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身处权势滔天的帝王之家,内心却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纯净无瑕。
正是这样一块醉心诗书、情牵书画的璞玉,竟能赢得满朝文武的倾心拥戴。他究竟有何魔力,能在治国之道上超越自己?
这些年来,太后费尽心思,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的外戚一一安置在朝廷要职之上,只为巩固自己的地位,确保无人能够撼动。
然而,萧承禛却以举重若轻的姿态,在不经意间将这一切化为乌有。
他,仅凭对吏部随口一提的举荐,便让鲜少出关的咸平帝,将那位原本默默无闻的五品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一举提拔至三品户部侍郎的高位。而他对兵部的几句无心指点,竟也能促使那身居一品高位的骠骑大将军转任浙苏总督……
咸平帝对萧承禛的这般偏爱,犹如高悬的明月,照亮他前行的道路,那光辉璀璨,是萧承祉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距离。
然而,她又能如何呢?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即便身处这繁华的大周皇宫,能触及的最高位置,也仅是个无权干政的太后娘娘。她心中的无奈与不甘,如同深秋宫中满地飘落的梧桐叶,等待化作护花的春泥,重又可以无尽地蓬勃生长。
难道,萧承禛所做的一切就是对的了吗?
户部挖出了个户部尚书薛昌禄,还不是添了一个日渐熏染的窦径踪,大周的田粮赋税还不是一再亏空?
西陵湖改稻为桑的时政再好,哪怕多悬降一个云怀远,还不是没办法触及各级官吏贪腐的根本,永远做不到如北疆改粟为芍般的平顺通达?
“皇祖母——”萧承禛并没有接过太后的问话,而是将话题轻轻一转,倏而轻声问道,“您喜欢弈棋吗?”
太后闻言,不禁微微一愣,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她疑惑地望向萧承禛,只见他轻抚着手臂,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思绪。他轻声道:“孙儿自小便钟爱琴棋书画,亦喜爱一个人独处。然而,在这琴棋书画之中,唯独对弈需要两个人。所以,孙儿总是自己与自己弈棋。直到允恒来东宫做了伴读,孙儿才真正领略到了对弈的无穷乐趣。”
谈及顾允恒,萧承禛的脸上悄然绽放出一抹笑意,短暂而温柔,然而,转瞬间,他的面色又恢复了冷峻。
他继续道:“皇祖母,您可知,在这偌大的天下,能与孙儿对弈,且能令孙儿感到棋逢对手的,唯有他一人而已。您可明白孙儿的意思了?”
他的话意犹未尽,却言尽于此。
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她终于明白了萧承禛想要告诉自己的含义。
他口中说的是棋局,实则论的是当今的对弈。
原来,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她,甚至从未将她视作自己棋盘上对面异色的棋子。
他,一直都是那个孤傲冷峻的小太子,如同独行在风雪中的剑客,紧抿着一张薄唇,对世间万物都保持着一种疏离。他的眼神深邃而遥远,仿佛在看着这个世界,又仿佛早已超脱其上,俯瞰着众生百态。
她曾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他棋盘上的一员,与他共同演绎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弈。
然而,她错了。
萧承禛从未将她纳入过自己的视线,更未将她视为值得一战的对手。
她在萧承禛心中,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她曾经为他付出的一切,花费的心思,竟从来在他那里得不到半点的回应。
自己明明坐在比萧承禛更高的位子上,太后却觉得自己在他的眼中如同尘埃般的微不足道。
萧承禛的棋局里从来就没有她,而她苦心设下的一步步棋局,萧承禛从来没有看过一眼。
突如其来的讽刺和失望瞬间涌上心头,太后自嘲般地狂笑起来,双手在空中胡乱飞舞,好似拼命想抓住什么,身边却什么都没有。
在这场看似对弈实则独舞的游戏中,她终究只是个局外人。
她漠然地转身离去,跨出羽乾殿的大门,心头满是怅然若失。
一柄长刀在面前划过一道寒光,随后重重落下,没有分毫犹豫,亦如她从前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坚定而果敢,丝毫不曾手软。
第101章 可是,你还来得及……
东宫的动静震惊众人,殿外的内官们纷纷吓得惊慌失措。
顾允恒手持诏书来到羽乾殿,萧承禛正一手撑在书案上,急促地喘着气。
刚才与太后的一番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自顾允恒离开京城奔赴雁凉山后,萧承禛的身体便如同被秋风扫过的落叶,日渐凋零。尤其经历了咸平帝驾崩的悲痛之后,他的病榻之躯更是如同被寒霜打过的残荷,一病不起,再无生气。
而后,萧承祉野心勃勃地伪造了先帝的遗诏,自己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宝座,他将萧承禛如同困兽一般囚禁于东宫之内,不仅剥夺了他的自由,更将宫内的人悉数遣散,只留下几名内官在殿外冷漠地值守。如今的东宫,堪比冷宫般的清冷。
萧承禛的身子因中了龙结草之毒,早已病入膏肓,他只是凭借着一股信念,一直支撑着自己,他知道,有的人,一定会再回来。
“允恒……”见顾允恒进来,萧承禛轻扬起唇角,“你终于来了……”
顾允恒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萧承禛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心中满是不忍与心疼。
他知道萧承禛的身中是怎样一种剧毒,却自始至终没有办法为他寻得解药。
他将萧承祉的亲笔诏书随手放在书案上,想扶萧承禛回内寝躺下:“大事已定,你不必再担心了……”
萧承禛却摆摆手,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夕阳的余晖正逐渐淡去,天边泛起了一抹寂寥的灰色,萧承禛望了望窗外渐渐黯淡的夕阳,缓缓地说:“不必了,时候不早了,你就这样与我说说话吧……”
顾允恒心中五味杂陈,他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会陪着你。不过,你不必急于一时,今晚,我可以留下来,你先回榻上休息,我这就去传太医过来瞧……”
然而,他的心里清楚,这只是无力的安慰。龙结草之毒世上无解,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日复一日地忍受着愈演愈烈的煎熬,却束手无策。
萧承禛的目光轻轻扫过书案上那封还未打开的诏书,他甚至连触碰都未曾有过,仿佛那纸张上承载的权威与重量,都与他无关。
“他们总是口口声声说,北疆之地多年来心怀反意,先帝在世时也断言,北玄王只要还在位,总有一天会逼宫夺权。然而,谁又能想到,真正走到这一步的,竟会是你……”
说着,萧承禛剧烈地咳嗽起来,顾允恒用手在他的背上抚顺很了很久,才略有平歇,但脸色仍旧苍白得可怕。
萧承禛接着道:“昨夜,东宫格外热闹,我的羽乾殿外从来没有来过那么多人,我知道,一定是你安排的。”
“今日满城风雨,皆言北玄王谋反了,萧承祉遭逼宫,太后亦陷入危境,连我也会岌岌可危……”说着,他勾起唇角,“然而,他们怎么能知你我情谊,就算有铁证如山置于我面前,我也不会相信你会反我。”
萧承禛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孩童般的顽皮。
顾允恒也笑了,这样的萧承禛好像那一年东宫墙下重新开口说话的小太子。他多希望他这样的笑容能再多一些,再久一点。
“你让我去雁凉山平叛大宛,就是为了给我在世人面前一个正名。”顾允恒心思聪颖,早已洞悉了萧承禛当初的深意,“你深知咸平帝已对我父皇心生芥蒂,下一步便是挥军北疆。然而,你无法直言相告,又不愿我因此受到牵连,所以才会做出那样一个决定。”
殿外窸窸窣窣,却没有人声嘈杂,立安军训练有素地收拾起刚才的残局。
萧承禛突然想到什么,扬起一抹灿烂的微笑:“你可知,我刚刚最后与太后说的是什么?”
“总不会是咱俩这对‘眷侣’吧?”顾允恒轻松调侃道。
“哈哈哈……”萧承禛忍不住笑起来,“你当真没个正形,我的名声这辈子怕都是被你毁了……”
“所以,这世上之事耳听为虚,眼见亦未必为实。”顾允恒倏而想起什么,“对了,有件事,或许,我们真的一直错了。”
萧承禛不明地望向他,顾允恒的脸上少见这般严肃认真的模样,他的心莫名地有些紧。
只听顾允恒面色凝重地道:“齐妃娘娘当年给二皇子的五彩汤,或许是淑嫔的有意陷害。”
甫一听闻此话,萧承禛有些恍然。
顾允恒解释道:“我刚刚得知,太医院中,竟然藏有一剂诡异的汤药。这汤药,是由五色不同的血液混合熬制而成,若人一旦服下此药,便会立刻陷入一种如同死去般的境地。或许,当年的淑嫔,便是怀揣着这样的恶意,企图加害于你的母妃,这才命她为二皇子服下了那碗药。”
萧承禛的眼前有些模糊,那时的他,还只是个稚嫩的孩童,许多的细节都已经回想不起来了。他依稀记得,齐妃曾严厉地阻止他偷喝那碗五色汤,而襁褓中的二皇子在喝下那汤药后,面容扭曲,异常痛苦,而后的,他便都忘了……
曾经的他,不过是个初涉人世的稚子,遭遇如此变故,只能凭借眼前所见,将矛头指向自己的母妃,以为是她残忍地加害了二皇子。
然而,时光流转,再回首那些画面,他才猛然发觉,在这大周宫中,又有何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人心难测,恩怨交织,他早已无法清晰地分辨出究竟是谁在暗中作祟,谁又是无辜的受害者。然而,顾允恒的话,好似轻拂过他多年沉重的心头,终于带来了他与自己的和解。
也许,自己的母妃并不是那个可怕的人,也许,她真的如她无数次倾诉的那样深爱着自己。
萧承禛重又急咳了几声,身体有些颤抖。已是初冬时分,他的额上却渗出一层汗,他声音低缓,仿佛承载着万千的无奈与遗憾:“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似乎连最后的一丝力气也被抽空,萧承禛沉重地跌坐在书椅之上,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胳膊:“允恒,可是,你还来得及……”
第102章 你也该为自己而画了……
顾允恒劝他不要激动,有话可以缓些再说。
萧承禛却轻轻拿起书案上那些整齐卷叠的画卷,逐一展开。
这些画卷,顾允恒再熟悉不过了,那都是他亲手一笔一笔描绘的云海棠。
“我知道,你也喜欢她。”萧承禛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窗外无声纷飞的雪花。
然而,这一次,顾允恒没有闪躲,没有否定,他的眸光静静地落在这些画卷之上——
那一年的初春,她穿着件青翠月白攀藤苏绣襦裙,将一柄山楂白鹘团扇举过头顶,踮起脚尖,想去够一朵娇艳欲滴的白海棠,那上面栖着一只紫色的蝴蝶。小小身影的她,终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捕到,捧在手心,又放它离去。
那一年的仲夏,她的个头明显长高了些,烈炎之下,接天的莲叶填满了南塘,她采了一片田田的荷叶盖在头顶,像撑了柄小伞,堪堪只挡住头,少女卷起衣袖,弯身倾向身旁的小溪。清澈的溪水之下,一条条棕褐的泥鳅好像拼命想逃,但最终还是被她装了满满的一筐。
那一年的深秋,因为白日里的忙碌,已是及笄结发的她,好像突然有些倦了,伏在院子里的石案上小憩了起来,几缕青丝垂落于她的眉角,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伸手去撩,空中新月如勾,像极了她那刻微微扬起的唇角,那里面一定有个甜甜的美梦,因为醒来时她欢快地与阿爹说起。
这一世的初见,她披了件海棠红镶金丝苏绣百蝶度花翻毛斗篷,被风吹得在身后鼓成一团,露出纤细赢弱的小蛮腰,巴掌大娇俏的小脸蛋在毛茸白领间,不时伸头向前探看,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不知是不是因为奔跑的缘故,脸颊两旁染着一层红晕,衬的肌肤吹弹可破,娇嫩无比,三千青丝撩成的髻,那刻像着了墨的笔,在风中翩跹飞舞……
萧承禛的手指轻轻滑过那些画上精心勾勒的云海棠,她的轮廓在细腻的笔触下仿佛拥有了生命,跃然纸上。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自从你第一次在信中提及她,希望我纳她为侧妃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了你对她的心意。可是,允恒,你让我知道得太迟了,那时候的她已经深深地住在了我的心底。虽然,我知晓了你对她的情谊,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开过一次口,因为,我不想将她让给你,哪怕我自己也不可得。”
他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你为解我相思,答应为我作画,每一季都将她的画像送至宫中,你将她画得惟妙惟肖。你曾经劝我要走出来,你可知,其实,你亦早就走入了这盘无解的三人棋局。
“我以前总说,都是我让着你,其实,我知道,早在文华殿里,你的棋艺便一直更胜一筹,所以,在你面前,我情愿甘拜下风。可是,唯独这一件,只有这一件,是我的私心。我已经有了叶笙歌,而你始终未娶,所以,我嫉妒你,嫉妒你永远比我更有机会。让着我的人,其实,一直是你。
“后来,我已经听从了命运的安排,你却为了我,一定要将她约去听雨轩,只因为我有次与你说过,如果有一场大雨能将我与她困在一处,我定会勇敢地向她表达我的心意。你想给我创造这样一个机会。只是,正月十九的听雨轩,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场大雨,而我萧承禛的这一生,始终对她说不出一句’我爱你’。”
萧承禛的眼角流下一滴泪,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如同一颗被捉弄的棋子,无法由自己掌控,这一局,他已溃不成军。
顾允恒知晓萧承禛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的心情。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将自己对云海棠的爱意偷偷埋藏于心底的最深处,欺瞒着萧承禛,欺瞒着所有人,甚至也欺瞒着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最好的兄弟其实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只是从未说破。
面前的萧承禛,不知是因为毒素发作,还是说得动容,面色愈加苍白,身体也不住地颤抖。
这个自幼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温润如玉、清风明月,此刻,却只剩下一副苟延残喘的残躯。
顾允恒见状,连忙止道:“现在不要说这些了……”
萧承禛却怔地用力握住他的胳膊:“我真羡慕你们俩,可以展翅高飞,四处驰骋,而我,只能日夜守着这些画卷,待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周宫里。她曾经说过,宫中太不好玩了,她从来都不喜欢宫中的束缚。”
“宫中是太不好玩了,若不是因为有你,我也不会留下来做那个太子伴读。”想起曾经的东宫,还有东宫墙外那个惊鸿一瞥的红衣小女孩,顾允恒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可是,若不是留在东宫,我那一生又如何会与她相遇?”
一阵清风从门外拂来,书案上的画卷沙沙作响。
萧承禛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在你到来之前,我好怕,怕自己撑不到见你的这一刻,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将一切说于你听。好在,苍天待我不薄,我这一辈子,心中有红颜,身旁有知己,人生如此,死亦足矣。”
43/45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