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罗纨之自己的工钱都还没到时间发,哪来多余的钱给他。
……若是搞不好,她可能将来得用在谢府当奴婢的工钱来养他了!
想到这里她头痛不已,就如同每一个擅长画大饼的奸商一样,安慰廖叔道:“不急,等铺子生意好了,你的工钱自然少不了。”
罗纨之把进出的存货册翻阅完毕,合上打算带回去仔细研究。
“东家娘子,这烛火生意实在做不下去,要我说不如学学旁边的铺子,卖点脂粉首饰,咱后头这可是个销金窟。”掌柜廖叔握起拳头只留下个大拇指,朝后方指了指。
清歌告诉过罗纨之,她的蜡烛铺子背后是建康有名的风月地,千金楼。
那栋足有五层高、占了一条整条街长,坐落于秦淮北岸面朝南边,霸占了最好的风光。
掌柜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风月地接待的都是权贵,里面的姐儿每日都在钻研怎么打扮自己,胭脂水粉、首饰钗环的消耗可想而知,这才是源源不断的进项。
罗纨之何尝不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胭脂首饰都要成本进货,她哪来那么多本金?
没有本金,她只能在这蜡烛堆里雕花……
雕花?
这个词忽然闪入罗纨之的脑海,她沉思片刻,慢慢露出笑容来,对着掌柜道:“你说的对,我们后面可是有座销金窟啊。”
她的蜡烛往哪里卖才能获得更丰厚的利润,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要的不是降低蜡烛的成本,而是提高蜡烛的售价。
掌柜好奇问:“东家娘子是有了想法?”
“晚些再说。”罗纨之并不打算现在告诉他,收拾好东西就打算带着南星回去。
素心给了她一定的自由,她也要遵守规定,不能让素心难做。
罗纨之在掌柜的相送下走出蜡烛铺子,还未戴好幕篱,旁边夹巷突然钻出了几只灰色的老鼠,叽叽叫着,从他们面前跑过去
罗纨之提起的脚半晌没敢落到地上,直到目送最后一只老鼠跑没影,她才扭过头,朝那缝隙里望去。
那原本是一条排水沟,被两边的屋檐挡得密不透光,昏暗一片,只能勉强看见有团黑影在往外挤。
依稀能看出是个人样,只是那人生得胖,故而在那逼仄的夹壁里挤得相当费劲。
“谁啊?”南星好奇,伸头去看。
“快!——扶……朕、扶我!”里头的人大口喘着粗气,朝外面伸手。
罗纨之因为印象深刻,一下听清那道声音,大惊失色,一把将南星往后拽。
那昏庸荒谬的狗皇帝为何在这?
罗纨之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离开,不能和皇帝扯上关系。
然而没等罗纨之拉南星逃走,皇帝已经兀自扶墙钻出。
他满头是汗,用手作扇,对着自己赤红的脸扇了几十下风,喘着大气抱怨:“怎么、怎么没人来扶我!”
南星跟在谢三郎身边也没少见过这些贵人,故而也认出皇帝,吃惊地睁圆了眼:“陛下!”
“嘘!——”皇帝紧皱眉心,用手指抵住嘴唇,十分严肃地嘘声,“别吵!”
南星捂着嘴,乖巧地消了音。
“是你!”皇帝转眼又看见了罗纨之,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声惊呼之后他连忙压住自己的嘴,仅用两只小眼睛骨碌碌打量罗纨之。
他记得这美人!
“……见过陛下。”
早知道这皇帝不靠谱,也没想到这么不靠谱,瞧他过来的方向,刚刚八成是在千金楼里胡闹。
这还是大白日的。
罗纨之刚行了礼。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从尽头传来,夹杂着几道听不清的呼喊声。
肥胖的皇帝顾不得再多看美人几眼,立刻蹦了起来,冲着罗纨之急急嚷道:“快!快快藏我!把我藏起来,他们是来抓朕的!”
罗纨之脑子懵了瞬。
这皇帝又在搞什么,这是建康,谁会来抓他?
“罗九娘,你可别恩将仇报啊!我把你塞进谢三郎院子里,是多少人可望不可求之事!”
皇帝不提这个倒好,一提罗纨之都要气笑了。
不过,她虽然恼,但还知道轻重缓急,皇帝这急上火的样子,只怕她若不帮,日后要被他记恨。
“去我铺子里躲一下吧。”她指住黑漆漆的蜡烛铺。
皇帝往里面瞄了眼,嫌弃地皱起脸,但很快他就识时务地拎起袍袖一溜烟窜了进去,别看胖,还怪灵活的,只是顺道还用肥胖的身子把另外半扇门也撞开了。
“吱呀——吱呀——”
半扇门还在那里晃,来追皇帝的人已经风风火火赶来。
他们在外面徘徊了一阵,没找打什么线索,迳自往前找去。
南星出去张望了几眼,回来告诉两人。
“人都走了。”
“罗九娘,这次算是你救驾有功,你放心,朕不会计较你先前的失礼,还会给你嘉奖。”藏在桌子下的皇帝兴奋道。
罗纨之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在他面前蹲下,侧头往桌子底下去看,“陛下要赏我钱吗?”
皇帝抱住双膝,委屈地缩着身子,他脸上的胖肉随火苗晃动而跳跃。
“欸,钱多么庸俗!你在谢三郎身边怎么也会这么市侩,谢三郎可不喜欢市侩的女郎。”
皇帝激动,喋喋不休,忽而自己打住了话头,又砸吧几下嘴道:“是了,他是不喜欢你,朕要送你这美貌女郎给他做妾,他还瞪朕,哼!”
皇帝觉得谢三郎是占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那陛下要赏我什么?”罗纨之才不关心他对谢三郎有什么怨言。
皇帝眼睛眨了眨,想了好一会,卖了个关子:“不着急,你过几日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南星告诉罗纨之,追皇帝的是国丈家的人,也就是建康八大家族之一的陆氏。
陆皇后善妒,皇帝的后宫里都被皇后整理地服服帖帖,所以他喜欢跑外面来“偷吃”。
陆家还敢管皇帝的私事啊?
罗纨之对于这些无法无天的世家又多了几分忌惮。
三天后,罗纨之没等到皇帝所谓的谢礼,反而等来一场“鸿门宴”。
那是为成海王皇甫倓举办的接风宴,也是他的相亲宴。
皇帝与皇后做主设宴太极宫东堂,想把建康适龄女郎叫入宫中参选,不过,不是所有的世族愿意把女儿送来,就比如谢家来的只有族长谢珏、宗子谢昀还有谢家长房的谢曜夫妇,族中女郎无一露面。
罗纨之是唯一个被点名道姓叫来的女郎,她身份是谢家婢女,不是谢家的女郎,故而谢家没必要为此忤逆皇帝。
可这就成了罗纨之煎熬的开始。
若皇帝口里的“赏赐”便是要她出来“招人眼”,罗纨之恨不得那天对皇帝见死不救。
“这就是三郎收下的新婢女?真没有想到还能留在谢家,三郎难道被这微末女郎魅惑,故而起了怜香惜玉之情?”
谢公的长子,谢家的大郎君谢曜带着夫人王氏走到谢昀身边,罗纨之努力缩在谢三郎身后,也免不了被他们注意到。
谢昀睨了他一眼,微笑:“大兄何时关心我院子的事来?”
“我们也就是好奇,三郎院子的人向来问不出点东西,所以这还是头一回见这女郎呢。”王夫人没有她夫君那么咄咄逼人,教养极好,温言细语,打量一番就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莫说三郎,我见亦怜。”
“王大娘子抬爱了,蒲柳之姿,岂敢与芷兰夺色。”罗纨之头也没抬,对王娘子谦卑地行了一礼。
至于对她出言轻贱的谢大郎君,她理所应当地忽略了去。
谢曜何曾被人忽视过,更何况这罗氏女是什么身份,她岂敢?
但不等他发作,谢昀偏头对罗纨之温声道:
“我看你家人也到,若想过去打个招呼就去吧。”
不是命令,而是带着几分商量的语气。
谢曜夫妇两人脸色皆变,谢三郎对这个罗家女未免太过好了,哪有主人在此,让个奴婢自顾自地去见亲友,岂不是没了尊卑。
罗纨之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谢三郎说的是罗家人。
罗家主身为成海王的“恩人”,在这接风宴上也有一席之位,罗纨之知道月娘是绝不可能被带来参加宫宴,来的只会是罗家主和冯大娘子或许还有罗唯珊,对这三人她委实提不起劲,但谢大郎君在这儿阴阳怪气也恼人,她还是先避一避为好,遂告辞而去。
罗纨之离开后,谢昀才看向谢曜。
“大兄有话直说。”
“三郎不要误会,我是担心你忘记已经当着陛下的面拒绝纳妾,不要日久生情,对这小女郎起了心思,岂不是朝令夕改,叫人耻笑?”
谢昀微微牵起唇,露出个浅笑。
“大兄还是老样子,明明盼着我出错,却还假装为我好。”
谢曜脸色铁青,王娘子想从中和稀泥,笑道:“三郎说得哪里话,夫君一心为了谢家着想,也是希望你好。”
“大嫂也别怪我说话直。”谢昀从容不迫,不紧不慢,松沉清润的嗓音动人至极,“正因为是一家人,是兄弟,所以我才直言,大兄样样拔尖,唯有一件事输给了我。”
“什么?”谢曜下意识问,可话出口他又恼羞成怒:“我何曾输给你了!”
“大兄想要什么,藏在心里,从来不说。”谢昀笑了笑,“你想当宗子,与其盯着我,不如跟伯父去说。不过,早几年或许还有机会,现在——迟了。”
留下这句诛心话,谢昀抬步便走。
远处等着奉承他的人马上就众星捧月地把他围了起来,再没有地方给谢大郎插足。
谢曜被气得险些仰倒,王氏连连安抚他,为他顺着气。
“三郎这个性子郎君又不是不知道,你和他置什么气呀!”
要怪就怪他们都不知道那个罗家女对谢三郎而言居然有几分重量,这才惹来谢三郎的针对,他平日也不会这样夹枪带棒。
谢曜握紧王氏的手,眉头紧锁,“怪我,让娘子委屈了,泰山大人将你嫁给我,是对我报以期望,我……我……”
他本也是优秀的谢家郎,只恨“既生瑜何生亮”,败给了谢三郎,与谢家宗子之位失之交臂。
王氏摇摇头,“夫君不必妄自菲薄,家主??正值壮年,还有很长的时间,夫君尚有希望。”
“没错……”谢曜接过话头又抬起眼,视线穿过人群盯着里面的谢三郎,冷冷笑上一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谢三郎也并非白玉无瑕,我待要看他犯了错,又该如何。”
王氏闻言微怔。
夫君似乎理解错了她的意思。
她心里喟叹声,谢三郎的话虽然直白难听,却是逆耳忠言,谢曜被伤透了心,故而不肯自己努力,总想等着对方出错。
可是谢三郎那人既聪慧又理智,他哪会轻易踩进陷阱露出马脚让人抓?
——除非他自个愿意啊。
罗纨之由宫婢领路。
宫宴还未开始,身着华服戴华冠的郎君女郎三三两两聚着,找人也需要费点功夫。
绕过一壁垂满怒放紫藤花的院墙,罗纨之不期提前看见了此次接风宴的主角,成海王皇甫倓。
有半月未见,他衣着打扮、周身气度都焕然一新,身边还簇拥着好几名衣钗华贵的女郎。
虽然他的身份有点尴尬,但皇帝对他的示好与亲近,让想要成为他王妃的人还是有不少。
两人目光远远对上,罗纨之看见他虽然脸上带了笑,但是眼神飘忽,似是觉得身周这些女郎都乏味无聊,没有兴趣。
她一直觉得皇甫倓不好相处,更没有前去叙旧的心思,催促宫婢带她快速离开。
等她找到人却不赶巧。
罗家主带着冯娘子去巴结上峰,只有罗唯珊独自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见到罗纨之前来也没起身,先是把她上下打量了番,看她衣裙华贵、首饰齐全,不比那些名门贵女差,便气鼓鼓道:“做婢女倒比我这个做女郎的还气派。”
“与五姐姐换,你做不做?”罗纨之知道用什么话能把她一句堵回去。
罗唯珊板起脸,果不吭声。
“阿父的事情我已经求过谢三郎,你回头转告阿父,让他不用忧心。”罗纨之坐到一旁,面朝的地方正聚着那些衣香鬓影的女郎们。
那是她们这些从北地初来乍到的女郎混不进的建康贵女圈。
“当真?”罗唯珊立刻把怅然的目光抽了回来,惊喜道:“谢三郎当真答应帮忙?”
罗家主的差事办得好不好,直接影响到她在建康的地位,六品官说高不高,还有晋升的空间,罗唯珊一直在担心若父亲不中用,她也不能得嫁高门。
罗纨之点了点头,罗唯珊难得露出几分和善的笑意,从袖袋里翻了翻,取出封压有结香花泥印的信,
“喏——是一个姓齐的娘子寄给你的信,寄到建康辗转多日才到罗宅。”
齐娴?
罗纨之没想到罗唯珊居然会为她带信,不由看了她一眼。
罗唯珊不自在,故意嘲笑道:“结香花代表的是喜事,难道这位齐娘子还想请你回去参加她的喜宴不成?”
罗纨之没有马上拆开看,她想应该是她之前写给齐赫的信起了作用,这是齐氏兄妹对她善意劝说的回应。
齐娴要成亲了。
罗纨之刚放松了脸色,露出浅笑,冷不丁瞧见面前突然立在不远处的郎君,吓得一个激灵。
“王爷!”罗唯珊又惊又喜。
皇甫倓唇角微扬,“罗五娘子能否暂离,本王与九娘子有话要说。”
罗纨之和罗唯珊同时一愣。
罗唯珊起身,走开几步,迟疑地回过头,见皇甫倓笑着朝她点头,她拧着眉又瞪了罗纨之几眼,不情不愿走开。
罗纨之早已经趁机把齐娴的信收了起来,正在整理袖子,目光微抬就发现皇甫倓也在看她的袖子。
“齐娴居然还会给你写信?”
闻声,罗纨之登时身子紧绷,如临大敌。
他果然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只是皇甫倓的语气有些奇怪,就似乎他瞧不上,但又会因此而恼怒。
罗纨之把袖子稍背到身后,目光飞快地旁顾左右,问:“王爷和那些贵女相谈正欢,怎么还有空到这里来……”
皇甫倓盘手而立,讥诮道:“她们都是逐利之蝇,虚情假意,看中的只有我的身份。”
罗纨之浅皱眉心。
真情实意的他不稀罕,现在又怪别人虚情假意?
“齐娴她要嫁人了?”皇甫倓突然出声。
罗纨之不答,也不妨碍皇甫倓的谈性正浓。
“你说,她口口声声说喜爱于我,短短数月就另择夫婿?其心能有几分诚?”皇甫倓也不等她回答,目光稍抬,声音带笑又问道:“这些女郎还真是宠惯不得,你说是不是,谢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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