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放目眺望。
金碧辉煌的东堂侧殿穷奢极欲,金龙塑柱、梁垂珠帘、紫纱步障、琉璃为灯,身着华服的权贵们欣然坐于其中,海陆珍馐皆盛于前,是她从未见过的盛景。
不知道罗家主会不会与她一样,心中生出自己始终与这儿格格不入的惶然。
她偷偷拿起块豆糕,趁没人注意,整块塞进嘴里。
甜软的滋味抚。慰了屡生津。液的舌头和饿得鸡鸣的肠胃,也把她哽出了眼泪。
她不敢有大的动作,用袖子遮住手,小力捶在檀中穴的位置,帮助自己咽下那超出负载的美食。
女夫子曾说过贪多嚼不烂,这道理就是如此。
如今她嚼不烂又何止是这块豆糕,还有诸多求而不得的奢望。
罗纨之原以为自己的动作小不会被人注意,但是谢昀耳朵尖,还是藉着饮酒的动作回眸看了她一眼
只是她没有留意到,因为旁边谢曜与王氏笑声再次吸引了她视线。
这个谢家大郎在她面前骄矜傲慢,但在自个夫人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不但细心体贴还柔情似水。
他们家世相当,又情投意合,怕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只瞧了一会,罗纨之就低下头盯住地上的豆糕,微湿的眼睫垂下一圈深色的阴影,掩住了她眼里的怅然与苦闷。
哪个女郎没有在情窦初开的时候想像过自己未来的夫郎,但是这世上女子婚事向来犹如一场豪赌,更多的还是身不由己。
于她而言更是如此。
谢昀目光从她两片浅蹙的翠羽上掠过,投向旁边咧着嘴、喜眉笑眼的谢曜。
他略一皱眉。
从前不觉得,但他这位兄长是不是在外面太不知收敛,笑得太张扬了。
收回视线,他在桌面又巡视了一番,把一碟颜色鲜艳的果子拿了下去,轻轻搁放在了豆糕的旁边。
第33章 反击
这次罗纨之看见了。
红艳艳的果子还带着水珠, 被翠绿的嫩叶衬得娇艳欲滴。
一碟豆糕、一碟果子并排在眼底下。
罗纨之抬起头,谢三郎听见了动静,“想吃点别的?”
“……不是。”罗纨之奇怪。
谢三郎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好似一桌子菜任她点般。
她又鬼使神差想起罗唯珊从前养的那只很会拿架子的狸花猫。
好鱼好肉放在面前愣是支棱着脑袋不吃。
罗唯珊为了哄猫儿多吃点,换着花样, 今天一碗剔刺鲈鱼肉, 明天是蛋黄佐鲜羊。
现在的罗纨之就感觉自己成了那只猫,而谢三郎在哄她。
她的心蓦然一震。
太奇怪了, 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舞伎挥动水袖, 侧下腰肢, 形如拱桥,在渐小的鼓点声乐当中结束了一场舞,皇帝用力拍着掌,口里喊着赏。
众臣纷纷跟着起哄。
很快,中央的场地空了下来, 两边的视线得以交汇。
罗纨之正好看见对面有两张熟悉的脸孔凑在一块交头接耳。
不正是先前在树下看热闹的那两位夫人, 紧接着她们又扭头与身后的夫人一起分享趣事,最后望着她的方向, 笑得花枝乱颤。
那同情兼轻视的眼神一个个递来,或许都认为她不配坐于华堂,更不该坐在谢三郎的身侧。
可那又如何。
罗纨之挺直了后脊,并在那诸多看热闹的眼神里,浅浅弯了眼,露出了个微笑。
笑她的人没有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淡定, 渐渐也不觉得好笑。
更何况她旁边谢三郎的目光也若有似无地瞥来, 让人不得不避开。
这时候有人站起身,拱手道:“惊鸿舞宫宴次次都有也不稀奇, 臣倒是听说昔日荆州有双绝,其中有位月珠娘子,琵琶一流,编的那曲《飞天舞琵琶》更是天上仅有。”
几声附和在席间呼应,纷纷同意他的说法,就好像他们亲眼目睹过一般。
罗纨之笑容一收,手指紧紧攥住膝盖上的衣料,她循声望去。
开口说话的人年约三十,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深紫衣,腰环玉带,两撇胡子两端成菱形微微上翘,配着他倨傲的嘴脸,和皇帝虚心倾听的神态不难看出此人位居高位。
此人无端端提起月娘是想做什么?
月娘早已销声匿迹。
“哦,吾都不曾见过!陆国舅快讲讲,这位月娘何在?”皇帝高兴抚掌,兴趣盎然。
“可惜月娘已经嫁人了。”陆国舅摇了摇头,相当惋惜。
“啊……”皇帝大失所望。
嫁人了,那说明年纪也大了。
陆国舅很会拿捏皇帝的心情,话音一转,又笑眯眯道:“不过她还生得一女,如今就在这席上——”
闻言罗纨之心已经凉了一半,她明白这陆国舅完完全全是冲着她而来。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就道:
“陛下若是感兴趣,不如令她出来,为大家弹奏一曲琵琶,助助兴!”
“好啊!”皇帝拍着膝,快声道。
皇帝爱玩闹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陆国舅十分懂得投其所好。
“陛下。”
皇帝正高兴,忽然听见一道松沉轻缓的嗓音传来,就好像一盆子冷水浇到他头顶,凉意顺着他的短胖的脖颈溜了进衣服下,激得他打了一个战栗。
他扭头看向谢家的席位,正襟危坐:“三郎,呃,有事?”
谢昀没有起身,只是放下手里的酒杯,他将脸转向皇帝,笑容很浅,只有那唇角看得出细微上扬的角度,似乎只是在表面上维持对皇甫氏的一点尊敬。
他朗声道:“这是为成海王殿下而办的接风宴,昀以为不该本末倒置,变成歌舞之地,岂不是淡了陛下对兄弟的拳拳之心,陛下以为呢?”
皇帝马上点头如啄米,就跟学生见了夫子一般老实:“三郎说得有理……”
陆国舅紧跟着道:“谢三郎何必扣大帽子给陛下,还是不舍的借你的人给陛下高兴高兴,找这理由就不算高明。”
“啊?三郎的人?是指……”皇帝瞥了眼谢昀身边低着脑袋的罗纨之,他眼珠转了又转,恍然大悟。
是了,这女郎从豫州来的……豫州可不就在荆州的旁边。
“陛下,难道您就不感兴趣,月珠的琵琶就连谢三郎的尊父都赞不绝口。”陆国舅一扭头,朝谢昀挑眉:“当初谢三郎在云海台不也说过,憾不得天籁声,就有人告诉你月娘还有女儿,如今陛下大方把她赏给了你,全了你的好奇,怎的还小气起来,不肯与人分享了?”
罗纨之一怔。
罗家主莫非正是因为听到这个传闻的缘故,才自信满满觉得谢三郎一定会接纳她?
只因为对方一句再随意不过的话,她就落到这身不由己的地步?
虽然罗纨之清楚,这也怪不到谢三郎头上,要怪就怪她权欲熏心的父亲,也怪这低踩高捧的现状。
无论有没有谢三郎,她的命运早已经被罗家主决定。
这番话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陆国舅指的就是罗纨之。
那个被谢三郎当众拒绝纳为妾,又“无奈”收为婢的罗家女。
罗纨之胸腔里烧着一把火,但又不能显露半分,唯有那紧绷的唇线泄露她心底的悲愤。
这些权贵路过都要踩她一脚,就因为她无权无势,因为她弱小无助。
皇帝是越发好奇,屁股都快坐不住龙椅,脑袋抻得老长,“真有那么好听?”
谢昀的父亲谢璋极擅音律,素有才名,能得他夸奖的必然是极好的,皇帝爱玩闹,也喜欢听乐,是以这会被陆国舅说得心痒难耐。
“但看谢家允不允了。”
陆国舅好整以暇望着谢昀,望着谢珏,但凡他们有一个坐不住,那就有好戏看了。
都说风水轮流转,可王氏一族没落,他们陆家没能抢占先机,给谢家后来居上,掌握大局,成为世人口里的顶级门阀,权倾天下。
可恨他们族中子弟还都不如谢家争气,眼见就快没有招架之力,好在老天开了次眼,谢璋的死带给他们三年喘息的机会,紧锣密鼓地往朝廷里塞自己的人。
如今孝期将满,谢家寄以厚望的宗子即将出山做官,势必会引来一场风雨。
他们要在风雨来临之前,先敲山震虎,让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对其他世家存下一分敬畏。
谢珏没有出声,端起茶杯吹着热气,滚滚的茶雾模糊了那些打探的视线,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在子侄的教育上,没人能说出他的不好,很多时候他更愿意放手让他们去闯,去做,是因为他有为孩子们兜底的能耐与决心。
谢家与陆家的对弈,罗纨之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陆国舅存心在羞辱她,她的心跳变得像密集的鼓点声,沉闷激烈。
以她的身份,无疑是反抗不了强权。
可她并不是乐籍也不是庶民,她是没有那么高贵,但也做不到那么卑微。
冷汗从鬓发里渗出,湿入颈项,闷热的空气好像是一口蒸笼,把她罩在其中,她变得无法喘息。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仿佛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
陆国舅宛若醉酒般,开始摇头晃脑,扬声:“罗尚书,罗尚书可在,你这小女可是会琵琶?”
从一角落慌慌张张站起来个人,扶了扶头上的漆纱笼冠,“会、会的!”
罗纨之听到父亲的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才知道罗家所在,她略一闭眼,短暂地把那刺目的华光屏蔽在外。
罢了,她即便再低还能低到哪里?
罗纨之扶着膝盖正欲起身,手腕忽然一紧。
是谢昀察觉到她的动静,握住了她,强势地按下她的所有动作,让她重归静止。
罗纨之余光望向谢昀的侧脸,他英挺的眉骨微蹙,眼眸直视前方。
那边陆国舅目光逼人,仍等着好戏。
谢昀迎着他,声音清润如流水潺潺而出: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世上少有,就好比陆家祖上,陆太傅的才学品貌日下无双,可惜后人差之远矣。”
这与他们所谈有何关系?
莫名其妙忽然被谢三郎内涵了一把族内子弟后继无人,陆国舅心里更是气恼,张口欲辩。
又听谢昀笑着回头望了眼,语气温和道:“罗九娘的琵琶只可悦我,怕诸君听不入耳。”
罗纨之忽然被他温柔眸光所摄,心跳加快数倍,竟比之先前的气愤紧张还要急促。
她都能察觉自己耳尖上那块最敏。感薄弱的皮肤逐渐发烫,若是被人瞧见,一定红得要滴血了。
谢昀没有继续盯着她,而是转回头便命令人道:“去拿琴来——”
一声令下,旁边的几个宫婢连忙动了起来,听从谢三郎指挥。
“怎么,谢三郎这是要为我等奏琴?好好好!能听三郎的琴也不错啊!”有人拍掌大笑道。
“谢三郎可难得在外弹琴,今日还都是托了陛下和成海王的福啊!”会拍马屁的还不忘提起此宴的主角。
成海王皇甫倓略弯了下唇,似是满意地朝那会吹捧的人举杯,目光又落到了对面。
常康王皇甫伋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一个方向,看得出神。
那边除了谢三郎之外就是罗纨之。
皇甫倓眸子微眯,露出一分冷意,默默饮完杯中酒。
对面坐着的贵妇脸色一个接一个变得丰富多彩,谁也没料到谢三郎会为一个低微的小女郎当众出头。
这时宫婢带着一把伏羲式的琴回来,后面还有两名宦官抬着张琴桌,正要往谢三郎的方向走。
谢昀很自然地抬手一指,又命令道:“放到陆国舅面前。”
众人神情顿变,这变故始料未及。
比谢三郎肯替这女郎奏琴更可怕的是他当众下陆国舅的脸。
谢昀似毫不在意那些目光,一字一字清晰道:
“请陆国舅,为陛下奏琴演乐。”
第34章 有病
四周目光聚来, 陆国舅脸红脖子粗,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谢昀示意那几名受惊停下的宫人继续把琴往陆国舅面前放, 嗓音温和:“原来陆国舅知道这是羞辱,我原以为国舅不知道。”
陆国舅抽了口气, 面孔变得扭曲, 可心底的活尚没有发作出来。
“怎么,陆国舅明目张胆羞辱我的人。”谢昀压低了嗓音, 但是从里透出的冷意让站着的陆国舅都浑身一颤, 他慢条斯理问:
“是在与我宣战?”
罗纨之浑身一震, 愕然地看了眼谢昀,他的侧颜被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淡去了眉目的锋利,多了些神闲气定的从容,他的平静影响了罗纨之。
那些慌乱如潮水从她心头退去, 只留下湿润的痕迹。
她飞快眨了几下眼睛, 眼睫饱吸了泪水,变得沉甸甸的。
谢三郎在为她说话, 在为她抱不平。
她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么多人前为她撑腰。
他可是谢三郎啊!
惊讶之后,她的心变得异常柔软,好似所有的毛刺都被抚平了。
“你!——”陆国舅抬起一只手臂,遥指谢昀的脸,激动地手指颤颤。
“大兄……”旁边的小郎君按下陆国舅的指头,小声劝道:“不如算了, 这还是宫宴, 我看阿姊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陆皇后的脸色铁青,是强按着脾气坐在上头, 她眸光转落,见到下首的皇甫伋两只眼睛都跟失了神一样,死死盯着那边低头垂首的娇艳女郎,心里窝了火,再看旁边只知道当缩头乌龟的丈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绕到后面用力拧了下他腰间的肥肉。
皇帝圆润的身体在龙椅上一弹,倒抽了口凉气。
“陛下,此时该您主持大局了。”陆皇后咬牙切齿地提醒他。
皇帝唯唯诺诺,眼神躲闪,左右为难道:“这要朕如何主持,一个是朕的内兄,一个是谢家三郎……”
别问他,一问一个头都有两个大!
比起头大的皇帝,谢公谢宰相处之坦然,他放下茶杯,笑语朗朗,提声问:“诸位,这雅乐何时都能听,非要今日吗?”
谢公一说话,谢三郎便敛起了锋芒,见好就收地重拿起酒杯。
旁边人听出了谢公的雅意,福至心灵,趁机给那边气急败坏的陆国舅递台阶,对身周的人一顿拉拢,“是啊是啊,今日这歌舞雅乐听得够多了,倒不如请成海王殿下给我们讲讲北地的风貌,是不是啊?”
这会看呆了的权贵们倒是全反应过来,今日是给成海王举办的接风宴,一个个重新活络起来,用话题围绕着成海王。
皇甫倓笑着接过话,和他们推杯换盏,一扫东堂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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