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素这次回过头,不在说话,她用了最原始粗暴的方法,将李湛伤口用力按压在一处,采苓在一旁帮忙,用纱布将伤口紧紧缠住。
李见素已经做好了李湛可能会因为疼痛而挣扎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全程没有任何反抗,连声音都未曾发出,只身侧的那紧握的双拳,在隐隐颤抖,待李见素全部做完,李湛已经彻底晕死过来。
他在昏迷中,好几次喊着要水,李见素不愿摘他面罩,只能先用水浸湿帕子,再别过脸,用手摸索着将面罩下端撩开,然后攥紧帕子,凑来他唇边。
迷迷糊糊中,李湛似是看到面前多了一只手,这手白皙纤细,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也不知过来多久,等李湛彻底恢复意识,睁开眼时,他身旁已经无人,而那不远处破旧的桌子旁,正坐着一位女子。
她以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眉眼,许是太过困乏的缘故,她双眼半阖,用手撑着微蹙的眉宇,许久不动。
她身上衣裙未干,半湿的布料几乎是贴在身体上的,便是天冷衣多,也还是能显出她清弱的身形。
李湛最擅观察人,从神情到衣着打扮,就能将此人看出七八分来。
长安以丰韵为美,此女如此清瘦,要么不是长安人,要么极少外出,不喜与人交谈。
从她通晓医术这一点,李湛便可推测出她的家世。
达官显贵,绝不会让女子行医,便是在太医署任职的官吏,也不会如此,因医者行医时难免会与病患相触,就如她方才救治自己时那般,会碰到他……
想到此,他眼前似是又出现了那只白皙柔嫩的手。
他喉结微动,干涩的喉咙让他忍不住低咳出声。
李见素倏地一下睁开眼,看了眼李湛,便快步上前,问道:“伤口可还疼?”
李湛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此刻心口像是压了巨石,咳嗽从低缓到剧烈,每咳一声,他腰侧的伤口都会跟着震痛。
李见素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朝屋外喊:“柳芳,柳芳!”
屋外正在晾衣的采苓,闻声立即披上衣服,小跑进来,替李见素用力按住李湛,李见素转身取来银针,扎在了李湛几处穴位上,很快,他便平缓下来,只心口还在不住起伏。
李见素一面低头查他伤口,一面同他解释,“你失血太多,再加上伤口还未缝合,只是勉强按压在了一处,所以并未脱险。”
应当说,熬不熬得过今晚,都是问题。
李湛哑着嗓音又要喝水,他如今状况不能乱动,便是有了意识,也不可随意起身,所以李见素还是按照之前那样,用湿帕子来给他喂水。
待缓了片刻,李湛终是开了口,“姑娘为何救我?”
他这身装扮,寻常人根本不敢搭救,躲避还来不及。
李见素只说了四个字,“道法自然。”
李湛望着她那双淡然的眉眼,又问:“此为何意?”
李见素平静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李湛听懂了,面罩下他嗤了一声。
的确,此处山脉连绵不绝,又逢下雨,两人能恰巧在此相遇,一个为医者,一个为伤患,这般机缘自然得是上天定下的。
所以她说,她能出手相救,只是顺应天意,并没有别的理由,她甚至连一句医者仁心,都不愿说。
“我若此次脱险,必当厚谢姑娘,敢问姑娘芳名?”李湛道。
“不必答谢。”李见素站起身,与采苓一道收拾东西。
既然有所顾虑,她的出身便不会太过简单,李湛一面打量她,一面继续道:“若姑娘怕惹上麻烦,我便指一处地方,若姑娘想要诊金或是日后有了难处,可来此处寻我,我在……”
“郎君莫要说了。”李见素直接将他话音打断,“郎君遮面,便是不想被人识得,我亦是如此,若当真心存感激,便不必互扰。”
说罢,她提起药箱,背在肩上,走至门后,回头对李湛最后道:“我只是暂且保住了你的性命,熬不熬得过今晚,只看你自己造化。”
李见素与采苓走出屋,合上那摇摇晃晃的门,并未上山,而是朝山下走来。
采苓没有多嘴,直到两人绕了一圈,重新寻路往山上来,她才道:“那男子若是死了怎么办?”
李见素叹了口气,“尽人事,看天命吧。”
他虽然穿着夜行衣,可那衣裳的布料,还有鞋靴,绝非寻常人家能够用得起的,李见素不必问,也能看出他身份不凡。
这样的人受伤在外,应会有人来寻,她已经尽力而为,不必有再多挂念。
夜色已深,折冲府内,王保与王佑急得团团转。
意识到李湛中毒的时候,他俩便将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喂给了李湛,也寻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洒了百清粉,若在寻常,这个时辰李湛早该醒了,可今日等了这么久,也未见他睁眼,呼吸平缓,脉象也摸不出异样,可人就是醒不过来。
就在两人发愁之时,床榻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
李湛醒了,可他手臂上那浅浅的伤口好似钻进了万只虫蚁,让人又疼又痒,难以自控,他有种想要将皮肉直接扒开,或是拿刀砍掉手臂的冲动。
两人上前赶忙将他按住。
挣扎痛苦中,李湛含糊地喊了一声,“见素……”
王保顿了一下,遂问道:“世子是想请公主过来医治吗?”
旁人许是会怀疑李见素的医术,王保跟了她那般久,自然不会怀疑,所以有此猜测,也属正常。
王佑却道:“世子那般防着公主,怎么会让她过来医治,兴许是疼糊涂了,在说胡话。”
疼痛让李湛意识不清,只知两人在他身旁说话,却不知具体说了什么,他们声音时而近时而远,有些字音很清晰,有些却十分模糊,落在他耳中便是断断续续,完全分辨不出。
也不知过来多久,李湛再度晕厥,等醒来时,天色渐渐明亮,他唇色恢复如常,手臂上那道极浅的疤痕,也已经结痂。
李湛问王保王佑,昨晚出了何事,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世子半夜醒来时,说伤口疼痛,然后还喊了公主的名字。”
王保口中的这些,李湛没有印象,但一提起李见素,他想到昨晚做的那个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他从前与李见素的一段回忆。
他与几个孩子去山上玩,看到一片漂亮的野菇,有人想要吃却是不敢,李湛当时年少,又爱逞强,他拍着胸脯第一个尝。
李见素劝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中毒后倒地不起。
李湛到现在还记,他当时整个人精神恍惚,似乎看到了有仙人站在树上跳舞。
而那些孩子在一旁吓得哭,竟无一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有李见素,年纪最小,却是最冷静的那个。
李湛也是后来清醒以后才知道的,是李见素一个人将他背到了溪边,不住给他灌水,又帮他催吐,反复不知多少次,才让他恢复了意识。
“见素,你怎么这样大的力气?”清醒后的李湛,浑身还是没有劲,他软软地靠在李见素肩头,望着逐渐下落的夕阳。
“阿湛阿兄,”小女娘声音腰板挺得笔直,声音却是这般柔软,仿佛蒲公英从鼻尖上轻轻飘过,“我说了那野菇不能吃的……”
李湛手指卷着她一缕发丝,一边玩着,一边嗤着应声,“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李湛坐在榻边,愣了许久,最后又垂眸轻嗤,不明真相的王保和王佑,互看一眼,王保伸手去摸他额头。
李湛回过神来,将他手挡开,“我无事了。”
说罢,又要他回李见素身边守着,王保不能违抗命令,只好又往太兴山去。
李湛今日还要同王佑去招收乡兵,这次他们换了一个镇子,还是用了同样的说词。
李见素晨起后用过早膳,采苓收拾碗筷,她去收拾下山要带的东西。
正在收拾药箱的时候,采苓忽然来到她身后,小声道:“见素,咱们真的不管他了?”
李见素知道她在问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采苓吞吞吐吐道:“可我们昨日费了那么多功夫,万一他今日被饿死或者冻死,又或者是……”
“我记得你昨日不让我救他来着?”李见素奇怪道。
采苓头垂更低,“当时的确顾虑,可后来看着他活过来后,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
李见素自幼随着阿翁行医,她很能理解采苓此刻的感觉,有时候将人救活,是会有一种成就感的,同时也会生出一种责任感,若是被救之人有个闪失,医者心里的愧疚与难过,不比那些亲属少。
“那……去看看吧。”李见素最终还是答应了。
两人带着热粥,特意先绕去另一边,从相反的路,也就是昨日她们离开的那条路,寻到那处小屋。
两人帷帽下,还戴着面纱,推门进屋时,床板上李湛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人快步上前,李见素探他脉象时,却被他忽然反手抓住了手腕,他手指冰凉,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如同诈尸一般。
李见素吃痛地吸了口气,手腕被缓缓松开。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床板上李湛的声音沙哑又虚弱。
李见素没有说话,采苓也不敢多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什么,她将食盒搁在桌上,跑到窗边生火热粥,李见素则查验李湛的伤口。
李见素十分惊讶,她一次见到身体素质这般好的人,若是寻常人,昨日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亡,他不仅没有死,且还在这荒山中,硬挺挺地撑了一夜。
所幸这一夜他也没有乱动,伤口渗了一些血,但不算多,只是他还在低烧,还是会有感染的风险。
李见素拿了药让他服下,随后有喂了一些水给他,等麻药开始起效,她拿出桑皮线,开始帮他进行伤口缝合。
待全部做完,她舒了口气。
李湛一直在看她,他从不得知,原来女子能做郎中,且做得这样好,这样认真,他现在心中对她,有着无限的好奇,可他也知道,不能细问,若是再开口,以她的性子,有可能转头就走,又将他一个人丢在此处,自生自灭。
“伤口已经缝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尽可能不要大动作移动,伤口也切忌碰水。”李见素说着,又拿起水囊放在他身旁,“你还在低热,若没有转到高烧,此番便是撑过来了。”
“记得多饮水。”她说完,接过采苓递来的热粥,起身搁在床板旁边,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刻,李湛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了,他慢慢握拳,还是没有死心,“我若必定要报答你呢?”
李见素脚步微顿,与那边收拾东西的采苓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再说话,推门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如昨日那样,朝庄子的反方向走,而是走了回庄子的路。
等走去好远,采苓才心急问她,“今日怎么不绕路啊,你看他方才最后说得那句话,好像非要寻到咱们似的!”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道:“他那样说,说明他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来,所以他今日肯定要看咱们会往哪边走。”
“啊?”采苓更加心慌,“那咱们得绕路啊,怎么回来了呢?”
李见素朝她摇摇头,“他知道我不想让他寻到咱们,所以我现在走的路,他不会信。”
采苓默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会以为咱们是故意走了错的方向,来迷惑他的?”
李见素嗤着点头道:“阿翁从前喜欢听人说书,那说书先生时常说,走江湖者耳聪目明,昨日咱们离开时,山间那般幽静,你猜他可否听到咱们是从哪边走的?”
采苓又是默了一会儿,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来。
李湛昨日伤口未缝合,只是硬压在一处,所以一动都不敢动,他想要知道她们会往何处去,却只能屏气凝神,靠声音来分辨两人离开的方向。
而今日他伤口已经缝合,定会试着坐起身,看她们要去何处。
面罩下李湛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缓缓勾起唇角,那小女医的确聪慧,还怕他坐起来看,便故意走了反方向来欺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耳朵极为灵敏,昨日她们离开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她们是从西南处走的。
而今晨,她们也是从西南处而来。
非权贵,非家中受宠的女儿,非柳姓,懂医术,住在西南处……
李湛垂眸望着身旁水囊,还有那碗热粥,啧了一声,我的好恩人,寻你可不算难……
往后半月,李见素便未曾出过庄子,她在院中散步,感受日月光辉,和山中自然的空气,同时开始写书,这是她自幼的梦想。
采苓看不懂的地方,她会画出图册,对照着画面细细讲解,直到采苓听懂,她才会总结出一番最为简单的说词,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
与此同时,身在白渠的李湛,不声不响招到了二百新兵,原本那些人心存疑虑的人,见到有人练兵五日,当真提了粮食回家,便不再怀疑,争相来报名。
此事传入京中,有人参了李湛一本,说他打着折冲府的旗号,擅自屯兵。
皇帝宣他即刻入宫。
大殿之上,李湛神情自若,未见半分心虚,面对御史大夫的咄咄逼人,他直言道:“没错,我招兵时的确许了承诺,答应会将我的年俸均分下去。”
御史大夫转身便朝皇帝拱手,“今上看呐,微臣并半句无虚言!李湛私自出银,拥兵自重,且就在那长安以外的白渠,那可是……”
“大夫慎言。”李湛朝前一步,拱手道,“乡兵所分,乃我的俸禄,而我的俸禄,为今上所发,怎能说是我私自出银,分明是今上出银,过我之手,恤于百姓。”
“你、你、你……巧言令色!”御史大夫愤愤直他,李湛全然无视,朝着上首继续道,“至于每五日下发的米俸,来自东宫赠予唐阳公主那五百封邑,公主心善,知白渠那边良田颇紧,便同我说了此事,我身为夫君,又是白渠折冲府都尉,自然会点头应下,怎么,大夫你觉得哪里不妥?”
御史大夫正欲反驳,上首却是传来一阵嗤声。
皇帝望着李湛,笑了许久才停下来,“你如今招了二百人,米俸应当还够发,若是再招下去,你又想分谁的?”
御史大夫哼了一声,拿眼角瞥他。
“不瞒今上,我自幼看我父亲领兵作战,策马杀敌,便想要同他一样,做将军,守护疆土,为国效力,可我如今……”李湛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道醒目的疤痕处。
皇帝算是看明白了,他朝堂下挥挥手,不再追究。
两人一起退出大殿,御史大夫故意挑眉对李湛嗤道:“都尉原是想过那将军瘾,又是花钱又是出粮的求那些田舍汉,来做你的兵啊?”
李湛也朝他一嗤,“正是,大夫若是也想过瘾,下次练兵时,我让你来指挥。”
御史大夫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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