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十六娘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轻轻拍了拍胸口,把噎住的糕点努力咽下去,又把衣裙飞快理了理才转回来,羞愧道:“我失礼了。”
她对谢家不熟,没想到这偏僻的的地方还能遇到人。
罗纨之扫了一眼,看见她脚边还有个半开的食盒,那款式很像是老夫人院子的用物,她刚刚吃的就是里面拿出来的糕。
“王娘子是来见郎君的吧,为何不遣人去通报?”罗纨之开口,
说到这个王十六娘更加窘迫,细声解释:“已经通报过了,不过三郎君还没回来,所以我提
前出来……”
王老夫人因为前一天晚上没能撮合成她与谢三郎讲几句话,今日一大早就吩咐她带着糕点到扶光院。
送她来的芩嬷嬷为了让她多留一会,很快就藉故离开,她一个人在扶光院左等右等,越等越怕,就偷偷跑了。
但是拎着满满的糕点,回去又怕被老夫人责备她没用。
所以她想到在这里吃完了再回去。
“王娘子还是去院子里等吧。”罗纨之想去帮她提起食盒,但是被受惊的王十六娘把她的手连提柄一起按住。
“不、不必了。”
王十六娘眼中有恳求,罗纨之虽觉奇怪,还是依言松开手。
“你是扶光院的……”王十六娘把食盒盖好,这才敢打量罗纨之,触及她那张脸时不由一愣,说不出口她的身份。
婢女?这女郎生得雪肤花貌又气质出众,哪像是婢女。
再说,谢三郎院子里的两婢她昨天夜里就被人指着见过了。
侍妾?谢三郎是出了名的后院干净,干净到连个通房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侍妾。
莫非就是……
罗纨之看她满脸纠结,主动道:“我姓罗,是和素心清歌一道的。”
王十六娘登时惊呼了声,好在她立刻按住了自己嘴,没有太过失礼。
“抱歉,我是没有想过罗娘子你这么美……也难怪外面都在说谢三郎喜爱于你……啊,对不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罗纨之摇摇头,“都是些不实的传言,王娘子不用放在心上。”
南星瞟了眼罗纨之,小脸都皱了起来。
不是吧,昨天晚上你们可不是这样的。
南星知道了秘密却不能广而告之,心里痛苦万分,嘴角直抽。
王十六娘看了看南星,又看向罗纨之,“那……你能不能陪我坐一会?说说话?”
罗纨之本想拒绝,但是话到口边却答应了下来。
南星只好自己揣着满腹疑团以及莫名担忧,一步三回头离开。
她们两个不会为郎君打起来吧?
南星的担忧压根就是无稽之谈,王十六娘对罗纨之和和气气,甚至还自己掏出了一张新帕子,让她垫在石台上,以免脏了衣裙。
可罗纨之一看她的帕子竟然是蚕光绸所裁,这小小一方帕子比她一身的衣物加起来都要贵重,故而推辞不用。
她本就用不上这样好的东西,何必糟蹋。
王十六娘又打开食盒请她吃,自己也拿了块。
总共九块叠起来的糕一下就去掉一层。
十六娘怅然开口道:“祖姑母和父亲都希望我嫁给谢三郎君,可是我并不喜欢三郎君,只是我又不敢拒绝家族的安排。”
“你……为何不喜欢谢三郎?”罗纨之见过很多想要嫁给谢三郎的贵女,她还以为这个王十六娘也会满心欢喜。
很快,她想起自己曾经因为传闻误会过谢三郎,所以马上道:“若王娘子
是听了一些传言,那都不是真的。”
罗纨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解释这些,若王十六娘因传闻退缩,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好事。
可是她又不希望谢三郎被人一直误会。
王十六娘摇摇头,她自然知道三人成虎,有些传闻只能听听,不能轻信,她可以当做借口跟乳媪说,可心底却并不以此为尺。
她小声道:我怕他,我见他第一眼就害怕……你不知道,我看人很准的。§_[(”
王十六娘有直觉,她总是能凭第一眼的印象判断对方是善是恶。
至少是对她而言,是好是坏。
谢三郎君对她展露的那一面绝对不是好的一面。
“那你为何不跟老夫人说?”
王十六娘小口吃着糕点,露出苦笑,她望着花圃里残落的花,道:“我自幼在家中衣食无忧,享受最优越的待遇,无忧无虑度过十五年,如今家族需要我摆脱困境,我也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而弃家族利益不顾。世家,世代为家,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就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
罗纨之微怔,不由再次看了眼王十六娘。
她年纪不大,却很有觉悟。
王十六娘正好也在看着她,对上视线的那刻,她莞尔一笑,“罗娘子,我其实很羡慕你,至少你的心是自由的。”
心是自由的?
罗纨之为这句话惆怅许久。
可心自由了,身却不由己,那有何用?
她的身份地位会因为喜欢上一个高贵的郎君而有半分改变吗?
不会。
今日罗纨之本来还想出去找廖叔,商议往北商路联络的事情,但是因为实在乏累不想动弹,只想好好歇息。偏这时候南星带来了宫里的宦官,给罗纨之传达皇帝的口谕。
皇帝邀她去千金楼。
上回为了帮小芙蕖,罗纨之欠了皇帝的人情,故而不好不应。
听见要去千金楼,南星的脸都扭曲了,很想阻挠罗纨之,但又想起那晚上郎君对她的亲昵举动,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了。
他就是个可怜的小跟班罢了。
有雪娘为皇帝打掩护,皇帝在千金楼里自由快活。
那些他救下来的女郎被他养在这里,成日闲得无聊,所以也打算学罗纨之做点小生意。
这次皇帝请她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刺绣好,我可以开个绣房,怎么样?”
“我写得一手好字,可以给人写信。”
“我算账好,能看账簿,你们谁请我去当账房先生啊!”
女郎们七嘴八舌,就怕显得自己没用。
罗纨之听得头昏脑涨,不得不把她们叫停,揉着太阳穴道:“虽然大家各有特长是好事,但是要想生意做的下去,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看需要什么。”
她跟着严舟身边的人学了数月,见识飞涨,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很快就把一腔热血的女郎们浇了个透心
凉。
“不过,也不用气馁,你们人多也有时间,我倒是有个建议……”
罗纨之灵机一动,严舟的产业那么多,她有心想学习却也分身乏术。
她可以把她们举荐到合适的地方,等她们学有所成,她也有了帮手。
皇帝听了连连点头,“这好使,我去同严舟说去。”
严舟能在大晋混得开,在于他很会人情世故,跟上下打通关系。
皇帝虽然只是世家操控下的一个傀儡,但是他依然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适当时,可以给严舟行个方便。
所以,两人互助互利,何乐不为。
这样的话都不用罗纨之去费事,她当然愉快地选择交给皇帝去办。
皇帝信心满满、精神抖擞,好像已经看见了美好的宏图,“我说不定日后也能拥有像严舟一样的商业版图,商队可以走南闯北,互动有无!”
他皇帝做的憋屈,所以更想有施展拳脚的地方。
那些女郎们也憧憬道:“那我们也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皇帝笑眯眯地由着那些女郎簇拥。
“何止,我还要给你们招夫婿。”
“那岂不是上门夫婿了?”女郎咯咯笑。
“上门夫婿多好啊,上面夫婿就不会欺负你们了。”
女郎们七嘴八舌提起要求,皇帝佯装苦恼一个个把世家的郎君们搬出来给她们配对。
罗纨之发现皇帝还真有做媒的习惯,像城东的媒婆,对这些郎君们如数家珍。
“怎么没有谢三郎?”
“谢三郎?那厮不解风情得很,无趣!”皇帝摇摇头,顺便递给罗纨之一个眼神,像是要和她寻求共识。
罗纨之抿了下唇。
谢三郎也不是不解风情……
“还不是郎君怕三郎?”女郎们揪他的短,挖苦他。
皇帝乐呵呵地捧着肚子,也不生气。
罗纨之看见皇帝脸上堆满了慈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头一回发现这个皇帝五官其实长得不错,只是那些肥胖的肉把他的容貌挤得变了形,就好像他这个人被一堆“荒唐”、“无能”、“废材”等点评掩盖,很少有人还能看见他还有一颗温暖的心。
像一棵大树,在这权贵的爪牙中保护了她们,为她们遮风避雨。
虽然在如此混乱的时局下,他救得这些人比起庞大的灾民、难民来说微不足道,但对这些女郎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拯救。
“快来看,那不是小芙蕖吗?”窗边的一个女郎忽然嚷了起来,“哼,以为带着幕篱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她们住在千金楼最偏僻的小楼里,靠着千金楼下人们进出的院门。
从窗户就能看见一位明显不是婢女的女郎脚步轻盈地穿过。
罗纨之与她们一道,也挤在一个窗口往下看。
从身形和脚步
上的确能看出是小芙蕖无疑。
她从外边回来,似乎还沉浸在与心上人见面的快乐当中,就连楼上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都没有察觉。
“雪妈妈要是知道,肯定会气得吐血。”
“陆一郎是建康有名的好郎君,就算把雪娘子气吐血,小芙蕖能与他在一块也划算啊!”
毕竟雪娘子又不是小芙蕖的亲娘。
“她还是勇敢,明知道那陆一郎日后肯定要娶个名门出身的大娘子,还一头扎了进去,苦海沉浮。”
“那又如何,在陆家为妾,也好过在这千金楼卖艺,再说,陆一郎温蔼可亲,前途无量。”
“但是世家最是狗眼看人低,以小芙蕖的身份进去了也是被踩在脚底下的,说不定还没有在千金楼快活!”
“只要陆一郎喜爱她,能够护着她,在陆家当个宠妾,将来生儿育女,也能有一席之地,身份在宠爱面前一文不值!”
女郎们各执一词,不知不觉吵了起来。
“罗娘子,你快说说!你觉得呢?”
罗纨之没料到忽然被问到了自己头上,不由愣了下,迟疑道:“……这还是要看小芙蕖自己的取舍吧……”
任何事情必然不能十全十美,有利就有弊。
就好像王十六娘那样高贵出身的贵女,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不过,你说她不快活吗?
她远比那些吃穿用度上苟延残喘,还在生死面前苦苦挣扎的人们好得太多了。
而她所面临的“苦难”不过是听从家族的安排,嫁给一个她不喜欢但依然地位卓然能保她衣食无忧,甚至将身家后院全然托付给她的郎君。
这对罗纨之而言,又怎么能算是苦难呢?
凡事都是比较出来的。
所以她不能说小芙蕖选择错了,或者说她到陆家为妾会比在千金楼更好。
不到最后,谁也无法下定论。
可等到看见结果的那一天,或许再说什么也为时已晚。
罗纨之随口的一句话让女郎们纷纷认同。
小芙蕖自己乐意,将来是苦是甜也和她们没有干系。
她们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罗纨之扶着窗棂,目送小芙蕖远去的背影,唇角不知不觉还是扬了起来。
小芙蕖找到一个能够依靠,也愿意依靠的人,也算是一种幸福。
罗纨之相信。
无论结果如何,她此刻是幸福的。
从千金楼出来,罗纨之带着南星又去找廖叔,两只小狼崽也长大不少,因为喝着羊奶长大,看起来比较瘦小,和灰色的狗也大差不差。南星喜欢得不行,一到就陪两只狼崽玩了起来,罗纨之正好与廖叔谈起正事。
“严舟亲自押着粮草去益州了,我听柯益山说,这次他还带了不少禁运物资。”
这柯郎君就是廖叔看好的那位管事,与严舟的生意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才能够打探到这样的消息。
“益州在北边,他带着物资是与人做生意吗?”
“不清楚。”廖叔冷着脸道:“但我曾听闻,严舟和赫拔都关系匪浅。”
“赫拔都?”这个名字她好似在哪里听过。
“赫拔都是北胡的新王,他快速吞并北边诸小国,国土辽阔,堪比大晋,甚至可能比大晋还要大了……”廖叔声音带上了担忧。
此人野心勃勃,绝对是一头蛰伏的野兽,当他完全掌控北境的时候,大晋就危矣!
罗纨之暗皱眉,她还从未了解过的地方已经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剧变。
大晋的故都长安落入敌手,也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十多载。
一阵秋风吹过,地上的枯黄落叶打了个旋,飞上了碧蓝的天空。
大晋的旧都长安。
一位头戴皮革金玉抹额的青年在城墙上迎风而立,强风将不知多远的黄叶吹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手攥着那片飞叶,极目眺望,似是想要凭借肉眼之力,望见南地那繁华的建康。
“就不知……”他忽然有感而发,却话说到一半。
“陛下?”身后的侍从好奇问。
那人抬起一腿,踩在垛墙上,手搭着膝盖,大笑道:“啊,不知我的旧友,谢家的三郎有没有感受到来着北边的风——”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阵强劲的狂风从他身后呼啸而过,将他的发丝、发带吹向了前方,遥指着千里之外的建康。
与廖叔分别后,罗纨之又返回罗家看望月娘。
月娘提起了婚姻之事,想替她同大娘子说个情,帮她也物色人选。
罗纨之有些不耐烦,但顾及月娘的身体,只能好言好语同她说,自己不想这么快嫁人。
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尴尬。
月娘却道:“你不嫁人,难道要跟在谢三郎身边不明不白一辈子吗?我都听说了,谢家准备为三郎娶妻。罗唯珊也就比你大一点,都已经相看好人家了,就等着开春……”
若是谢三郎能收她为妾,她还心安一些,可这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个婢,月娘就不得不让她另找靠山。
罗纨之站起来打断她道:“难道罗唯珊要嫁人,我就非得也跟着嫁人,凡事和她比,可我本就比不得她是嫡女的身份。是,她可以选得好郎婿,难道是我就不想风风光光嫁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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