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人,你在吗?!在就出来!”
一楼的窗帘被人拉开,宋轻轻扯着衬衣,对窗户外的林玄榆轻轻说了声:“我在。”
这里的窗户都很小,林玄榆也只看得到她不多的上半身,见她露面,忙跑过去:“怎么不出来?”
她拍了拍窗,说锁住了。
“他个老男人疯了吧!怎么把你跟个囚犯似的关起来!”林玄榆气得连表哥都不唤了,又看了看呆呆的宋轻轻,“你怎么会在这儿?”后又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时脱口而出,“这个老男人说话跟放屁似的!”
“我自愿的。”宋轻轻不习惯说谎。
“你蠢吗?!”林玄榆气得青筋直冒,“下个月他就结婚了!你等他有什么用!你二十七了,女人再大点就没人要了,你也要嫁人的!”
手指轻轻摸了摸冰冷的玻璃,她说:“不嫁人了。”
“……”
林玄榆一时没应上,好一会儿才问她:“怎么不嫁?又不是没有人要……”
她笑了笑,露着酒窝:“不想嫁人了。”
如果是个正常女孩子,或许早就一了百了:被老头猥亵一年,被亲人暴打成惯,很庆幸早期她不懂由道德生出的羞耻对人有多大的影响,不然早绝望到抑郁。现在待在浴足店八年,这八年,前些年懂得少,后来接触的事多了才懂得多了。
什么廉耻、自尊、肮脏、丑陋、自卑。其中人类强调之所以与动物区别的人性、道德约束和礼义廉耻,她不说不代表她真的不在乎歧视的眼光,太多人说她傻人有傻福,她也一直以为她不难受。
只是林凉对她的态度,让她突然意识到,她也是被嫌弃、被无视的一员。
他都嫌弃她了,那还有谁愿意珍惜她、包容她?
所以——
“不嫁人了。”
原来她在意一个人是这样,以前他老烦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眼睛里空荡荡的。现在,他看到她因为情绪,眼里微闪着水光。
林玄榆把脸贴在玻璃上,尽可能地凑近她:“老女人!你别乱想!”他的手指轻轻放在她微红的眼角处,声音像柔风般,“别哭,要不你嫁给我?我虽然年纪小,但是照顾人很有一套。小时候最爱给妈妈洗脚了。宋轻轻,你要不要跟着我……”
似乎看见了以前的林凉,她的眼,突然就舍不得移开了。
衣服领突然被人用手蛮力扯起,勒得脖子难受,林玄榆呛了几声,怒着脸扭头去看是谁差点把他弄死。
那人穿着黑色正装,仪表堂堂的,手里提着公文包,带着微醺的酒意,薄唇轻抿。
林凉看了看手腕上的黑色手表,散漫地站着,眉眼里都是沉密的低气压。
周围因他骤然寒冷。
他勾出笑意:“八点不回家,来我这儿干什么?”
他瞥眼,看向宋轻轻。
手指隔着玻璃碰上眼角?一个深情的少年和一个凝视的女人?笑人。好像在他房子里上演一部生死别恋的苦情剧一样。
看得人窝心,把林玄榆扯远了,身体的不适感才缓缓减少。
“我带她走!她说她要嫁给我!”铿将有力。
嫁人?林凉笑了一声。嫁给林玄榆?
“真感人。”林凉一时轻扬嘴角,眉间一片阴翳。
“不过你养得起她?被断了经济来源的林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饭也不会做,更别说什么赚钱养家。你以为养个白眼狼很容易?”他的目光突然投向她,“不过这句话的确让女人很心动。”
他突然一把拉过林玄榆的领子,声音寒冷:“你以为,养一个傻子很容易是吗?”
“再过一年你就要出国了,但如果你想提前领略风土人情,我可以帮你一把。”他拍了拍公文包,面上柔笑无害,“我就不送你了。明天我再向二伯问好。”
林玄榆被林凉赶得踉踉跄跄。
林凉拉着林玄榆的衣领,用他挣不开的劲往前走,将其扔出门外时还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该换密码了。”
被关在铁门外的林玄榆气得直踹车门。
林凉走进院门,面色清雅,站在大门前指纹解锁后,门轻轻地展开一条缝隙。
门外寒风阵阵,声音很小,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地上一阵风沙走石的凌乱。阴森的树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有暗鬼窜来。
宋轻轻的心像吊在塔上拿不下来,她隔着玻璃看他从门那儿一步一步走近,身姿优雅。
他俯低眼,路过茶几时,却猛然抬眸,这一眼,如穿心一箭,眼里的泥沼仿若要将她死死拖进去,再也逃不了。
落锁声,公文包摔在地面的声,领带解开摩擦衬衣的声,金属皮扣卸下的声,声声俱来,汇成最深最暗的海洋,要将她拽入深海无法呼吸。
他的笑不再是对林玄榆般的柔笑,而是以她不熟悉的幅度,如阴风恻恻,在昏暗的黄色壁灯下,黑暗爬上他的侧面,犹如恶煞。
宋轻轻没见过这样令她恐惧的林凉,她战栗地不停后退,逼在墙角,紧缩身体看他向她轻轻走来。
他冲她笑:“跑什么?”
一想起她的眼透过窗,不肯挪动地黏在林玄榆身上,饱含深情。
真爱上了?
想嫁人了?
她怎么敢?
“怎么,对年轻人动心了?”
她的周围笼罩着一层阴森的暗雾,男性缓慢的脚步像用利刃凌迟,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笑得温雅。
她的喉咙却像被掐住了般,难以呼吸。
“多好的男生。”他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笑容龟裂,露出他最原始的面目,狰狞扭曲,“长相帅气,还扬言要娶你,为了你能和他平时最敬爱的表哥翻脸,我是不是应该拍手庆贺呢?怎么,想嫁给他?”
这才是最真实的林凉,强势黑暗的内心正破罐而出,流脓发黑,恶臭不堪。
男性的气息杂着酒味扑面而来,危险的讯息在她脑里挥之不去,她用力挣开他的右手,踩了一脚他的脚面,便用力地往楼梯上跑。
这不是林凉,这不是。
宋轻轻摇着头咬着唇,奔向卧室一推门便急忙锁上,脊背靠在门的背后,急促呼吸。
脚步声像是枪声,一步比一步来得撼动,她惊慌失措地咬着手背上的肉,冷汗控制不住地从额上冒出。
男人一脚用力地踢门。
她因门的冲击身子剧烈颤动,又急忙靠在门后。
“你跑什么?我做什么让你害怕成这样?嗯?”门外是温雅的语气,却听得人不寒而栗。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宋轻轻立刻被推到地上,钥匙的清脆声还残存着,她偏头看着那人用高大的身影笼出一片黑色的阴影在她身上,余光只照出他那双眼睛,狼一般让人避之不及。
“轻轻妹妹,你躲什么?”他扭了扭脖子,像是开胃前的热身动作。
“你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懂吗?”
地上羸弱的人狼狈不堪,她眼里满是恐惧,双臂撑在地面的微小挣扎,以及弱弱的求饶声,似要将面前的男人推向最不理智的巅峰。
她说:“你清醒一点……”
这一幕,怎能不让人发疯?
7
他半弯了腰,看着地板上露出惊惶的她。
他右手缓缓圈住她的脚腕,用了力扯过不断后退的她挨近身侧,神色怜悯地摸过她额角的细汗。
他的食指从她眉脚划至唇侧,凑近耳旁,靡靡之音掠过她。
“喝酒的人都说他很清醒。”
清醒到从她的发丝看到双眸,再看到笑时如遇漩涡的酒窝位置。
真不可理喻。
就这些,就这些竟然都能让他失控,他对多少人心如寒冰不起涟漪,偏就让这个伤过他的臭女人扰乱他。八年像只是八秒而过,他好似从未被时间抹平过,燃点又因她而沸腾。
一颗烂心还在鬼迷心窍不得好死。
她懂什么情爱?从不说谎的她现在都可以大方地说爱他了,轻易地离开又轻易地来,从不将他的心当肉,想走时谁也留不住她,有一张乖顺的脸,却比谁都决然,装出这样一副迷恋他的模样,不过就是觉得他对她好,舍不得这个保姆,一个能给她钱照顾她还洗衣做饭的奴隶。
难怪听到他说没戏后,也能坦然地说着参加他与别的女人的婚礼。
她嘴里的爱和喜欢,怎么就这么廉价呢?
明知道她就是这样,从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却还是一次次地受撩拨,一次又一次的自嘲和不甘滋滋作响。
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黑色的眸直望着她,他的长睫像只受伤的蛾子般不停地扇动翅膀。
“宋轻轻,你能让我好受点吗?!我也曾为你失去那么多,再怎么样的心也经不住你这样践踏。你愿意和别人在一起,愿意跟着林玄榆都可以,我不在乎。”
他声音轻柔地说:“但你别对我说什么和好、爱我、向我靠近的谎话,好吗?”
他太容易信她了,以至于摔跟头时头磕出血了还要念着有没有溅到她身上,生怕她害怕。
“我只想跟着你。”宋轻轻拼命地摇头,声音哽咽,她不敢对望他,无力地低头喃喃,“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可是,林凉……
她抬头,眼里的委屈化为泪水,她的声音接近呐喊:“是你说要管我一辈子,是你说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可是也是你不守承诺地要放弃我!林凉哥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好……”
她手指紧紧用力抓紧他的衣衫,看着他,声音特别无助。
她流泪,问他:“为什么……”
“你再说一遍。”额头的纱布被血渗红,少年面颊消瘦胡子拉碴,嘴唇惨白而破皮如沟壑,双手握紧病床冰冷的床栏,骨节突出青筋爆裂,眼睛像利箭般盯着背对着他的少女。
“我要回家。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少女的说话声小小的,如蚊子般,风大点仿佛就吹没了。
“你再说一遍。”
少女没说话了,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只看见她低垂的后脑。
“轻轻妹妹,抱歉我才刚醒来,脑子有点乱,不太明白你说的话。”少年放下了握紧床栏的手,双手合握地轻放在白色床被上,声音温柔。
“我说……”她哽咽一声,像是被人掐了一下,“我想回家跟着哥哥和婶婶,不想和你待一起了。”
“嗯。你是想家里人了对吗?乖,等我病好了我就带你回家看看……”他上扬的嘴角依旧柔和,十指用力扣紧。
“我不回来了。”
空气停滞,细微的虫声碎碎,平静如水,却如洪涌前的风平浪静。
一声保温瓶砸在墙面剧烈的撞击声,再撞到地面,声声碎裂,空彻回响。
少年的声依旧温和:“轻轻妹妹,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最好是骗我的,知道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宋轻轻,我不是没有给你教过这个故事。”林凉的手包紧她的手,喉结滚动,左手食指划过她的锁骨,声音低沉。
宋轻轻:“那十年后是不是就不怕了?林凉,我还可以等两年……”
林凉忽地笑出声来,手指抹去她的泪:“我要结婚了。宋小姐,谢谢你给我的年少带来过心动和绝望。可再谈这些事就是徒增烦恼了。”
他终究还是拾不起这碎镜,生怕划了手又割破刚好的伤疤。
宋轻轻终于确定这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也许是等到了,但也只是个皮囊。
八年等待,始终比不过他话里一句表明一切结束了的“谢谢”。
宋轻轻放下了捏紧他衣衫的手,却被他握在手中。
好,结束。
她垂下眸。
她的英雄要成为别人的新郎了。她唯一的寄托没了,她该等的人没了,接下来呢?她等他是她这八年唯一的信仰,可“耶稣”却不再允许她追随,就这样舍弃了她。
“我要回去。”她轻声说。
应该回浴足店浑浑噩噩地过下半生,不再与他纠葛,不再添加他的烦恼,这一次她真的没有懦弱,是他不想要她,很坚决地一次次说醒她,所以她才说回去的。
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
很熟悉的话。
林凉不由得嗤笑一声,迅速起身,打开一直锁上的柜子,里面全是裤子,他找出衣服和裤子扔给她,不作任何挽留:“起来穿好,穿好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拿起地上的裤子,慢慢套上,慢慢转过身,用脊背对他,低头抹掉脸上不争气的泪珠,穿好衣裤停住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看着他。
他将一张卡和手机扔在她怀中:“里面的钱够你用了。能治病就拿去治,不能治就当嫁妆,别回那儿了,睁大眼睛看清你要嫁的人对你好不好,别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别人走,听到没?”
她低下头,手指冰冷,脚也冰冷,脸上却热热的,一道一道的,又不留痕迹地落在地上没了。
“好。”
好。
林凉,我听你的。
好好嫁人。
“一月五号那天我会来的。”她笑着说。
那张卡临走时被她放在他的窗台上。
她想,来时空空以为是不缺,现在离去也应空空,因为留不住。
8
夜色如沙,满目尘埃,放眼望处,皆是黑色的虚无。
双手空空,眼前虚渺。
他没有陪她那一程,只是站在门口,看不清面容地倚在院墙上,看着她坐上车后排,眼一垂便转身离开。
她却还望着,不肯移开眼睛。
司机是个爱唠叨的中年人,一路上便不停说着最近的热点时事,又扯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见这姑娘安分不争的模样,后来又转弯抹角地问她是林总什么人。
她说是他的……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想出来,就没说了。
司机不由得几声唏嘘。
林家在国内算是名贵家族,各行各业里林家处处都有人身居高位。
林凉回国便投身于房地产行业,国内不少一线城市都有他企业投资的项目,另外,他还投资了几家娱乐公司和科技公司,发展得如鱼得水。那几年在国外一直管理海外公司发展互联网交易,最近才开始接手国内事业。
杂志报刊上都采访过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却登上全国个人身价前十名的名贵人物,可谁也没想到,在人才辈出的林家,却是唯一一个学历较低的人。谁初见他无不因他读书人般彬彬有礼和煦如风的面相迷惑,误以为他是学识渊博的学者,怎么看也不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司机刚派来跟随林凉不久,对这个少年有成的男人有着极高的八卦欲,有钱的男人免不得风流,笙歌作乱的公子哥他见得多了,可林凉偏是其中最不合群的。
说他不喜女人吧,却有个未婚妻,虽然两人不曾亲密,见个面更像是公事公谈的朋友,没有一点恋人的亲近。可若说他喜女人吧,莫名有些牵强。宴会上陪酒的女人,丰翘,盈美。再清冷的男人也免不得谈笑两声,偏他一眼也不看,反而含着歉意地说有鼻炎,闻不得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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