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爸妈考虑到了这一层,一番调研后,就选定了“科灵伍德”作为定居地点,因为像许多北美小镇一样,那里的常住居民也是一水儿的白人,镇上别说中国人,就是黑人都不多见,所以他在那儿的同学和朋友中没遇到什么说普通话的华人。
得益于这个环境,又加上他为了交友和融入环境的苦苦练习,大概也有点慧根,总之他没用两年就把英文锤炼得相当地道,在异国的生活也如鱼得水起来。
他的父母可没儿子这么幸运了,毕竟是四十岁上下来到了异国他乡,又为了儿子的语言,特地选了个没什么同胞的地界,各方面都经历了一个非常痛苦的适应过程。
妈没什么雄心壮志,很快就拿着带来的那点钱开了个小便利店,倒也还凑合。爸在国内可是一家上市医药企业的中层干部,在国内的时候嫌节奏太快人太累,所以才想来地广人稀、节奏缓慢的加拿大过几天“世外桃源”的日子,但是很快他就受不了这份“世外桃源”的平淡和安逸了。冬天里,他在车库前铲那厚厚的雪,或是对着镜子里老婆给他推出来的坑坑洼洼的平头时(要是上理发店,剃一个像样的头,起码二十刀),就恨恨地想:“这他妈跟陶渊明那份‘归园田居’也差太多了,这根本就是流放西伯利亚!”于是时不时的就流露出要回流的意思。
妈坚决反对,她像一只老母鸡似的护窝,纵有千般不如意,但已经在这里安了家了,她不愿意再折腾一回。最主要的是,儿子已经适应了加拿大公立学校的散养式教学,再回国“两点一线”的,也跟不上了。
于是夫妻俩就天天碟大碗小地吵。
爸最后还是回去了。
然而,隔着千山万水,夫妻俩的冲突并没有平息,而是变本加厉。于是,路亚进大学不久,他们麻溜地扯了离婚证。离了婚才知道,爸在国内早就有了个相好的,和妈离婚一年不到,就和相好拉扯起了一个新的家庭。
妈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么个便利店,路亚决定买房子的时候,她就是靠着这个小店挣出的几万块,给他做了首付的一部分。爸也要给钱,却被儿子一口回绝,他坚决不给这个爹任何弥补和忏悔的机会,他就是要叫当老子的余生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愧。
所以他平时很少回去,但一旦回去,就多陪陪妈。
他把心里最嫩的一处剖给自己瞧,小蝶自然十分欢喜,也为自己之前的胡乱揣测感到愧疚。她想,这大概就是真爱了吧?换从前,一个开小店的单亲女人的儿子,她可不会考虑,她才不信什么“寒门出贵子”的鬼话,马虎熊的爸妈可都是退休的公务员。
但是这一刻,她的心里对他满是爱和疼惜,为他经历的一切;还有一种由衷的佩服,为他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还能在异国这么阳光开朗地活着,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你对你妈这么好,青春期肯定没怎么叛逆?”她朝他抛出个问题,心里却很笃定他的回答一定是肯定的。
他拿手摩挲着她滑得溜手的胳膊,沉吟片刻,说:“不多,但是也有过。”
“是吗?你不会上中学的时候,也跟那些老外似的抽大麻吧?”她逗他。
他笑了一声,道:“那倒没有。”又顿了一顿,方说,“我以前谈过一个女朋友,我妈不喜欢她,我那时候为这个跟我妈吵过,也怄过气。那年圣诞节都没回家。”
撇开宗教的因素,西方的圣诞节可是相当于中国的春节,“春节”他能不回家?为了个女的?小蝶的心立刻少跳了一拍:“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
“你妈为什么不喜欢她?”
他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又抻了抻肩膀,躺得特别不舒服似的,说:“好几个原因吧。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她比我大几岁,我妈接受不了,她妈也接受不了。”
一听到他前女友比他大,双方的妈还都不支持,小蝶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还打趣他:“够前卫的你,还姐弟恋呢!”
他答非所问地补充了句:“没想到我这儿据理力争的,她那头倒先打了退堂鼓。”
小蝶心里又是一“咯噔”,想再问问什么,又不敢问下去,怕把自己的心问出一个豁子来。直到他又说:“所以这次我本来想带你回去玩玩,我们那儿还挺漂亮的呢,这个季节,虽然滑雪早了点,但是能去蓝山泡个温泉,还能攀岩。哦,对,还有一个 scenic caves,就是那种洞穴探险,还能走吊桥――但是我怕时机不成熟,摸不准我妈的心思,到时候万一她对你态度不好,让你不舒服。”
一席话说得小蝶心里十分熨帖,能说这些话离“我爱你”也不远了吧?
她振奋了精神,同时在心里骂自己:“真是发了神经了我,我还怕比他大几岁的女的吗?那女的现在估计也有三十了吧?搞不好都结婚生孩子了。再说不都过去了吗?谁没有个过去?我还差点跟马虎熊结婚了呢。”
她越发搂紧了他。
大约是那样深入的谈话使他们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她一连在路亚那儿住了四晚,每天早起都决定当天要回家,可是一到下班,又熬不住他的召唤,心一软,就去了他的“地下公寓”。
她还愣是自我培训出了一项新技能――把晨起上大号的时间憋到午休,这样就好在单位厕所解决。这几天早上她也没有按照几个月来养成的习惯晨读英语,因为她不愿意给他看到自己往嘴里塞止血棉卷大舌头似的丑态,但是心里多少有些荒疏堕落的罪恶感。
终于在“哈罗喂”的这天早上,他邀请她晚上一起去朋友家参加变装派对,她对哈罗喂派对不感冒,也没什么可以变的装,更不愿在他朋友面前丢丑败兴的,理智才终于归了原位,所以把心一横,借口一个室友刚给父亲办完丧事,要回去安抚安抚她云云,路亚才作罢。
她这么做当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不总是对他有求必应的,这样他才会总念着她。
一切似乎天衣无缝。
但是再天衣无缝,也有个疏忽的时候。
这会儿,她和两个室友老大姐在餐桌前坐下刚吃了几口热气腾腾的“康师傅”,鼻头脑门就开始冒汗。
她把薄线衫给脱了,露出里面的一件吊带衫,胸口的一片肌肤立刻乍泄而出。
兰珍不经意间一抬眼,立刻就“哇”了一声,只见小蝶的锁骨下方,错落有致地点缀了几处红得快发紫的吻痕。
陈飒闻声也从泡面中抬起了头,瞬间瞪圆了眼。
小蝶先是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们一会儿,然后幡然醒悟,立刻红着脸,欲盖弥彰地把薄线衫披回去,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两位室友大开眼界,怪不得小蝶这么快就走出了情伤。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和马虎熊分手后,就没看她有多伤心。
既然事情已然败露至此,小蝶就红着脸,惜墨如金地分享了一点信息:“你们记不记得上回有个男的到我们诊所拔牙,结果头一回来流鼻血,我帮他止血;第二回 来,我偷偷建议他别一次性拔四颗牙,结果被老赵(赵医生)知道了,骂得狗血喷头的?就是他。”
陈飒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那个‘鼻血男’啊?”她恢复了一点从前的犀利劲儿。
小蝶哭笑不得,向一向单纯的房东投去求助的眼神。房东也正一脸认真地望着她,问:“所以你身上的‘草莓’不是吸血鬼咬的,而是‘鼻血男’种的,对吗?”
“噗”的一声,陈飒把汤笑喷到了鼻腔里,辣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好些日子没有开怀了。
小蝶又羞又臊,可也不争气地笑了出来。
三人笑作一团。
但是甭管怎么闹,小蝶始终拒绝透露路亚的姓名和具体职业,只告诉室友们他是个“搞大数据的理工男”。她不是对室友们没信心,而是对路亚没有百分百的信心,想再等等,等到心里不再对他有那种患得患失时,再昭告天下。
陈飒回顾往事:“怪不得你有回问我什么是‘大数据’。”她当时还颇费了一番心思,用小蝶能懂的方式给她解答了一下:“就是你上‘小红书’,老搜那个美妆视频,下次你一进去,它就给你推送美妆视频......”
兰珍也触动记忆:“所以你这几个礼拜不去那个 meetup(交流会),是不是也是因为要忙着和那个鼻血男约会?”
小蝶将错就错地点头认了。
她最近不愿意去“交流会”,当然不是为了和路亚约会,纯粹是为了避开冯爱。偶尔有片刻的时候,她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做毫无来由,但冯爱和阿蛋的事让她吞了只蛤蟆似的难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不愿意在这上头逗留太久,就转移话题:“说到英语,我不是开始准备重考雅思了吗?我买了一本雅思高频词汇书,刚背了两页我就想薅头发。”
两位室友一个摇头,一个摆手地制止她:“你把那一本词汇书背下来,得背死你。” “而且就算勉强背下来,换到不同的语境,你可能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你们有没有什么快速记单词的方法可以推荐?”小蝶愁眉苦脸。
“读原版书。”陈飒不假思索道,“immerse yourself into the authentic English world(把自己沉浸到原汁原味的英文世界)。”
兰珍点头附议:“我非常赞成。刚开始入门,你就挑自己感兴趣的类别读,比如言情小说,或是那种侦探悬疑类,就是有一条故事线会吸引你读下去。”她如数家珍,“比如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或是像《达芬奇密码》这种。”
她们这样一人一句,小蝶早瞪大了眼,还没开读,就已经压力陡增:“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挑战原版书,我以前在我姑家读过我表弟表妹的《哈利波特》,结果每句话里头几乎都有一两个生词我不认识的,我就停下来查,特别枯燥,而且就算查了,有时候放回句子里我可能还是云里雾里的,所以没读几页就放弃了,再也没碰过。”
“看原版书,你要克制自己老想查生词的欲望,看到不认识的你先跳过去,只有它重复出现,你再去查,而且要查英英。查了还不懂,你就去问一个 native speaker(英语是母语的人)或是英语比你好的,叫他给你举个实际的例子,讲讲这个词在生活中是怎么用的。”陈飒头头是道。
小蝶不住点头:“那你们一般是买书,还是去图书馆借?”她看向图书馆的常客兰珍,“去图书馆我就怕还书不方便,有时候事情一多,就容易忘了还书的日子。”
兰珍说:“其实如果你不介意是不是纸书,可以直接去下一个图书馆的电子书 APP,叫 Libby,而且不用担心会逾期忘了还,被罚钱。那上面还可以看很多新出的英语国家的杂志......”
饭后收拾厨房的时候,小蝶负责倒垃圾,她指指墙角的塑料袋,问兰珍:“你终于要把你朋友的花扔啦?”
兰珍“嗯”了一声。
正在洗碗的陈飒的耳朵一下警觉了:“什么朋友的花?”
兰珍不语,她正蹲下身在水池下面的柜子里找和“厨余”桶容积相似的垃圾袋,她把柜子的一个角落专门空出来放各类塑料购物袋,用来垫巴家里的各类垃圾桶,把垃圾袋都省下了。
小蝶于是代答:“就是感恩节的时候,她那个朋友送给她的花。”
陈飒意味深长地看了房东一眼,房东头也没抬,好像她们在说别人的事似的。她终于从柜子里拽出一只此地超市里最常见的那种三袋四升装牛奶的外包装,和她们这塑料豆腐盒改造的“厨余”桶的尺寸竟然完美契合。
小蝶现在已经对垃圾分类十分在行了,但是偶尔还是会遇到一两道难解的“附加题”,比如今天的花,她就去问房东兼“环保达人”:“像这种植物,一般是属于 organic(厨余),还是‘可回收’?”
“环保达人”这回终于开口了:“Organic。”
小蝶正要把那花拎出去,陈飒忽然叫住了她:“小丫头,你等下。”
小蝶不解地瞅着她。
陈飒在抹布上揩揩湿手,把装花的塑料袋接过来:“花我要了。”
“你要这个干嘛?都要枯了。”小蝶纳闷。
“做标本。”她又朝房东丢过去一个眼神。
谁知房东依然不接收信号,而是把垃圾袋完美地垫巴进“厨余”桶,连边边角角都掖得妥妥帖帖。
第62章 胡子月和巴黎和会
万圣节的日历一翻过去,就是十一月了。
虽然夹杂在感恩节和圣诞节两大西方大节之间,这个月份的加拿大却并不低调,为了几桩事。
头一桩比较有区域性――月初,安大略省正式进入“冬令时”,时钟都得回拨一小时。好在科技发达,手机和电脑的时间都会自动更新,只有微波炉上的时间需要人工调整。多伦多和北京的时差也从十二个小时变成十三个。
二一桩――这个月是著名的“胡子月”。
说得直白点,就是男人们整个月都被鼓励着不刮上嘴唇的胡子。
这原本是一群澳大利亚男人胡闹出来的节日,旨在倡导男人们在十一月蓄上唇须,有点复古的意思。谁知竟渐渐称为一种潮流,在欧美国家迅速流行开来,还衍生出了个新词 Movember(胡子月),就是把“十一月(November)”和“胡子(Mustache)”两个词儿掐头去尾串起来。
后来声势大了,竟然进化为呼吁关注前列腺癌、睾丸癌等男性健康问题的标志性大日子了――臭美有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于是一到十一月,大街上一窝蜂的克拉克盖博和埃罗尔弗林(好莱坞三四十年代的男明星,都以上唇的英俊胡须著名),或是费劲巴力朝他们努力的男人。
路亚也跟风蓄起了上唇胡须,只是那胡子长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像羊群刚啃过的草地,很是不成气候。小蝶并不觉得他难看,反倒为在他身上发现一点不完美感到心安。她还好奇地打趣他,这么不成气候的胡子他都留了,怎么不也随大流“戴小红花”?
路亚很认真地回答她:“因为我是山东人,你忘了?”
小蝶有些懵。
提到这个小红花,就要说到这个月的另一个重要节日――“阵亡将士纪念日”。
每年的十一月十一日,这个华人世界的“光棍节”,也是加拿大的“阵亡将士纪念日”,为纪念从一战起,所有为加拿大在战争和维和行动中捐躯的将士。
哪怕对加拿大历史再不了解,你也很难错过,因为从月初起,大街上的男女老少就开始在左前襟别一朵小红绒花,这种红绒花有个叫所有华人唾弃的名字――罂粟花。
为什么此地纪念阵亡将士,要佩戴“毒”花呢?
这又有个说头。
一战中,法国和比利时交界处的一个地区,叫弗兰德斯。此地常年战事不断、生灵涂炭,把地都烧荒了,只有浸润了鲜血的罂粟花,一茬一茬地从那土壤里钻出来,像战火一样漫山遍野,红艳而凄怆。一位在当地服役的加拿大军医目睹此景,有感而发,挥泪提笔,作诗一首,名曰《在弗兰德斯战场》,头一句就是:“在弗兰德斯战场,罂粟花随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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