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这两日事情也不少,加之天气太热,他一步都不想踏出行宫,所以没去纪云蘅的小院。
只是夜晚的时候照例穿成小狗,看见她坐在门槛上乘凉时,偶尔也会走过去瘫在她的边上,因为纪云蘅会给他摇扇子。
他现在已经相当适应穿成小狗这件事,先前那串差点被他砸了的珠串虽然在这件事上没什么用处,但许君赫发现,他戴上之后身上的燥气似乎被抚平了,夜晚睡觉也安稳许多,初来泠州的那些不适之症也逐渐消退,恢复正常。
大地变成蒸笼,让人觉得没精神,连带着纪云蘅的话也少了。
如此过了两日,泠州特有的花船节便到了。
所谓花船节,最早便是促进男女两情相悦的日子。据说很多年前的泠州地广人稀,家家户户都贫穷,大多数人每日忙农活,没有什么闲时间去风花雪月,以至于这庞大的地方人烟稀少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有人造了船,在六月六这天推入河中,号召全城的男女摘花上船,瞧见心仪的人便将花送出,若是看对眼就收下花,回去就可以拜堂成亲了。
而成就姻缘的花朵会被人插在船上,以此希望日后夫妻和美,长长久久。
于是六月六这日,就被泠州定为花船节。
到了后来,不管男女有没有成事,走时都会将花留在船上,讨个好兆头,以至于每年护城河的船上都插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绚丽壮观。
纪云蘅还是第一次来参加这花船节。
她一早就去了苏漪的住宅,让苏漪身边的丫头给她穿衣打扮。
纪云蘅换上赤红色的云纹束袖短衫,对襟的金色衣扣系得严实,遮住白嫩的细颈。腰身用墨色百褶锻裙束着,三彩混金勾勒出一朵朵祥云飘在裙摆处,腰带缀了几条墨纱飘带,尾端挂上云彩银饰。
苏漪身边的丫鬟手巧,给纪云蘅梳了双平髻,钗上几个桃花粉的宝石小簪,再穿上一条墨色的飘带。
纪云蘅乖乖坐着,让丫鬟给她画了细眉,点了口脂,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
苏漪上上下下打量着人,乐得合不拢嘴,“果真老话常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佑佑这稍一拾掇,瞧着都像是侯门大户出来的千金呢!”
纪云蘅听后,墨染的眼眸弯成月牙,露出个笑,“姨母是笑话我吗?”
“哪里是笑话,说的都是实话,在我心里,佑佑就是天下间最美的姑娘。”苏漪将她抱进怀里,叹道:“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岁月当真不饶人啊。”
“往后的日子还长呢。”纪云蘅说。
“咱们早些出发吧。”苏漪亲昵地牵起她,拉着往外走,“听说皇太孙租了杜员外的船大办酒宴,今日怕是全城的人都会去凑热闹,届时人多得很,去晚了恐怕都挤不上船。”
纪云蘅没有异议,被拉上马车,二人前去护城河。
护城河位于泠州的北面,无比宽广,一眼望不到尽头。河面荡着层层叠叠的波浪,阳光大片洒落上去,波光宛若金龙之鳞。
今日来此的人着实多,隔着距离河岸还有一公里时,马车就已经无法前进了,只得找地方停泊然后步行过去。
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其中以卖花的最多,商贩们竞相比着谁的花新鲜茂盛,谁的花颜色好看,人声鼎沸。
街上行人实在太多,摩肩接踵,苏漪为防止有人挤到纪云蘅,特地找了两个家丁在左右护着,顺着人群的流向慢慢地行走其中。
“人那么多,不会上不了船吧?。”苏漪颇为不安。
纪云蘅倒觉得没什么,船上岸边,在哪里玩不是玩?
至于那杜员外的嫡子,她倒没有多大的兴致想去看。
许是入口处停马车的众多,才显得十分拥挤,再往前走一段就宽松不少,不必人与人挤着,也能到两边的小摊上瞧一瞧。
苏漪生怕她走丢了,牵着不放手,见她有兴致停下张望,也不催促,于是从入口处走到河岸边,就用了大半个时辰。
岸边的人是最多的,大部分都是年轻的男女,果然如苏漪所说个个都打扮得风流倜傥,貌美如花,聚在一处甚至将那些五彩缤纷的花朵都比了下去。
波光粼粼的河上飘着十来艘船,位于正当间的那艘最为庞大,极是夺人眼球。
那船打造得精致奢华,足有三层高,表层不知道刷了什么漆,远远看去金光闪闪。
纪云蘅看呆了眼,踮着脚尖张望,看见有小舟载着人往大船上运,而码头等着上船的人排起了长队,看着像蜿蜒盘旋的长龙一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花。
官府衙役与着装统一的侍卫们带刀守在两侧,威风赫赫地管控着周围的秩序,一旦有争吵发生就会立即前去查看。
苏漪差人去码头处递请帖,那丫鬟回来却答复说请帖不管用。
她大惊,细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是皇太孙下的令,邀泠州百姓同乐,于是杜家发的邀帖一律作废。
苏漪一看,就知道今日是没机会上大船了,别看这里排着的长队似乎有尽头,实则能上去多少人还另说,船就那么大,吃水到一定深度,就不能再上人了。
正想着,忽而有一女子来到纪云蘅的面前,递出一朵洁白的花,“姑娘,要花吗?”
纪云蘅见大家都有,于是也接过来,问:“多少钱一朵?”
“不要钱。”那女子说。
“这花不是一两银子一朵吗?”苏漪在旁边问道。
纪云蘅听后便震惊,将手里的花看了又看,也没看到什么地方长出金边,不知这一朵花为何会卖到一两银子。
她院里的栀子花跟这一样白,比这花还要香,也才一文钱十朵呢!
那女子许是看出纪云蘅的疑惑,便解释说:“这花是从番邦引入的种子精心培育几年而成,晏国境内仅这里有,所以价格高了些,原先被杜员外定做上船的船票,只是太孙殿下租赁此船后,便下令将这些花随意送给年轻男女,不收钱了。”
“原来如此,我道怎么这么早船上就满人了呢。”苏漪恍然大悟。
一两银子实在不是什么小钱,寻常百姓哪里会用来买一朵花呢?能够买花上船的只有少部分人,眼下时辰还早,不至于这会儿大船人就满了。
皇太孙改了规矩,任何人都能随意上船,可不就便宜了那些来得早的人吗?
苏漪也别无他法,巴巴地瞅着河上飘着的船,说了些安慰的话,“无妨,上不了船的大有人在,咱们到处逛逛,总能有瞧上眼的男子,更何况来都来了,自然要好好玩一玩的。”
纪云蘅捻着花笑,知道这是苏姨母在安慰她自己呢,于是应道:“对呀,苏姨母所言极是!”
两人沿着河岸走,纪云蘅一转头,就看见那船上来回行走的人影,心里忽而冒出个想法来。
这里人那么多,若是皇太孙自个来晚了挤不上船,该怎么办呢?
许君赫若是在她身边,一定会解答她的疑惑。
因为他今日的确来得很晚。
他想到过花船节这日的人会很多,但没想到会那么多,更是由于上船不设限制,导致许君赫去的时候,大船已经不能再上人了。
他其实已经提早一个时辰来了,但显然不够。
他并未从拥挤的人群中行过,而是直接在二公里之外坐了船,走水路过去。
这次的宴会他有意大办,不仅请了泠州的官宦子弟,连带着京城来的那些世家子也一并请上,于是今日着盛装出席。
他头戴金冠,穿着赤红色的长袍,衣襟和肩颈绣着尊贵威武的四爪蟒,脚踩一双墨色织金长靴。
由于天气太热,就算是殷琅努力给他摇扇扇风也无济于事。他将长长的腿搭在对面的座椅上,靠着船壁假寐,俊美的脸上尽是烦躁之色。
大船上还在清人,因上的人太多了船吃水太深,加上皇太孙尊驾来临,船上要清下去不少人,闹出了一番大动静。
就在许君赫耐心到达极限时,终于有人来报,将他迎上了大船。
由于船造得足够大,加之人很多,走上去便十分稳当,几乎感觉不到船体的摇晃。
宴会的地点设在船体二层,每一层的楼梯都不是独立的,他不需在百姓面前露脸,上了船就直接进入二层的楼梯处。
此时周峙已经带着人在入口处等候,但是站在前面位置的还轮不到他,另有当朝左相之孙齐铮,大理寺卿嫡孙樊文湛,刑部尚书幼子郑淮。此三人年岁相差无几,与周峙谈笑风生相互打趣,毫无半点世家子弟的架子。
实则每一个都是背景显赫的人物,在京城里也是站在山巅上的那一批人。
再往后的那些公子哥,则都是些门第不高,攀龙附凤的人,他们在此处便是谄媚吹捧,随声附和,让场子热闹起来之用。
而纪远就站在其中。
上回在涟漪楼,他精心打扮却连皇太孙的面都没看见,郁结节日又重整旗鼓,听闻皇太孙要在船上设宴,于是厚着脸皮去求了李家的公子许久,还送了不少好东西,这才磨着李公子带他一同过来。
他摩拳擦掌,已然做好万全的准备,势必要在此宴上攀附一两个厉害人物。
众人正低语着,就听得外面传来声音,“殿下,仔细这里有个门槛。”
站在前面的几人立即听出这是许君赫身边常带着的那个太监的声音,当即停了说笑,纷纷面向入口处候着。
下一刻,就见竹帘被掀开,许君赫探身进来,瞧见门口站了那么多人,还险些给吓了一跳。
“都在门口作何?”他似笑非笑道。
“恭迎太孙殿下。”由左相之孙带头,众人向他行了个礼。
许君赫做了个免礼的手势,往里面走去,“今日都是出来玩,尽兴即可,不必多礼。”
那一身赤红蟒袍实在尊贵威风,即便是嘴上说着不必多礼,也没人敢真的放松造次。常年处于上位者的人气场庞大,便是随意的举手投足都让人感觉有压迫力,更何况船上的走廊本身就比寻常的屋舍空间小。
许君赫并未营造出平易近人的假象,他往中间一站,两边的人就尽力贴着墙壁,低着脑袋。
“听闻殿下初来泠州身体不适了几日,前些日子臣等想上山拜访,却怕扰陛下清静,还望殿下莫怪罪。”齐铮跟在他身后,主动提及前些日子的事,拉出客套的话头。
“不过是有些水土不服而已,无甚大事。”许君赫懒声回应着,目光在周围人脸上掠过,随口问:“出门在外不比家中方便,你们可都适应?”
“泠州百姓热情好客,食物鲜美,风景别致,此地的风俗奇特又有趣,我等自然无半点不适应之处。”一人答道。
许君赫回头瞧了一眼,笑道:“丹鸣,你这嘴什么时候学得那么甜了?我又不是泠州人,你在我跟前夸有何用?”
丹鸣是樊文湛的字,其祖父是大理寺卿,乃是皇帝登基前就拥护他的党派之一,加之大理寺卿又是个老古板,从不与人结党营私,所以许君赫在一众世家子弟中,与樊文湛走得最为亲近。
樊文湛憨笑两声,“良学此言差矣,我并非可以吹捧,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许君赫生得俊美,面上一有笑意,气场就削了几分,其他几人见状也跟着接话,气氛就松泛了不少。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偏头将边上的人打量两眼,笑着问:“你这穗子编得好看,在何处买的?”
众人视线聚过去,就见一少年低着头贴着墙站,身体绷得紧紧的,显然很是紧张,都没意识到许君赫是在对他说话。
随后旁边人用手肘撞了一下他,他才惊慌抬头,险些吓软了腿,摸上腰间挂着的穗子磕巴道:“是、是小民的妹妹编的,不是买的。”
“你妹妹的手倒是巧。”许君赫眉梢轻扬,停了片刻后又问了一句,“今年多大?”
周峙在一众人当中,算是泠州的东道主,见状就颇为有眼色,“你是谁家的孩子,快将姓名报给殿下。”
“小民是泠州吏目纪昱之子,名纪远。”他战战兢兢道:“胞妹今年刚及笄。”
说完,他又赶忙将穗子从腰带上拽下来,接上一句,“若是殿下喜欢,此物便赠予殿下。”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才做得出如此小家子气的举动。
周峙忙道:“放肆,殿下何物没见过,还能夺你这东西不成?”
纪远吓得浑身一抖,明白自己情急之下做错了事,膝盖打弯往地上一跪,“殿下恕罪!”
周围寂静无声,所有人一面看着瑟瑟发抖的纪远,一面观察着许君赫。
却见许君赫并无半点生气,眉眼仍旧带着笑,“都说了出来玩不需这些礼节,难道我在你们眼中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会因这点小事发怒下罪不成?”
说罢,他轻叹一声,似乎对于这些人表现的畏惧有些伤心,抬步走了。
纪远吓得浑身发软,被身边人搀扶着才起来,因捉摸不透这皇太孙的心思,短时间内心情从山顶飞上山巅,又重重跌落下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得罪这位祖宗。
正是忐忑不安时,进了厢房后,却见许君赫坐在主位上冲他抬手,然后点了一下身边的空位置,在众目睽睽下道:“纪远,过来坐,我问你些话。”
另一头,纪云蘅正着急地穿梭在人群里找人。
她原本与苏漪牵着,但这样的天气,牵不了多久手心里就闷出许多汗,隔一段时间就要擦一擦手心防滑。
两人沿着河岸走了许久,人群依旧拥挤,热闹仿佛没有尽头。
苏漪停下给手心擦汗时,不巧正赶上前方突然有人争执动起手来,周围人赶忙冲上去看热闹,人群躁动不安如浪花一般卷动起来。
就那么一瞬间的工夫,人浪卷到了苏漪身上,即便她飞快伸手想要抓纪云蘅,却还是没能成功,眨眼间就被人群冲到了几十步之外。
人潮汹涌,纪云蘅见周围人挤上来,也无法站立原地等待,只得顺着人群往前走,时不时回头张望。
苏姨母连带着两个随从全都挤散了,人头攒动,纪云蘅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看过去,根本找不到苏漪。
纪云蘅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了不知道多久,待周围松散了些许后转头观察,已经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了。
此刻也无法逆着人流往回走,纪云蘅只好找了棵茂盛的树,站在树荫下乘凉等待苏漪。
北城区她不常来,但身上带的有银钱,就算等不到苏漪,她也可以走出护城河一带,租一辆马车让人送她回西城即可,所以纪云蘅并不着急。
她站在树下等了许久,正觉得有些累,却看见几个半大的少年从面前飞奔而过,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叫喊,“有贼啊!前面的人,快帮忙拦一拦那几个小贼!”
纪云蘅闻声转头,就看见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姑娘提着裙摆大步奔来,那声叫喊就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许是练家子,嗓门极为响亮,声音传了老远,只是众人都在张望,无人出手相助。
待那姑娘跑到面前时,纪云蘅突然动身,一个飞扑上去,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硬生生将人给截停了,还险些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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