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能吃饱、一年四季有新衣裳了,还有孙媪照顾她们,比从前好太多太多。
这样的日子持续数年,直到月娘手伤,再也摸不了琵琶。
她从缝隙里窥见房里月娘扑在孙媪怀里痛哭,她说:“要是我没有怀上孩子,要是我没有生下阿纨,那就好了……”
她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对月娘而言只是沉重的负担。
她像个自私的寄生物,贪婪地汲取了这位才情横溢女子的所有梦想。
阿父不爱她,阿娘其实也不想要她。
事至今日,她被家族果断抛弃,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一无所有。
啾啾——
啾——
脸颊湿凉,后背也发黏,罗纨之很不舒服,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里是三只胖乎乎的麻雀并排站在窗台上,歪头打量她,黑色的小三角嘴啾啾叫着。
马车停了?
罗纨之倏地坐起来,半边的手臂像是被无数根小针扎着,她轻轻抽了口气,随后想起什么,抬眸直直看向前方。
果然,风姿出尘的谢三郎背靠隐囊上,手握着竹简,还端坐在原处,一如最开始的模样。
她仔细看了眼,竹简下面的吊牌都还是同一个。
若谢三郎连一卷都还没读完,是不是说明她只睡了一会会?
幸好。
“郎君?”
认真看书的谢三郎放下那卷“晦涩难懂”的竹简,目光被她唤来。
罗纨之揉着被压麻的手臂,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问:“……这到哪了?”
她往窗外望上一眼。
不远的地方是一面深灰色石砌的厚实院墙,树影打落,斑驳的光点映在墙面,深浅不同。
罗纨之发了会愣,才反应这里已经不再是戈阳了,而是建康。
而她也不再是罗家的女郎,是谢家的婢女。
可她当真就要这样自暴自弃了吗?
自暴自弃也许是最轻松的那条路,但她还是可以尝试向谢三郎求一求情,将她放了。
谢家又不会缺她这一个奴婢。
而且,以谢三郎之能,阳奉阴违皇帝也怪不得吧?
罗纨之刚把脸转过来,还未开口。
谢昀就笑了下。
这女郎聪明的时候很聪明,但天真的时候也天真,事到如今,他还怎么能轻易放了她?
他说道:“我的私宅。”
第28章 换药
罗纨之整个人就愣住了。
谢昀唇角弯弯, 在笑她的反应如此诚实。
他倾身,温柔道:“你待我与九郎,当真是厚此薄彼, 判然不同。”
罗纨之蠕动了几下唇瓣,努力在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找出解释:“……郎君和谢九郎本就不一样。”
说句不好听的话, 面对谢九郎她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谢三郎能吗?
她岂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虽然,眼下是不想动也动了。
谢昀把竹简慢慢卷起, 又换了卷新的, 对她道:“去吧, 府里的人会安顿你。”
罗纨之怔怔问:“郎君不下车?”
“有事,晚些再回。”
“哦。”罗纨之没料到他刚刚对皇帝随口一说的不是借口,而是真有事要忙,她屈身站起,复望了眼谢三郎, 又垂下眸, 小声道:“……多谢郎君救我。”
谢他救她性命,也谢他时至今日还肯伸手帮她, 哪怕她“不知好歹”。
谢三郎“嗯”了声,指了旁边放置的干净帕子说:“把脸擦干净就下去吧。”
罗纨之摸了摸脸,脸上的泪痕都快干了。
怕耽搁谢三郎的时间,她快快收拾好自己就撩帘下车了。
马车四周都是谢家的部曲,察觉动静齐齐望来。
她尴尬环视一圈,只有一个面孔眼熟。
贴墙而站的苍怀正重重往自己脸上一拍, 把打死的蚊子抖到地上, 见她走近都忍不住冷声抱怨一句:“罗娘子可算醒了,天都要黑了。”
不是他多话, 而是他们已经站这里喂了一个时辰蚊子!
罗纨之也看见了头顶的天色。
她到建康的时候太阳正当头照,现在已经西斜不少。
她愧疚道:“谢三郎是在等我醒么?”
苍怀心想他哪知道,又偏头望着正从远处走来的一位装扮素雅的女郎,转过话题:“她是郎君的婢女素心,此处的门进去就是郎君的院子,若有人要见你,无须理会,一切等郎君回来再说。”
他格外强调“无须理会”,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酷,也仿佛是谢三郎独一无二的特权。
只是……
罗纨之也看着那年轻女郎走近,问:“……这儿不是郎君的私宅吗?”
私宅还会有人要见她?
苍怀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道:“这是谢家本宅。”
罗纨之:“……”
谢三郎又吓唬她。
素心长鹅圆脸,笑容温婉,一见面先朝着罗纨之行礼,口里称她依然为罗娘子。
罗纨之勉强笑了下,请她不用多礼。
“女郎不必担忧。”素心陪她拾阶而上,两扇深色带钉漆门出现在眼前,“在谢家,郎君的话就顶一半天,不会有人敢为难你。”
此刻罗纨之还没心情就追问那另外半张天,她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目光从半扇启开的门扇望进去,一点绿色迫不及待映入眼帘。
在戈阳就听闻建康的风气,譬如造园不必过分奢华,应顺自然,还璞归真,像是堆砌金玉、装饰珠翠等炫耀行为都会被视为庸俗。
谢三郎的院子名为扶光,其中山池天然、丘壑独存,错落珍贵花木点缀其中,尤胜藻饰。
罗纨之看不出门道,但随素心沿着竹林路,路过槐荫庭,步移景换,就连镶在隔墙上的漏花窗也雕有活灵活现的花草鸟兽,令人叹为观止。
素心一路为她介绍府里情况。
谢家枝繁叶茂,族中子弟加起来就有数百人,这还未算上那些远些的旁支,但目前处于最中心的唯有两支,族长谢珏的一脉和他弟弟的这一支,也就是三郎和九郎。
“郎君身边的人不多,也很简单,除了我之外还有清歌、浅霜两婢,屋子里有什么打理都是南星天冬的活,你也见过苍怀,郎君出门在外多是带他……”
素心引她进入扶光院中属于婢女的小院,四方院子,主屋和东西厢房皆是簇新的,乌柱白墙灰瓦,葱郁的草木点缀四角。
罗纨之随她停下脚步,听素心道:“我们的事情也简单,主要帮郎君料理文渊阁,是谢家的藏书阁。”
她指向不远处掩映在高大乔木里的一座五层高木阁楼,飞檐翘角、乌瓦沉金,耀射着金灿灿的阳光,犹如撒上了一层珠粉。
罗纨之望著书阁愣了下。
她们三人不用伺候谢三郎,居然只用帮他整理书籍?
她太吃惊,没有留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把疑问说出口,只听身后“噗嗤”一声,有人轻快笑道:“我们姐妹三是没有那“福分”伺候郎君的,不过罗娘子是陛下亲点,若是郎君不用,岂不是不遵圣意?”
罗纨之回头,见一位着鹅黄裙子的女郎笑眼弯弯上前。
素心朝她摇了下头,让她别乱说话,转头又给罗纨之介绍:“她叫清歌,惯喜欢胡说。”
“我就是来看看郎君亲自收下的人生什么模样。”清歌上下打量罗纨之,直到把人看的脸通红才笑嘻嘻躲到素心身后,夸张道:“啊!郎君原来喜欢仙女,难怪把老夫人都快急死了也没法子。”
素心用手肘把她推了推,好气又好笑,问道:“浅霜怎么没来?”
“浅霜姐姐还在文渊阁‘看书’。”清歌乖乖回话。
“你们可以看郎君的书?”罗纨之听了她们的谈话觉得不可思议。
罗家主也有藏书,可他从不许女郎们翻看,生怕被她们笨手笨脚弄坏了那些珍贵的书籍。
“当然可以,郎君的人只要愿意看,都可以去看,在谢府还有专门教我们的夫子,只要愿意学,郎君都不会拘着。”素心耐心道:“譬如浅霜,她就时常待在文渊阁。”
“但是她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清歌笑眯眯透露:“她是在看意中人哦!”
“……?”
“文渊阁视野辽阔,拜访主君的那些寒门学子会从前面的路经过。”清歌一点也不知羞,侃侃而谈:“我们郎君说了,别看是寒门子弟,若有出息,将来自抬门楣,光宗耀祖也说不定。像我们这样的谢家婢女将来若是能嫁给有出息的寒门郎做大娘子,还能放回良籍,也是极好。”
后面那句话显然不可能是谢三郎说的,而是清歌或者说谢府其他婢女的想法。
她们身为谢府婢女,吃喝用度、学识教养远高于普通世家女郎,但是高门大族不可能娶个婢女为妻,她们把目光放在有潜力但是身份还低微的寒门郎身上,也算高瞻远瞩。
寒门郎需要她们与谢家的这一层身份,各取所得。
罗纨之若有所思。
其实她在谢家远比在罗家安全,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心里那一关难过,罗纨之难以展颜。
素心还以为她担心辛苦,宽慰道:“罗娘子放心,郎君不常在家,事情不多,更何况每个月能有五千钱月钱,何乐不为?”
罗纨之本来还忧心忡忡,耳朵里忽然钻进几个字眼,她双目一震,“多少?”
皇甫倓被皇帝带回宫去。
两兄弟自战乱分离,二十多年间毫无联系,加上皇甫倓那时候年纪还小,压根对兄长没有什么印象。
皇帝对着他的脸,感慨道:“我们兄弟几人里也就是你长得最像父皇了,父皇抱你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齐嫔……齐嫔娘娘她?”
“母妃已经死了。”皇甫倓端起热茶呷了口。
“也好,也好。”皇帝扶着凭几,两眼无神。
齐嫔委身外敌,就算回来了,按律也是该杀,要不然躺在地下的先皇得知不得气得冒烟。
皇甫倓“嗒”得声搁下茶杯。
皇帝猛地回过神,脸上又堆起笑。
“四弟你回来就好,往后日子里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说……我!”皇帝还没说完,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吃惊地看着门口冷冷而立的宫装贵妇。
宦官们都低垂脑袋装鹌鹑,没有一个敢出声提醒皇帝。
“皇后怎么了来了?”
皇甫倓起身,见头戴凤冠的陆皇后一言不发领数名宫人进来。
他早听闻陆氏脾性古怪,样貌也怪,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只见陆皇后眉骨高耸,鼻峰如拱山,眼狭唇薄,女生男相,哪怕满头金钗玉珠也婉约动人不起来,反而那身上叮叮当当的环佩犹如一声声催命符,将皇帝吓得脸肉一跳一跳。
陆皇后扫了眼皇甫倓,眉头一皱,又直视皇帝:“皇帝今日胡闹了什么难道心里没有数吗?”
皇帝咽了咽唾沫,但在弟弟面前还是想争口气,遂挺起胖胖的胸膛道:“不过是送美人给谢三郎罢了,还是国舅与我、朕做赌,说朕也没有办法给谢三郎塞人,嘿嘿!这不朕赢了,他就得把你们家那柄先皇赐的枪给朕……”
皇帝声音越说越小,因为陆皇后的脸已经可以称得上恐怖二字。
皇甫倓低头不作声,就跟满殿的太监宫女一样当个摆设。
陆国舅是皇后的亲哥哥,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常年在酒肆勾栏里醉生梦死,又好大喜功、喜欢吹嘘,最是容易被人教唆着给皇帝出些坏主意。
皇帝的臭名声有一半都是因为陆国舅,这两人一个蠢一个坏,让朝臣头疼不已。
这些事陆皇后心知肚明,但皇帝蠢笨总好过精明,遂睁只眼闭只眼,唯有撞上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才会像这样来找皇帝算账。
“谢家三郎的脾气陛下不是不知道,这个关头,你惹他做什么!”
皇后大声,皇帝也不得不提高音量:“什么关头,不就是你们家二郎想当中郎将,怕谢家给你们使绊子?谢公说了,这位置就给陆二郎,那谢三郎不是还没出来做官,而且区区一个中郎将他看得上吗?”
陆皇后脸色铁青。
皇帝把本来就没有的脖子缩了起来,略有些畏惧地挪开视线,不敢瞧她,最后硬了口气:“一个五品官,朕还是能说了算的!”
“对!朕说了算!”皇帝说着都要哭了。
陆皇后冷冷呛了皇帝几句,带着宫人乌泱泱退走。
皇甫倓没有再落座,紧接着告退。
目睹帝后闹剧,是人都不敢多待。
“过几日给你办接风宴啊!”皇帝重新扯起笑容,再次表达出兄长的亲切。
皇甫倓笑着拜谢。
等到大殿彻底空了,皇帝脸上才露出放松的笑容。
今天皇后和谢三郎都在他这里吃了鳖,实在痛快!
他快乐地揉着肚子,半晌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消退。
不过……谢三郎会不会真恼了?
皇帝在大殿里来回踱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怅然叹了声气。
他若是谢家郎就好了,定不会受婆娘的窝囊气!
谢昀回到扶光院已经过了掌灯时分。
南星和天冬端来水给他净手,苍怀对他们道:“郎君的伤口裂了,去取药箱来。”
天冬自告奋勇,率先跑了出去。
“罗纨之怎么样了?”
南星正替他收拾换下来的手套,回道:“放心吧郎君,素心把她安置好了,就在青桐先前住的厢房里,一应器具也是从库房里调,好着呢!”
“我是问,她人怎样了。”谢昀把手擦干。
郎君是在关心罗娘子的心情?
南星脑子没转过弯,把求救目光投向苍怀。
苍怀接过话道:“郎君不必担心,我叫素心好好跟罗娘子说一说,虽然是权宜之计,可是在谢家哪里不比在他们罗家好,罗娘子不是笨人,迟早会想明白。”
南星听出了苍怀的意思,挠了挠脑袋:“啊,罗娘子不乐意的吗?”
苍怀抱着双臂,挑眉道:“你难道没眼睛看?”
两人正大眼对小眼,门口传来一道清亮女声。
“谢三郎。”
几人同时转过眼。
只见一女郎端着托盘从门口大大方方进来,赫然就是他们刚刚讨论的罗纨之。
苍怀揉了揉眼睛,他眼睛坏了!
罗纨之下午还哭丧着脸,晚上怎么就脸色红润,笑眼盈盈,哪里有一点能看出伤心难过的样子?
南星一幅已经熟稔的亲近,起身去迎她,“怎么是罗娘子来了,天冬那小子是不是偷懒去了。”
罗纨之没有让他拿走托盘,侧身一躲,“不怪他,是我自己要来的。”
谢昀示意南星退后,南星退得犹犹豫豫,苍怀见状干脆一把勾住他脖子,将人扯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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