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动了。”
“您也刚从水里出来,还是披件……”
“你别管我,我不冷,你好好披着就是。”
“我也没事儿,我……”
“你披着。”
又是一阵沉默。
齐昱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许安安,好似一眨眼她就要跑了似的,连硕硕举在他手边的热茶都没注意到。
许安安从未见过齐昱这般严肃的样子,没来由的竟有些害怕,见躲避无果,于是伸手刚想提醒他喝点热茶,却又被叫停。
“你怎么总乱动不安分,好好裹着。”
齐昱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将许安安身上的另一件披风搭在她头上,眼瞧那披风往下滑,又顺手用披风上的带子在她脖子系了个结。后退半步看此时许安安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着盯着他看,这方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样是不是能好点儿?”
齐昱只顾着怕许安安冷,却没发现许安安因为他猛然间离得自己那么近而瞬间僵直住的身子。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齐昱看不见许安安的表情,当即眉头又拧成一把。
“没有。”许安安连忙开口,藏在披风下的左手死死地掐着右手,试图让自己显得没那么慌张一些:“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捂得紧,有点儿闷。”
“那就先闷着吧。”齐昱长舒了一口气:“总比受了风好好。没得留下病根子,以后要头疼的。”
“哦。”
王府内此时已然预备好热水,只等着二人回府。
许安安有硕硕伺候着泡了澡,身上寒气尽散,加之往日里身体底子并不差。一冷一热地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当下只觉得神清气爽。
“阿弥陀佛,可是要把奴婢吓得魂飞。”硕硕憋了一路的话,这会儿看许安安无事,连珠炮似的开口道:“姑娘您还预备着如何如何的折腾别人,这回可是把自己折腾进去了不是。”
“意外,小意外。”许安安笑眯眯的。
“还小意外呢?那姑娘您往后可收了神通吧,没的气还没出,自个儿就没气儿了,让奴婢怎么跟老爷交代。”硕硕一口一个死了活了的原是为吓唬许安安,最后还不忘带上老爷子,不成想一转头就看见许安安已然闭着眼睛倚在澡桶边儿上睡着了,可见当真是累到了劲儿,一时满肚子的牢骚也没地儿说去,只能咬牙一句:“要不说您心大呢……”
许安安从内室泡完澡,半眯着眼睛步出时,齐昱已然换好衣裳,低着头脑袋坐在软塌上。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许安安,当下呼吸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许安安。
因着刚刚泡过澡的双颊略红,脸上未施粉黛,略有些困意的状态透出往日里妆容遮掩过的模样儿,更显得稚嫩。一身淡青色的里衣,隐约露出半穿着的鞋,手上环抱着手炉,头发尽数散在身后,俨然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齐昱见许安安好像并没看见他,就这么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一时忍不住出声:“许安安。”
许安安未曾想到齐昱等在这里,一时回过头愣了愣,困意醒了小半:“王爷……”
齐昱听许安安这般称呼也是一愣,轻咳了一声回过神来:“站着干什么?快趁着热气回去躺着裹好,别又冻着了。”
“哦。”许安安闷应了一声,昏昏沉沉地瞧着齐昱这副模样儿,难免想到从前上学时的老学究。
齐昱转身将温在水盏里的药端了起来,用帕子托底:“还热着,来喝药吧。”
“不用了。”许安安已然躺了下来,翻身抱紧了被子轻声咕哝。
齐昱一回头瞧见这副模样儿,只觉得耳朵根子滚烫,随即又拧了眉头:“不喝药怎么行?”
许安安只想快些躺下睡觉,即便面前是齐昱,她也只能仅凭着最后的理智解释:“困得紧,先睡了再喝行不行……”
“不行,先喝再睡。”齐昱正色,亦步亦趋跟着许安安走到床前。
“先睡再喝。”
“先喝再睡。”
许安安自来不大喜欢有人烦扰她睡觉,从前在府里的时候,便是自家父亲前来,也很难叫她忍不住摔打一番,露出少有的孩子心气儿撒个娇。然许安安此时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如今是在王府,面前的人是齐昱,而非他人。
于是在嘴里打个八个弯儿的不耐咽下肚,闭着眼睛双手举过头顶:“谢谢。”
齐昱手一偏,许安安接了个空。
许安安忍不住半睁了眼。
“罢了,那你好生捂着点儿,我喂你。”齐昱沉声,一手从身后拖了绣墩落座。
许安安听到一个喂字猛然惊醒,顿时睡意全无,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一脸正经的人,声线清晰而又疏离:“无妨,您好生歇着,我自己来就是了。”
齐昱仿佛没听见许安安的话一般,已然坐正,盛满了一勺递到许安安嘴边:“别动,快喝。”
“我自己……”
“喝。”
药递到嘴边,很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这样的齐昱,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威严。
许安安拒绝无望,悬在半空的手半晌方才缓缓放了下来,张口咽下了齐昱递在自己嘴边的药。
这是许安安第一次吃药被人喂。从前甚至觉得矫情。
嗯,好像确是没有自己平日里一口闷下肚再抹把嘴那样来的苦。
第14章 您就别哭了
“还觉着冷吗?”
“不冷了。”
“若是不舒服,记得要说,莫逞强。”
“嗯。”
“今晚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准备。”
“都行。”
“那做糖粥吃可好?”
“好。”
齐昱就这么一小勺一小勺地往许安安嘴边递,一面一问一答地与许安安说话。
二人从未这般独处,齐昱怎么样不知道,至少躺着被一口口喂药的许安安难免尴尬,只能仰头看着床帐顶上,顺带加快咽药和张嘴的速度,试图赶紧结束这场折磨。
床帐是绿色的,金纹繁复,许安安看久了不知不觉就感到眼皮子开始打架,待她也不知喝了多少勺,再张了嘴,并没有预期的下一勺。
许安安困劲儿正浓,只当是药已然喝完,心下松了口气。
“多谢了,您也早些歇着吧。”
许安安用最后的清醒咕哝着说完,抱紧被角翻了个身。
许安安做了梦,梦里是她父亲,按着她的肩膀很是苦口婆心地跟她说:再等半年,等到边境安定一些,就接她过去,他们父女二人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但是她没搭理她父亲,转头就抱住了身后一脸怨妇相的齐昱,哭死哭活的说我不去了,我就要跟我夫君在一起,我要和他永远不分开。
半梦半醒间,许安安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抽泣,十分扰人清梦。
许安安还想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没成想竖起耳朵,那声音愈发清晰,就从自己身后传来,当即困劲儿消了一半儿。再回过头,对上身后端着半碗药已然湿润了眼睛的人,剩下的那一半儿困意也顿时消退得干干净净。
常年跟着父亲练武所带来的本能让许安安在受到惊吓的同时,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而残存的理智让她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自觉似乎过于熟练了一些,因而双腿缓缓放下的同时脑中飞快思虑,以掩饰自己方才过于突然的动作:“我人还躺在这儿,您在我跟前儿这个样子……不太好吧。”
齐昱也没想到许安安会醒,连忙低下头抹了把脸试图掩饰:“我怎么了?你好好躺着,刚喝了药正要发汗的,别乱动。”
“没事儿,我无妨,您要是想哭,要不然我站起来您再哭也能行的……”许安安从未看过男子哭,自然忍不住多看两眼,惊讶之余鬼使神差来了这么一句,说完才觉得恨不得咬掉舌头的后悔,又赶紧找补道:“您是……哭了?哭了吧?”
说完,就连舌根儿拔了的冲动都有。
“许安安。”齐昱鼻音浓重,一字一顿地叫她。
“怎么了?”许安安心头发毛,双手撑着往后挪了挪。
“许安安。”
“嗯。”
“许安安。”
“哎……”
齐昱抬起头红着眼眶,方才所谓的威严正色,也不过是强忍着的伪装:“我叫你许安安,你还能应,真好。”
“可不能应吗,没应的话我怕是就没气儿了。”许安安讪笑。
“不许乱说话,很不吉利。”
“哦。”
“你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跟我说。”
“好。”
“想吃什么也告诉我。”
“好。”
“以后咱再不去河上了,也不游船了,一点儿也不好玩。”
“行。”
这个时候的齐昱在许安安看来,俨然是个孩子模样儿。
“许安安你可千万别有事儿……”齐昱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比刚刚更甚。
“我没事儿,我真没事儿。”许安安又是摆手又是点头:“您就别哭了。”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儿忍不住。”齐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的酸涩却叫他撇了嘴:“我尽量了……”
“看出来了……”许安安试图安慰齐昱未果,想了想猛然将脸盘凑近了齐昱,双手冲着他做了个牵起嘴角的动作:“那你学我,想想高兴的事情,笑一个,就没那么想哭了。我小时候父亲不让我哭,我都是这样的。”
“你小时候……”齐昱红着眼吸了吸鼻子:“大将军都不让你哭?”
“嗯,父亲说……”许安安点了点头,顺嘴差点儿把父亲说哭是最没用的方法说出口,抿了抿嘴角换了个比较委婉的方式:“父亲说,哭也不能改变什么。”
“大将军说得很对。”齐昱试图抬头给许安安一个笑,却生扯得比哭还难看:“许安安,对不起,我就是觉得,我差点儿害死了你。”
许安安一愣,原以为齐昱只是被淹水吓到,这方明白他这一路究竟为什么这样紧张固执。
只是在许安安看来这不过是小事,睡一觉就过去了,并不如她从小在将军府里从树上摔下来、抑或是练飞镖时划破手,甚至是从马上掉下来那般严重,甚至不及万一。而大多那种时候,她家老头儿只会负手立在她跟前儿,叫她站起来,说流血不流泪,说有泪不轻弹,说哭能让你不疼吗,说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不会惧怕这世上许多。
更何况……今天的事情原本也并非因为齐昱。
因而许安安原本落水的慌张之后让齐昱吃了亏的欢喜,渐渐转化为此时迟到的心虚和愧疚。
“没有,今儿原是我叫您一同去的,若是罪过,也该是我的不是,是我未曾思虑周全,与您无关。”许安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听您的,以后不去了,再不去了……”
“你想去其他地方也好,我都听你的。”
“不不不您别听我的。”
“没事儿,我知道你也是好心。”
“没有我不是……”
“嗯?”
“我的意思是……”许安安一时语塞。
齐昱湿润的眼睛眨巴着看着许安安,尽是真诚。
许安安深吸了一口气,那句与齐昱无关的解释终究还是忍着没说出口:“妾身的意思是,夫君很不必担心,妾身身子无碍,夫君今日也落了水,也该好生保重才是,夫君快回去早些歇着吧。”
齐昱从许安安处步出时,顾荣已然守在外头多时,见状忙从小盅里头递了姜汤过去。
“王爷,您身子受不得寒,快喝了吧。”
“嗯。”齐昱点了点头接过,一饮而尽后方道:“顾叔。”
“是。”顾荣一愣,大多时候,齐昱都叫他老顾,从未有过如此认真的时候。
第15章 许安安是本王的王妃
“许安安是本王的王妃,是这府上的女主人,你们待她理应如同待本王一般,不该有丝毫偏差。”齐昱微微一顿,神色沉重间威严尽显:“今日跟着去河上的小厮,一人去领二十板子,再叫府里头的人都去瞧着,好好儿长长记性。”
顾荣愣了愣犹豫道:“王爷,这怕是……”
“是本王往日里太过宽宥,所以本王的话如今在这府上也没用了?!”齐昱厉声。
齐昱虽说自来纨绔,只是待下人却极好,往日府里头哪怕是有下人做得不当的地方,他大多并不太当回事儿,甚至顾荣时而有责罚下头人的时候,他若知道了还会有意无意地提点几句,如今这番做派,自来是没有的。
顾荣见状也不好再劝,俯身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等等。”齐昱想了想又开口叫住,语气略温和了一些:“他们犯了错是该罚,只是念在待本王忠心,各再赏二两银子吧。”
“是。”
当天晚上,齐昱好睡,却是被齐昱的眼泪激发出许多愧疚的许安安辗转反侧。
许安安自觉齐昱于她来说不过是个筏子,为的是逼得父亲回来接自己。
当日选择齐昱,许安安也思虑良久,那京城上下世家男子的名册勾划得不比皇帝手里的那份少。
一来是因着齐昱纨绔不羁的名声,于她来说极好拿捏;二来,日后若是父亲回来之后,二人各自安好,齐昱自还有许多风月场子上的莺莺燕燕,并不会在乎她如何如何。
但是许安安此时只要一闭上眼,看见的却是齐昱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问她有没有事儿,跟她说对不住。
许安安心生不安的同时也给齐昱下了定论:怪道这六王爷传闻中在许多女子中极受欢迎,这样的样貌性子,可不得到处留情,叫人心痒痒。
许安安这边瞪眼到天亮,齐昱到了后半夜便开始发了热,迷迷糊糊一睁眼便见站在太医身后一脸焦急模样儿的许安安,想说出口的无妨,只勉强化作一声极虚弱的闷哼。
昏昏沉沉间齐昱做了梦,梦里是许安安从前的样子。
那个从前,约莫是她成日里出入在五公主宫苑的时候。
梦里的许安安比齐昱记忆中更加清晰,脑袋上顶着两个丸子头,丸子头上还用缎带子绑了大红的结,缎带子底下还坠着颗珍珠,跑起来的时候那珠子好像都飞起来似的追着她跑起来。
那时许安安约莫也就六七岁的年纪,因父亲镇远大将军常年在外征战,皇帝为免她一人在府中无人教导,便索性接到宫内与年岁稍长的五公主一道上下学。
五公主园子里头种了好些奇花异草,平日里当宝贝似的不叫人碰,然齐昱早看得心痒痒,再加之一身反骨,越不让碰就越想碰,自然时时惦记。奈何五公主因他平日里劣迹,生怕他故意来个一不小心,再毁了她的花圃,因而日常叫人看管着,很是不叫他靠近,就差写个“齐昱和狗不得进入”的牌子贴在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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