。
她也从来不说。
苏漪愤然起身,大有一副现在就去后厨找刀冲去纪家跟人拼命的打算。
纪云蘅吓得赶紧起身抱住她的胳膊,温声唤着,“姨母,姨母。”
纪云蘅一声声唤着姨母,简直就像是锋利的刀子往苏漪心口刮割,当即泪如雨下,将纪云蘅紧紧搂在怀里,呜咽道:“孩子啊,是我无能,你是悦芽唯一的孩子,我却让你受尽委屈。”
悦芽是纪云蘅母亲的小字。
她将头靠在苏漪的肩上,回拥苏漪,慢慢道:“姨母别生气,我没有答应,这才找你来商议呢。”
当年裴韵明病逝,苏漪向天立誓,此生不嫁人,要将纪云蘅视若己出。
只是纪云蘅被纪家那滩烂泥死死地裹缠住,苏漪用尽了办法,都没能将她从淤泥中救出来。
八年来,心中的愧疚与悔恨早就堆积如山,她恨纪家,也恨自己。
纪云蘅拍着苏漪的后背,耐心地重复着,“我不委屈。”
然而她越是懂事,苏漪就越是心痛,凄凄哭了许久,将眼泪擦得红肿,这才道:“嫁,一定要嫁。如今你在纪家就是深陷泥海,除非出嫁,否则纪家不会放你离开,且你下面还有王惠那个女儿,应当是及笄了准备议亲,所以才急着要你嫁出去,那你就借此机会,彻底离开纪家。”
纪云蘅略一点头,道:“除却那姓赵的之外,她还与我说了张家第三子和王家独子……”
泠州姓张姓王的数不胜数,苏漪也没管她说的是谁,一概否决,“王惠那厮说的你不必理会,想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这盲婚哑嫁的会害了你一辈子,你一定要亲自瞧一瞧,那男人对不对你的眼,合不合你的缘,这些至关重要。你别怕,姨母一定会给你做主。”
苏漪开酒楼许多年,能将涟漪楼做到如此红火,手中的人脉自是不少,尤其与泠州的商户们来往亲密。加上前段时间涟漪楼接待了皇太孙的消息传出去,眼下许多商户都主动向她示好,递上诚意。
苏老板当下在泠州,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前几日杜家送了邀帖给我,邀我去参加三日后的花船节,我正想带你去玩呢。”苏漪道:“听说杜员外的嫡子赴京赶考落榜了,月前刚回来,杜家便有意先给他成家,这次花船广邀泠州年轻男女,怕也是有择亲之意,正好你也去瞧一瞧,若是瞧对眼了,我就亲自登门给你说媒去。”
杜家世代从商,是泠州有名的大富豪,比木材赵富裕太多,若是杜家亲自上门提亲,纪家那些黑心的,岂能有异议?
就算王惠不乐意,纪老爷也必定是欢喜的。
“没考中功名也不要紧,这世间并非只有仕途一路可走,听说那杜员外之子性子文雅,闲来痴迷诗词歌赋,也不去什么风月之地,听着是好儿郎……”
苏漪仍在碎碎地念着,纪云蘅却听得出神。
耳朵里不断灌进去“夫婿”“男人”等词,她的思绪不断变换,频频想起梦中那个坐在满树金花中,穿得像财神爷的少年,忽而问道:“姨母,前日你招待的那些贵客里,是不是有个姓李的人。”
苏漪一下顿住,眸色一变,有几分紧张,“当时的名单上的确有个姓李的公子,他父亲在京科考多年,也就这今年才回的泠州,你……你瞧上他了?”
纪云蘅微微摇头,还没有回答,苏漪就已经慌乱起来。
“这李公子的祖父当年是进士出身,虽然他爹考了许多年都不中,但他两个大伯都在朝为官,他也是官宦子弟。非咱们佑佑不好,只是他们官宦之家大多都傲慢,瞧不起寻常百姓,你身份和处境又特殊,实在招惹不得那些官家子弟。”
苏漪并没有将话说得很明白,实则纪云蘅这样的出身,外祖父又曾是泠州的大贪官,没有任何官宦世家能瞧得上她,就算她生得貌美,跟了那些官家子弟也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舍弃的外室。
纪云蘅绝不能予人做妾。
“不可不可,绝对不可。”苏漪连声道了几遍,抓着纪云蘅的手道:“千万别靠近那些人,看见了遇上了也要躲得远远的,万万不能与他们有牵扯。”
“做朋友也不行吗?”
“不行。”苏漪无比坚定,认真道:“男女之间何来朋友一说,靠近你的男人大多都是贪图你的美貌,绝无好心。”
纪云蘅点点头,见苏姨母盯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如此紧张害怕的样子,便没将许君赫闯入她小院的事情说出。
她自然是听话的,想着下回那人再来,她就将人拒之门外赶走便好。
苏姨母为了她的事已经很累了,看起来憔悴至极,还是不让她徒增烦忧了。
爱纪云蘅的人实在太少,所以纪云蘅无比珍惜。
她不想让自己成为拖累。
第14章
苏漪在房中与纪云蘅说了许久的话,然后跟掌柜的伙计交代了一番,带着纪云蘅出了酒楼。
她说三日后的花船节定然非常热闹,届时姑娘们都花枝招展,纪云蘅也不能埋没于人群中,于是带着她买衣裙簪花去。
时间紧迫,再裁新衣已经是来不及,苏漪去了成衣店给她挑选,再让绣娘对着她的尺寸改。
再去给她买了些金银头面,不是什么奢华之物,但胜在精巧美丽,也适合纪云蘅。
自从那根金簪被纪盈盈抢走后,纪云蘅就不再收苏漪所送的贵重首饰了。
虽然那年她来涟漪楼说起此事时并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但苏漪知道,那件事着实是让孩子伤到心了,以至于后来她再也不往头上手上戴什么玉石首饰。
苏漪难得再次能给她买这些玩意儿,自然买了个尽心,手里的银子如流水一般给出去,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多。
纪云蘅走得双腿酸痛发软,也不忍扫她的兴致,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任由她将身上的银钱全部花光,这才坐着苏漪的马车回了家。
买的东西纪云蘅并没有带回来,全部放在苏漪那里,三日后去找她时再换上。
赶回家时正是正午,六菊送来的饭虽然可口丰盛,但由于天气实在太热了,纪云蘅只喝一口汤,身上都要出两层汗,最后也没吃多少。
饭后她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即便如此仍旧热出一身汗,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时,她恍然想起许君赫站在门外说搭一条水帘,夏天就不热了。
她摇着扇子,想象屋子的檐下已经搭上了水帘,暑气的风经过冰凉的井水一滤,送进来的风都是凉快的。
似乎真有点用,热意隐隐有几分消退。
夏天虽然炎热漫长,但相比于冬日,纪云蘅更喜欢夏日。
因为严寒比酷暑难熬,是会冻死人的。
所以尽管再热,纪云蘅也从未有过一句抱怨。
泠州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雨,这两日实在热得厉害,连蝉声都蔫了,所以纪云蘅就算是闲着无事也不会外出。
那少年也没再造访,纪云蘅就像往常一样的生活着。
白日里躲在屋中,看书写字学作画,累了就逗逗小狗。
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乘凉,摇着扇子的手臂被灯笼一照,白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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