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城外,稻田里的佣农正面朝大地背朝天,一干就是一整天。
秋天正是忙碌的季节,收割完的稻谷还要趁着天晴晾晒,之后再分别存入粮仓。
管事用匣子装上刚割下来的一把稻穗,捧到谢三郎面前,兴高采烈道:“郎君,今年用的新稻种子,收成比往年多了两成,其他地方应该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晚些等统计好了再呈给郎君过目。”
谢三郎拎起一簇稻穗在手中,沉甸甸的穗头坠了下去。
管事等了许久,没等到谢三郎的回应,不由心里发虚。
难道两成还不够令郎君满意?可是两成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苍怀也替管事看了谢三郎好几眼,发现郎君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出神。
还是因为刚才城内的事?
但是对罗娘子不利的人,郎君不是已经惩戒过了么,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神情。
苍怀咳了几下。
谢昀及时回过神,神色如常地道:“磨去谷壳就损重四成,益州又有水患,存粮储备远远不够,还是想办法尽量去收散农储存的余粮。”
管事吃惊:可是郎君,各地收粮不但耗费巨资,运输也不便,这路途的损耗非同小可,得不偿失……
“钱的事情我自有安排。”谢昀平静地把稻穗放回匣子中。
“是。”无论多么难的事情,只要谢三郎应了,管事便别无他话,无条件信任他。
“郎君!”另外管理兵库的管事急急忙忙赶过来,把粮食管事挤到一边,占据最有利的位置就开始滔滔不绝讲起了他们新研发的弓弩。
谢昀时不时提出一些疑点和建议,对方频频点头,钦赞道:“郎君一番话令在下受益匪浅!”
谢昀刚点了头,已经等在后面多时的其他管事们争先恐后地上前,向他禀告、询问。
好像只要问题到了郎君手上,那就迎刃而解。
然事实也是如此,一个个管事心满意足地得了建议离去,又一波波的人涌了过来。
苍怀抱着刀,静静伫立,一如从前那般守卫着谢昀。
他不由想起刚到苍字营的时候,谢昀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郎君,安安静静跟在谢家家主与父亲身后。
谢家郎君皆是芝兰玉树,而年幼的谢三郎不但年少出众还能让每一个被他沉睿冷静双眸扫到的人都肃然起敬。
阅历浅薄的他彼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感觉有一种被丝线牵住了手脚,或者被什么法术迷住了双眼。
直到谢公谢璋垂死的时候,他才隐约明白,那是一种稀世罕见的野心。
比起茫茫众生,年轻的谢昀已经找到了自己此生的目标。
一个有目标的人,身上就带有一种吸引力,好像是块磁石,能把所到之处的铁器通通吸住。
苍怀经历了家破人亡。
他举目无亲,身如游魂,只想混一口饭吃,阴差阳错被谢璋在土匪手上救下,又随着同村的郎君们走到了谢家的地盘,凭藉着一些幸运进入苍字营,最后过关斩将成为谢家宗子的贴身侍卫。
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的路在哪里?
直到那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
他看见了在痛苦之中、在面临亲人生死的抉择之际依然义无反顾坚持了自己道的谢三郎。
因为重伤而回天乏术的谢璋虚弱地握住谢昀的手,“你会害了整个谢家……我真的悔恨……”
而谢昀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平静道:“我们已经不能退了,父亲,这个位置必须我坐,若不是我,那只有我死了。这件事我也必须做,如若不成,也只有我死了。”
在将死之人面前,毫不避讳“死”字,似乎在他看来,人都有一死,死得其所或是死有其因,便不是大事。
那时的苍怀环顾四周,和他同样出自苍字营的弟兄都面露悲怆,或有不忍。
直到最后一刻,父与子之间,谁也没有说声对不起。
众人低头垂目,皆不忍看见生命迅速流逝的谢璋,只有他注意到了神光就要散尽的谢璋在最后一刻,似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
苍怀的心怦怦直跳,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谢家的郎君如天神一样降临,打跑了凶狠的山匪,把他们安置好了还要追去山匪老巢,彻底剿灭他们。
这是危险的事,苍怀并不想恩人去涉险。
谢璋就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这世上有才之人建立秩序,有勇之人维护秩序,天下才能太平啊。”
他看着谢璋受伤的胳膊,又问:“草民身贱,郎君为何要救我们?”
谢璋笑了,好似只是随口一句:“你们是新生的火种,我保护你们,日后你们就能保护别人。”
这句话让苍怀记了好多年,阴差阳错他到了谢昀的身边,成了他的贴身侍卫。
从此,谢昀的道就是他的道,他要为他保驾护航!
夕阳落下,暮色降临。
谢昀回到扶桑城,沐浴后拿起了书坐在榻边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好像不远处的蜡烛长得别样生动,他看得出神。
苍怀虽然在他身边多年,但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猜透他的心事。
尤其是这心事与女郎有关系。
“郎君在想罗娘子的事?”苍怀尝试问上一句。
他听人说过,有些烦心事说出来兴许就会好很多。
虽然他不擅长谈心,但是眼下郎君身边只有他能说上一说。
谢昀放下书,朝他瞟了眼。
苍怀马上挺直了腰,紧张起来。
千万别问他太复杂的事啊,他万一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怎么办?
谢昀闭目叹了口气,仿佛知道自己的困惑是指望不上头脑简单的苍怀。
苍怀见他如此反应,犹如被人打了一记拳,脸逐渐火热,终于把心一横,开口道:
“郎君、郎君是担心那卷赐婚圣旨吗?”
他亲眼看见郎君把圣旨拿出来,摊放在桌子上。
宦官来送圣旨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他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是赐婚给罗纨之的圣旨!
以至于他看着郎君僵坐许久,终于垂首提笔,面容凝重地在上面书写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郎君会写什么?
不言而喻。
就如他所料,一等墨干,郎君就把那圣旨重新卷了起来,让南星拿给罗纨之。
南星跨出门的那刻,他看见郎君如同放下了心头重担,靠在了椅背上,久久没有动弹。
其实圣旨也无用,
它根本约束不了郎君。
罗纨之也没有那个胆量以此胁迫。
但圣旨虽然是废物,可上面的字却珍贵异常,因为那是谢昀自己写的,如同剖心析肝,把自己的底牌亮在人前。
谢昀再次扬眸看他,面色难得露出一丝自嘲。
“人都会犯错,但是同样的错误犯两次,是我不对。”
苍怀听懂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因为在谢璋合眼之后,他陪着谢昀在湍急的溪水里洗净沾满父亲鲜血的手,那冰冷的水把郎君的手浸得毫无血色。
像是苍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淡去了红尘的颜色,只有苍白。
“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底牌全部亮出来。”那时候的谢昀淡淡为这场悲惨的结局做出了总结,“会输。”
但转眼他就忘记了这个痛彻心扉的教训。
秋天亦是多雨的季节,益州的秋汛才泛,建康的雨也时常突如其来。
雨点把砖瓦敲得很响,让人心绪难宁。
侍卫的脚步像是被这阵风雨吹乱,他急忙赶来,在敞开想门前隔着屏风,低头拱手禀告:
“郎君,城门有人叫门要进城,本是不应该来通报,只是来人是南星,他还带着一位女郎。”
城门打开,火把被大雨浇得东倒西歪,勉强照亮道路。
两匹马稍错了马身,一前一后进了城。
人与马皆淋得透湿。
但他们并没有停下,迳直往前。
谢昀披衣撑伞,等在宅前,乱飞的雨丝溅湿了他的衣袍和发丝他也顾不上。
罗纨之勒马停在了他的身前,擦了两下脸上的水,也没多大作用,因为她早被大雨浇得一身狼狈,浑然像是才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一样。
不过即便狼狈,但此刻她的两眼被火光映亮,犹如暗夜里的繁星,晶亮地望向等她已久的谢三郎。
谢昀压根没料到南星居然会是带着罗纨之骑马而来。
淋雨夜行,也不怕染风寒?
心底虽这样想,谢昀却一字不提,只表情温和,语气漠然道:“罗娘子冒雨前来,想做什么?”
罗纨之抬起一手遮于头顶,弯腰拍了拍挂在马鞍上挂着的牛皮囊,笑吟吟道:“有两个字我傍晚怎么看都不认识,特意来请教三郎呀。”!
第64章
谢昀的目光定定落在罗纨之的眼睛上,半晌身子一转,嗓音在雨声中变得很轻,几不可闻:“随我进来。”
罗纨之微愣,和南星对望了眼,又去看苍怀,苍怀没有多言,只紧随谢昀身后进去。
雨水如灌,越下越大。
南星爬下马也赶紧往没雨的廊下躲,但还没等挨着边,就见走在前面的谢昀忽然回过头,对他道:“把马带去马厩。”
南星后知后觉地“哦”了声,委屈巴巴地退回雨中,从刚接过缰绳的侍从手里重新牵住两匹马,顶着倾盆大雨,一步三回头看着“狠心”的郎君带走罗纨之。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郎君又看他不顺眼了!
罗纨之有些担心南星,但眼下她也只能先随谢昀进去。
扶桑城的宅子比之乌衣巷的更大,里面层楼叠榭,曲槛迥廓,被雨雾笼罩下,建筑与景物都影影绰绰,犹如天宫神阙。
她一路行去,衣袖裙摆上的水落一了地,在避雨的檐下被风一吹就瑟瑟发抖,感觉到秋寒的厉害。
不过谢昀的沉默更让她身体发凉。
谢昀放慢脚步,自她的身后绕去靠向庭院的一侧,似是往外看对面经过的人。
罗纨之自觉驻足等他,不过谢昀也并未说什么,继续往前,而且还趁机抢了她的道,把她挤到了内侧。
谢三郎的身躯为她挡住了寒冽的晚风。
罗纨之都迷糊了,三郎既然还担心风吹不吹到她的身上,那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句话呢?
谢昀把她领到与他寝屋相连的浴池,这里有山上架陶管引进来的温泉水,随时随刻都可以使用。
“衣物稍后会有人送来,你……”谢昀转眸对上罗纨之的眼睛。
刚刚还笑弯弯的眼睛现在却盈着水光,仿佛被这氤氲的雾气都浸湿了。
不经意对上他视线,罗纨之飞快转过身,走到屏风后,“好。”
谢昀看了眼手上的牛皮囊,静立片刻,离开净室。
虽然这宅子里还有谢家女郎留下的衣物,但是主人不在,不问自取即为盗,谢三郎做不来这样的事。
婢女们找不到新衣,只能按他的吩咐,寻了件他还未穿过的新衫给罗纨之送去。
并收走了她换下来的湿衣,拿去浆洗烘干,好让女郎明日早晨起来能够有衣可穿。
温泉水泡久了使人头晕脑胀,罗纨之没敢久待,等身体回暖了就出来。
婢女拿来的衣服,一看形制就不是女郎穿的,而且布料轻软,如水柔滑,触之就知价值不菲。
应该是谢三郎的衣。
早在很久前,谢三郎给她赠过衣,在他们还全然陌生的时候,他就对她伸出了援手。
她永远还记得那抹苍青色。
如今这件是月白色,宽袍大袖正好可以掩饰她内里少了几件衣,虽说要入寝的时分谁又会穿得齐齐整整。
只是罗纨之
如今的状况不一样,她回的不是自己的闺房,而是谢昀的寝房,多少会有些不自在。
虽然她正是被那圣旨上的两个字激起一腔热血,才会骑马夜奔跑到扶桑城找谢昀。
但如今谢昀的态度,令她费解。
也怪她没有早些看到他留在圣旨上的明示,所以才误解了他,也让他误会了自己。
不过她以为自己既然来找他,也说明了自己先前并没有看见圣旨,他就会明白过来,不再与她这样生分,生分得好似她过来是一个错误。
罗纨之不由开口道:“三郎……”
“坐下,你头发还没干。”谢昀手里拿了块帕子,指了矮榻的位置。
罗纨之被打断了话,只能乖乖到地方坐好。 ,帕子紧绞她的湿发。
罗纨之看不到身后,只能透过不远处放置的一面铜镜看见谢昀的半张脸。
他垂眸给她擦拭,神情认真专注,动作不紧不慢,就连脖子上滑落的水都及时被他吸去,没有让水滴顺着脖颈流进她的衣领中。
外面的雨声哗哗,四周除了雨打瓦片树叶的声音之外变得格外安静。
罗纨之的心却更加不安,这时谢昀放下帕子,用手指把她半干的头发理顺披在身后。
他忙完一切,才转到她身前,盯着她的脸问:“为什么要来?”
罗纨之咬了下唇,诚实道:“想见郎君,所以来,三郎不想我来吗?”
谢昀顿了下,留意到女郎紧蹙的眉心不自觉朝他露出了委屈之色。
“没有。”
没有不想她来。
“那三郎为何不同我说话?”罗纨之乘胜追击,问到底。
为何?
他兀自心浮气躁等她大半日,可她不但心安理得出门去见了皇帝、回了罗家,还逛上了街,甚至最后又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身处险境。
唯独,要和他划清界限,拉开距离。
谢昀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昨夜的深思熟虑都是错误的,,而对方根本不想要。
他花了半天的时间调整自己,让自己接受凡赌必有输赢双面,让一切回归正轨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罗纨之,她并没有什么大错,他会放走她或许,也可能把她送去母亲那儿,反正她似乎更喜欢和他母亲待在一块。
他万万没有想过罗纨之并没有第一时间查看圣旨,也没有想到她又会选择冒着大雨,连夜过来寻他。
他的心情瞬间又低端跃回了高点。
当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起伏全系在了一女郎身上,不为自己所控制时,他的心像是野蛮生长在荒地的杂草,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秩序。
这种状况很糟糕。
他不想开口。
唯恐一开口会说出更多令自己后悔的话。
罗纨之还在看着他,乌亮的眼睛从期待逐渐变得失望。
谢昀微凝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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