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起来:“罗大人,哪个罗大人?”
罗家主马上膝行上前,叩首道:“小人戈阳罗氏敬文,得度支尚书举荐,任金部都令史。”
“哦!”皇帝恍然领悟,“你就是那姓罗的……”
罗家主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叫皇帝对他留有印象,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皇帝忽然就转头对谢三郎道:“三郎,我可是听说这罗家有一女,行九,靡颜腻理且又适摽梅之年,许你为妾也好免你夜半空虚啊……”
罗纨之在后面听到皇帝的声音清晰传来,如遭雷击。
她以为谢三郎答应了她便可安枕无忧,谁能料到堂堂皇帝居然也会插手他妻妾一事。
不过罗纨之并不知道,皇帝是无法插手高门士族联姻娶妻,他也就只能送一送美妾,且大部分人都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拒绝皇帝的美意。
在场人无不愕然,唯有罗家主心中雀跃,激动得身子都微颤。
这便是那位谢家人所说得“保准能行”,是啊,都由皇帝开口了,谢三郎应当是不会拒绝。
但听那边谢昀温声道:“多谢陛下美意,昀尚在父丧之期,不好迎美。”
其实三年孝期已经差不多了,谢家近来在为谢昀重新出任一事上活跃,可见拿孝期说项不过是在婉拒皇帝。
罗家主当头泼了一头的冷水,大失所望。
皇帝不肯死心:“怎么,你不喜欢?我可是听说这女郎生得貌美……那谁,罗九娘起来让朕看看!”
罗纨之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四肢失温变得僵硬无比,她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四周罗家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罗唯珊甚至嗤了声,在笑她被谢三郎当场拒绝,沦为笑柄。
可罗纨之哪会介意这个,她本就不想拔尖冒头,不想惹人注意,单是被谢三郎拒绝又被皇帝关注,怎么看也不会是件好事。
“九娘……”罗二郎在前面一些的位置跪着,回过头,担忧地轻唤她。
罗纨之醒过神,她现在已经在风口浪尖,若不听话,就怕那些权贵马上会眼睛眨也不眨地杀她喂狗。
她缓缓直起上身,在一干矮跪的人群里显眼。
雪颊染淡脂,鸦睫掩莹眸,琼鼻小巧,樱唇娇艳,暖阳光下,犹如一颗颤巍巍坠在花瓣上的露珠,脆弱惹人怜。
偏她又跪得很直,好像掐着一截细腰,铤而秀放的幽兰,风韵清雅,美而坚韧。
坚韧与脆弱就好像壳与肉,掐开看似坚硬带刺的外壳,里面却是柔软易咽的嫩肉,更令人心痒难耐。
皇帝失态地大咽了口唾沫,心口怦怦跳。
旁边的常康王皇甫伋也目不转睛盯着。
皇甫倓看见两人失态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
“谢三郎这……”
皇帝实在想拉住谢三郎的衣襟晃一晃,这绝色你都不要,他想要还不敢要呢!
“陛下也勿要戏耍罗娘子,他们护送成海王有功,已疲惫倦怠,陛下当恩泽仁厚,让他们回去安顿歇息,昀还有事,也不能久留。”谢昀温和的语气里意味深长。
皇帝犹豫起来,“三郎说的极是……”压根不敢强压着谢三郎接受。
皇甫倓恰时开口,笑道:“谢三郎真是心慈面善,怎么说也是为了罗娘子挨过一刀的人,却分毫不取、一味付出,如何不叫人动容。”
皇帝吃惊:“什么,三郎居然受伤了?”
“一点小伤。”
四周嗡嗡的声音都在议论,罗纨之把头压得更低了。
谢昀朝皇帝颔首示意,也不管两边的王爷,迳自转身,谢家的马车就靠在旁边等待主人。
皇帝看见他不给面子要走也不敢说拦,颇有些无奈。
他可是谢家郎。
皇甫倓瞥了眼失落的皇帝,忽而凑过去说了一句话。
皇帝怂下的虫眉离开抬起,两眼一亮,立刻恢复满脸笑容,连连抚掌,叠声道:“好好好!”又扬起声对已经上了马车的谢昀道:“三郎!不如这样,朕把这罗九娘赐你当个贴身婢女,你为她受了伤,知恩图报,这罗九娘理应照顾你养伤!这也不算坏了规矩嘛!”
皇帝身子圆胖,声音洪亮,犹如拢在了一口钟里,回音不断用力撞击着罗纨之的耳膜。
罗纨之脑子全是嗡嗡的回响。
荒唐!荒谬!
她好歹出生世族,父亲尚在,身份清白,断没有无端端予人为奴的道理。
罗家主也怔愣当场,冷汗顺着背脊直流而下,还以为是自己或罗纨之犯了皇帝什么禁忌,被折辱处罚,转瞬间脑子里就过了数百个下场惨烈的画面,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罗家父女都不知道,这个皇帝向来胡闹惯了。
国事不上心,玩乐是一流,尤其钟爱歌舞,上一回还嚷着要跟几个乐伎结拜兄妹,让人啼笑皆非。
所以他在建康干什么出格的事都不足为奇,只要不严重,旁边的人就睁眼闭眼由他。
谢昀挑开帘子,脸上浅笑未消,眸光直直射来。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皇帝都虎躯一震,心里那点拿捏住谢家郎的快乐又化作了不安的忐忑。
皇甫倓提醒道:“陛下,不若问问罗家主意见呢。”
皇帝及时把目光收回到罗家主身上。
罗家主忐忑不安,想求饶,但是张唇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虽然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可也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经营一番,将来能出将拜相,位极人臣。
可现实却先给了他一记冰冷的耳光。
皇帝重鼓勇气,道:“罗大人可是怪朕胡闹了?你女儿虽然做了谢家奴,但是朕可以给你提官啊,这样,都令史太小,你去起部曹当个尚书郎吧!”
尚书郎?
罗家主仅仅花了两息时间发愣,随后欣喜若狂地俯身谢恩。
“多谢陛下!”
尚书郎比都令史高出两品!
他不费吹灰之力!
罗家主转眼就把罗纨之抛到了脑后,什么为妾做奴的,对他而言都一样嘛!
罗纨之闭上眼,自知在罗家主心里她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又怎么会为了她触怒皇帝。
他不会救她,只会舍她。
权势压人,罗纨之仿佛已经被冰冷的刀穿过了胸膛,滚烫的血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出,她的身体因此失去了原本的温度。
旁边的皇甫伋瞧出皇帝是玩心起了,这罗九娘没有退路,要不谢三郎收下她,要不……他扯唇一笑,抬脚走出一步。
“陛下……”
皇帝奇怪看他,“六弟做什么?”
罗纨之想到刚刚不经意对上他灼热视线,忽然就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浑身战栗。
“罗九娘。”
谢昀的声音犹如天籁,罗纨之转过盛满眼泪的双眸,随着眼睫眨动,眼波像是被撞碎的涟漪。
她是惊弓鸟、涸池鱼,是一触就要碎掉的霜花。
谢昀倚在车壁,手抬起垂帘,隔着人群看她,温声道:“跟我走。”
第27章 放过
没有选择亦没有退路, 谢三郎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罗纨之顶着所有人注视的目光,心灰意冷地爬上车,垂帘落下, 车厢里的情形再无人能看见。
马车在谢家部曲的护拥下往乌衣巷驶去,皇帝还不肯走, 饶有趣味地翘首看着。
身后有人嘀咕了声:“怪了, 谢三郎有洁疾,他的车就没见谁上去过……”
皇帝偏头, “是吗?”
多嘴的侍从冷不防对上皇帝的胖脸, 被那好奇的小眼睛吓了一跳, 连连点头,“回、回陛下,是、是的,先前谢氏族里有一人在街上与人发生口角,摔折了腿, 血流不止, 谢三郎刚好经过,那人想要被捎带一程, 但被谢三郎直言拒绝,他说‘君污秽,恐脏我车’,令人迳自驾车便走了。”
那时候的谢三郎也才十二岁,恣情放纵,但偏偏因为他说的那句话一语双关, 指责族叔不该当街与人口出恶言, 有失门庭风度,卑鄙龌龊, 他不容与之共车,此事传出,反令小小年纪的谢三郎被赞风仪闲畅,有名士之风。
皇帝听后,没领悟其中深意,反而捏着双下巴上的软肉喃喃:“这罗九娘是真的美啊,谁能忍心不让她上车呢?”
常康王皇甫伋斜眼看他,嗤了声,神色轻蔑地昂起下巴,视线追着远去的马车。
谢三郎的马车从外边看朴实无华。
但实际都是用的最上等材料,厚重结实寸金木车厢与双轴大车轮保证了行驶途中的平稳与安全,内壁打磨光滑、雕以纹式,犹如一间小型的居室,车厢里边铺满了柔软的白绒皮毛垫子,因是夏天,绒垫上加有桃簟,四柱通顶,犹有暗格,两个三层高立式抽屉在两角,上面还堆有几卷竹简,方便主人随手查看。
中间便是谢三郎位置。
车里并未备有第二个席位,脸色透白的罗纨之便敛袖安分地跪坐在软绒垫上,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被妥善地收置。
谢昀凝目望向她。
这女郎欺骗他、戏弄他,他确实没有打算就一句话那么简单放过她。
不过,像这样把人弄到身边也非他的意愿。
皇帝逼迫了他,而他退让了。
谢昀生出了一种被人拿捏的不快。
可追根究底,其实不在皇帝也不在见色起意的常康王,而在眼前这个女郎身上。
他不想让这女郎落入别人手里,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理由。
罗纨之低着眼,看见熟悉的蹄形玉几。
第一次见到时,它就在谢三郎的手肘下搁着,被主人的风姿衬得犹如天上物,它是谢家郎的所有物,自然也理所应当贵重,往日罗纨之见都不曾多见,如今就大大方方摆在她眼前,触手可及。
她怔怔看着玉几,默然不语。
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好像死过两回。
郊外的刺客刀影无情、城里的权贵肆意摆布,她天真的想法根本左右不了他们的一声令下。
谢三郎承诺不收她为妾,也说到做到,可是结果呢,她还不是可以被人随口一句,就为奴为婢。
她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命如草芥,身如浮萍。
“不舒服?”
谢昀把玉几往她面前又推了一些,想叫她撑在上面。
罗纨之也没有客气,两只手从深色带缠枝纹的绣缘处伸出,放在玉几上,眼睫如惊蝶颤了颤,抬起后露出里面失落的眸子,定定望着谢昀须臾,毫无前因后果地忽而道了句:“谢三郎,是不是藤蔓注定只能做藤蔓,长不成乔木?”
是不是她的出生高低,已经注定了她归宿。
所以无论她如何挣扎,她也逃不过这个世道已经结成的罗网。
若非谢昀从前听过她的藤蔓乔木之论,恐不能这么快领会这女郎的心思。
她说藤蔓覆乔木而生无错,也说若为乔木当顶天立地,可见是不甘于做藤蔓却又无力成为乔木。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作茧自缚、沉于自扰的女郎,看着她也有心助她勘破魔障:
“万物各有存活之法,你只见藤蔓栖身委屈,但不知乔木雨淋日晒艰难。”
这与庄子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1意思类似,子非乔木,焉知乔木更好。
她若是自寻烦恼,难免处处碰壁。
罗纨之默了片刻,忽然埋头伏在玉几上,像是被抽了骨头的猫儿,蜷缩着身子。
她听懂了,但还是觉得难过。
或许有人聪明,会早早认命,可她愚笨,不知道认命。
痛苦总是源自人聪明但又不够聪明,有能力但无法企及野心。
“我知道的。”罗纨之声音越来越低,好似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在试图说服自己,学会接受。
谢昀没有看她,盯着手里的竹简,往常他总能很快地让自己静下心,投入阅读,这是他经年累月的习惯,就好像呼吸一样寻常,但今日此刻却成了一件很难办到的事。
建康逐渐炎热,没有一丝风能撩开车帘,所有的气息都团聚在车厢里,有他的、还有罗纨之的。
这么久,他还没能习惯或者忘掉她的气息,仿佛是跗骨之疽,难以根除。
它已经随着每一次呼吸,深入肺腑。
厌恶吗?喜欢吗?
谢昀说不清楚。
就好像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非黑即白。
谢昀把目光从竹简上移开,用竹简把垂落的车帘撩开了一条缝,外面的微风扑了进来,却没有使谢三郎舒坦些。
他回过视线,罗纨之保持着一个看似不怎么舒服的姿势,塌腰俯身抱着玉几,柔密的发顶冲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动了。
女郎刚刚满脸疲惫、神情恍惚犹在眼前,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若并非病了,怎能一动不动?
“罗纨之?”谢昀探身查看,才拨开女郎垂落的鬓发就见到她紧阖双眼的睡颜。
大半张脸都被她压在手臂之间,只露出半边。
浓密的睫毛安静覆下,在脸颊上投落一圈扇形的阴影,随着匀称的呼吸微微起伏。
那次被她言语挑动,他用手挟过她的脸,知道她这张脸有多小,他一只手就能完全盖住,也知道她的脸肉很软,稍稍一掐就会陷入。
想起来,他都忍不住要朝她伸手。
突然有颗小小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泪珠越攒越大,最后不堪重负从雪嫩的脸颊滑了下去,留下一道水痕。
谢昀怔了下,蜷起手指,退坐回原处,静静望着在睡梦中伤心的女郎。
罗纨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也许是四五岁,也许还要再小一些,她和年岁比她尚小的映柳,已经很久没有吃饱了,饥肠辘辘地仰头,等着院子里那颗枣树果子成熟。
她也算是早慧,清楚明白自己其实和映柳不一样。
她是罗府的女郎,是主,可是伙房里的奴仆可以不用看她的脸色,光明正大地饿着她。
她太饿了,就带着映柳去偷吃的。
钻狗洞、爬高墙,为了一点残羹剩饭,她和映柳总是把两人搞得脏兮兮、身上带着伤。
可她从没有放弃过,活着,好好活着好像就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她就是石头缝里掉进去的草籽,偷一点阳光,偷一点雨露,要让自己茁壮成长。
而且,她不但要把自己和映柳喂饱,还要让月娘活着。
月娘像是餐风饮露就能活,日日抱着她的琵琶,弹着一些哀伤的曲子,可人怎么能够不吃不喝呢?
府里还有别的小娘,也有与她一样的庶出女郎,可她们都能吃饱穿暖,还有闲情养花逗猫,她忍不住跑去问月娘,月娘停下弹琵琶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
后来阿父时不时也会来看望月娘,每当阿父来的时候,她与映??柳只能在院子外面坐着,里面会传出月娘娇滴滴的笑声,很奇怪,她平日里从来不会那般笑,罗唯珊告诉她,那是狐媚子的笑,她虽小也知道狐媚子不是个好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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