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变化。譬如,身边人。
这个男人的确不堪入目。他平心而论。
油腻的发型,一件乱糟糟的呢子外衣,破旧的牛仔裤,整个人烂得让人眼睛难受。
那男人轻浮地摸了她的头,林凉还是由不得叹两声。摊上这个眼袋耷拉,胡子拉碴,满脸酒醉的男人,还真有些可怜。
人有怜悯。大抵是为自己年少时不顾一切的爱惜,最终她还是沦落至此,他感到惋叹。怕她丈夫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林凉没去招呼,他默默付款离开,途中咬开袋子一角,缓缓喝下。
七点左右,下班高峰期。林玄榆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到了,他说好,断了电话穿行人流,去往他的停车点。
“林凉。”
身后貌似有一声呼唤。
他下意识转身,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群脑袋。他偏头仔细看了看,人群叽叽喳喳,也没了他的名字。
或许听错了,人都有被叫名字的错觉。他想着,转身走了。
林玄榆已经等在车前,林凉扔了酸奶袋子,打开车门,开往酒店。
夜色越来越浓,车往前开着,林玄榆掏出手机,上下翻看,过了十几分钟,终是忍不住打开微信。
他手指快速地打字,又删除,打字,再删除,最终发送的只是一个字:“喂。”
署名为轻轻的微信号,几分钟后都没有回应。他有些恼,关了手机,又打开,又关上,反反复复。
林凉瞧他怨如林妹妹的模样,禁不住笑了:“她家境一般吧,不然怎么只给她买个中等价位的手机。”
林玄榆闷闷地“嗯”了一声,环着手臂看窗前一闪而过的车灯,想了很久,鼓着勇气,向林凉说起心事。
“表哥。我发现……”少年不好意思,吞吞吐吐。
“嗯?”
“可能你觉得……”
“你说。”
“她比我大六岁。”
林凉什么也不说,平稳地打着方向盘,脸色平静。
“她在浴足店工作,那地方……不太好。她不爱说话,但我就莫名放不下……”他平时的好口才,在此时却吞吞咽咽像是口吃。矛盾的心情让他扭捏。
林玄榆继续说:“而且,那里的人都说她脑子不好。”
刹车声戛然而止,他的上身猛然向前扑去,这突来的刺激吓得他脑子一片空白,话猛然收回。等腰背撞回椅背上,林玄榆急忙按住激烈的心跳,又转头,不解地看向另一侧隐在黑暗中的林凉。
“表哥……”
良久,林凉从车里拿出烟盒,掏出一根烟,缓缓点燃。车窗外灌来一阵寒风,吹散他额前的碎发。
“跟她断了。”他吸了一口,摸向戒指。
“表哥,因为她穷?还是因为她是个傻子?”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林玄榆的声音硬起来:“是,要门当户对。但是表哥,我,我就想冲动这么一次。”他看向林凉。“表哥,你帮帮……”
砰!
林凉的拳头突然捶向左侧车窗,林玄榆从见听过他这样克制愤怒地说话。
“她是个傻子。你觉得她懂感情?她的感情就是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这种人,呵,你单方面付出,她只知道索取,你觉得你能撑多久?冲动?”
男人在黑暗里,骨头的疼痛没半点干扰。点点烟星火照着他的眼睛,嘲讽而明亮。
“我劝你冷静。”
林玄榆吓到了,他从未见过表哥这样失态。
林凉闭了闭眼,转了好几圈戒指,一口气吸完那根烟,熄灭了。
他转头看向呆怔的林玄榆,恢复了温和。
“刚刚没撞到吧?”
林玄榆摇头。
“抱歉。你还是认真想想吧。”
林凉抚上方向盘,踩着油门,车子启动。
窗外掠过一辆又一辆的车,林凉的左手缓缓撑在窗沿上。
他望着远方,手指压着太阳穴,目光散走了,散在远方。
回忆中,窗外一株野生的青藤绿得自然,风摇着风铃。
少年含笑,在最爱的书籍扉页,行云流水写下一句话:
你若是一株檀香属,我愿做一棵高大的凤凰木。
4
不知怎的,今年下起雪来没完没了。白色编成天罗地网,整座城市全然萧瑟、惨白。
小翠几天没来上班了。徐嬷说起时,店里的人才知道她早走了。
她背着一个发灰的编织包,说去春城,准备洗心革面认真活一次。宋轻轻给了她一盒最爱的绿豆糕,送她远去。
她的鞋印一个个踩在人间,再一点点被雪盖没。
阿姨说:挺好,人都要找个好出路嘛。
就着风雪,房里的女人嗑着细瓜子,叨起自己:拖家糊口,人老珠黄了。前半生不是没向往过,走了一大截路还是那点小钱儿。我那么恪守命运,可命运却那么漫不经心地对我。现在半截入土,没什么劲去央求更好的。
她们跷着二郎腿,廉价衣裙搭在小腿上,屋里破旧的空调吱呀作响,送着暖风。宋轻轻仿佛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也坐在她们身边,满脸疲惫地谈过去。
这会是她多年后的形象吗?
宋轻轻望向窗外雪。雪把这个巷子装点得人模狗样的肃穆。
春城如春吗?那里的人也如春吗?
不清楚。
陈强这几天也老来闹。他大吵大嚷,喝了酒拿着空酒瓶往地上摔,说徐嬷这个老娘们把小翠藏了。
徐嬷气得发抖——这无赖还有脸来骂,要不是他打得小翠不成人样,小翠能跑吗?
她拿起扫帚撵陈强。
陈强也就气势蛮狠,哪有粗鄙的骂街大娘撒泼,被打得撒腿就跑。徐嬷顺道回村里买了一条恶狗。下次他来了,看见龇牙咧嘴的狗,气也萎了。
小翠走后陈强没钱了,郁闷两天后盯上了傻子宋轻轻。这天她刚好出门,陈强尾随,到了超市就恶声要钱。
她慢吞吞地把钱给他。一切动作因为缓慢而显得老实,她的心智低能让人觉得作践她备有快感,陈强没忍住地捏了下她脸上细嫩的肉。
心瘾过了,还是酒重要,他忙走去酒饮区。
宋轻轻买了包瓜子,徐嬷要。
她缓缓走着,手揣在兜里。人们正面而来,擦身而过。
只有一个人路过她,能让她停下脚步。
宋轻轻最先认识的是这个背影。从十七岁起,她就把这肩膀与腰的比例永远地留在心上,曾双手握着窗内生锈的铁栏,从家的牢笼望出去,她总这样看他,将清晨的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处都认真观赏。她记得这个背影,他从侧门走出,背对她往前走,穿过花坛、略过老树,要转个弯才能看不见。
宋轻轻抬头,望着走远了的人,张开嘴,没发出声。
她着急地小跑,撕着喉咙掐着嗓子,用力拍打脖子,脖子全红了,疼也不顾了。她又气又慌地逼着声音快点出来,只想让他听到她在喊他,让他回头。
然后看她一眼。
“凉……”
喉咙里强行撕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像“呀”。
男人的背影渐渐被一群涌来的人潮盖住。她奋力地跑也没追上,她难受得鼻子酸红。
宋轻轻想起来了。
不是凉,是林凉。她等了八年的林凉。
“林凉!”她扯着嗓大喊。
这一声似乎耗透了宋轻轻八年的力气,她全身都在用力颤抖。
男人回了头,就看了一下。又转回头,他走了。
喧闹的街,下班高峰期。她逆着人流向他靠近,她把臂肘插进人缝间分开一簇簇人草,每个人不近人情地将她挤回原地。她的右肩被人流撞了无数次。疯,她向前的姿态疯了,牙齿咬着,五官狼狈。她太强烈地想追上他,太渴望与他撞个满怀。
后来,宋轻轻看他上车。车太快了,她两条腿追着追着,摔在街上。
海洋般的人群消失了。
陌生的街道,她怔在原处,喘息声又响又急。
宋轻轻慢慢爬起来,就那样蹲着,抱着双膝,地上的雪水浸到她的裤子上,皮肤也湿了。
这个疯跑的女人,因为等着一个人,忍不住哭泣。
宋轻轻回到店里,她搬着小红凳,穿碎花衬衣和长裤,就干坐着,坐了整整一夜。
徐嬷心疼地让她坐屋里等,她摇头,说他回来了。
徐嬷下手摸上她冰冷的脸,说:“幺儿,我们不等了好不好?”
她让徐嬷回去。
“你啊你……”
徐嬷只好给她盖上毯子,开启电热扇,又往她手里塞个热水袋。
“打喷嚏就回来听到不?”
傻子。就是个傻子。天要黑了,谁会来找她?一腔热情做无用功的人不是傻子是什么?
徐嬷叹气,进到门里。
第二天放学,林玄榆并没有在校门口看到宋轻轻。
他皱眉,抬着手腕看了眼手表,气就上来了,一路寒着脸走向桐花巷。
宋轻轻裹着厚毯子,坐在凳子上,以他从未见过的热切目光看向巷口,嘴唇一动一动。
他朝她挥挥手,压着怒气喊她几声。
她不理人,只念自己的,只望自己的。
林玄榆疑惑地靠近,耳朵凑近她嘴旁,大约听她又说了那个字:凉。
他耐心听了一分钟,眼睫低着,掩住所有心思。在听清她念着什么后,他猛地抬起眼看向她。
她说林凉。
那些细枝末节一颗颗串起来,从他脑子里成了一个圈。凉、草莓酸奶、傻子、男人的失态,还有他十四岁时在父母的谈资中听到关于表哥一些荒唐事。说表哥就为了个女人,放弃高考,甚至放弃读大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出国了。
她等林凉。
林玄榆吃力地扯着嘴角,盯着她的脸,他掏出手机给林凉打去电话。
“表哥,你来这儿接一下我。”
“我给你说件事。”
他踢着积雪。
“你来了就知道。”
手机收进兜,林玄榆一直盯着她,手指把玩着她头顶一两根散出的头发。
他就是想让她死了对林凉的心。得让林凉过来,把他昨天的话再重复一遍给她听,她才知趣。伤心会有,到时他会好心帮帮她、安慰她。
一直等多浪费人,我可是为你好,我可没别的想法。
他知道,现在他肺里全是男人的嫉妒。嫉妒在烧,他不舒服地握紧拳。他得找个借口、做点事,让他少点难受。
林玄榆弯低腰,与她对视。
一个老旧的小巷通口立着一柱白色街灯,杂乱的雪落入一束街灯下,在昏黄的光里滚着,又飞没黑夜。
一个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贴在墙角,他仰着下颌,唇间的烟雾缭绕。
林凉看着远处嘴贴嘴的两个人,挑起一边嘴角,将右手夹的烟放进口中,一吸一呼。
他来时问这是哪儿。
这儿的街坊蹙眉:“你问那个浴足店?”
“嗯。”
“你打算去那儿洗脚?”
“怎么了?”
街坊的眉皱得更深:“那儿是个猫窝,里头正经的人少。”
林凉:“那儿的人,做什么?”
街坊瞥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原来猫儿还有这种说法。昨天的男性也不是她丈夫,也许是她千万男人中的一个。她做猫儿,敞开自己任人掠夺和侵害。这么不珍重自己,他以为把她拉出来了。
林凉笑自己也变傻了——忘了她什么都不懂,她学不会也教不听,她甘于愚昧任打任怨。什么人格自尊、自强自立,对她来说就是一堆没用的屎!你不信,你要去救她,你要去做“英雄”……
雪落在烟上,冻了他的火星。
烟雾盖过他的眼,白气凉到眼角有些涩,他揉揉眼角,蹙眉虚眼间,两人已经分开。
他按了按车钥匙,车子轰鸣一声。敞静的巷道,人烟寥寥。车喇叭音突兀响彻整巷,荡着回音。
5
林玄榆踢走一块积雪,雪打湿鞋子。
凳上的女人目光直接穿越他,一直盯着巷口,令人宰割的温柔看起来有些蠢。
打电话给表哥后,他后悔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只是疑心林凉昨夜那番话的释然。
沉静、镇定,向来是林凉的形容词,这次却为一个女人失态,这让林玄榆恐慌。
林凉眼高性洁,他怪,怪在轻度厌女。林玄榆见过,女性若不小心碰到了林凉的衣服,当面林凉微笑不语,宴会结束,还没上车前就已经换了件新的。
这时他一个坏心思突然涌上:如果表哥误以为她做了猫儿呢?
哪个男的不在意?林玄榆烦躁地踢开一处留脚印的泛灰色雪堆。
雪块霎时四散,扬在空中。
他想到那晚车上的对话,再看向宋轻轻,听她呢喃。
宋轻轻无视眼前这人怀着复杂感情打量她的一举一动。
他踢了一下她的凳脚,没动静。她不理他。
他皱眉,狠踢了一下凳脚,她的身子晃荡厉害,才条件反射性把眼神放他身上。
她不念了。
少年弯了腰身,双手揣在裤兜里。他垂眼,语气淡淡:“在等林凉?”
那两字拧紧着她,她的呢喃又来了。
凉。
原来可不是什么天气凉,身体凉,而是忆起关于林凉的事。
关他屁事。林玄榆自嘲地扯出一边嘴角。
“林凉。林凉。林凉。”
烦。这女人能不能闭嘴?!林凉林凉,怎么叫他不叫这么勤?她看不到他才是真正要跟她在一起的人?!他居然还让表哥帮帮他……
林玄榆真怒了。被女人细微的声音围绕,他烦躁得只想堵住她的嘴,让她安静,别吵个没完没了。
堵上去的,是他的唇。
没有软香甜,是天冻后的冷干涩。林玄榆用嘴贴上后,脸瞬间烧红,双手无意识从兜里掏出,想摸上她的脸颊。下一步……下一步他还没有想好。他渐渐离开,而她只是沉浸她的世界,连反抗都忘了。
车喇叭,响彻一声。
林玄榆转身,顺着声源望去。
路灯煌煌下,林凉抽着烟,散漫而微笑地看着他。林玄榆急而看向宋轻轻,她只低着头,盯着手指,目光深深地陷进去。他缓缓地看向林凉。
林凉手指夹出嘴烟,笑着朝他轻扬两下。
皮笑肉不笑。
这是表哥以往的笑容。林玄榆突然后背一寒,忙跑到他身边,微微低头,唤了一声:“表哥。”
林凉应了,一面将吸尽的烟扔在雪里,火点成了灰烬,一面朝车子方向偏了偏头说:“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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