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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伦多有条羊街——张铁锅【完结】

时间:2024-05-28 14:38:29  作者:张铁锅【完结】
  “我觉得人生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总觉得进政府工作还是昨天,今天就要退休了。”
  “好在你的事业非常成功。”兰珍难得奉承人。
  老杰克却耸耸肩,笑得有些无奈:“不成功我也回不去了。老实告诉你,如果我的人生可以再来一次,我会做出一些更大胆的选择。”
  “什么样的选择呢?”兰珍好奇。老杰克每天乐呵呵的,她倒不知道他也有什么职业上的遗憾。
  “我可能不会做公职人员,可以自己做生意。或是在政府干到四十岁,然后去咨询公司做咨询顾问――你知道吗?很多大的咨询公司有业务是和政府或者公共机构相关的,他们需要有政府工作经验的咨询顾问。或是当年在学校读书时,加把劲,读个法学院,当律师。太多的可能性了,但是我都没机会了。”老杰克脸上有了点英雄迟暮,壮志未酬的感伤。
  兰珍心里有些震撼:“是什么阻止当时的你做出这些决定呢?”
  “我是我们家挣饭吃的那个人,我太太是全职主妇,所以家里的房贷、车险,孩子们学乐器、参加夏令营,全家旅行,所有的开销都靠我往回挣。所以我的工作必须稳定,没什么比政府更稳定。――我绝不是抱怨,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不过我始终会想,如果我可以更具冒险精神一些,选择能更自由一些,生活会不会更如我所愿。”
  兰珍安慰:“起码你的人生在很多人的标准里还是成功的,我觉得我可能就在我现在这个位子上做到退休了。”
  “你还这么年轻就想着退休?”老杰克不解地问,“其实我早想问了,别人总是跳来跳去,越跳越高,为什么你从来不动?”
  “因为我没有什么大的事业心。”兰珍不好意思地坦诚。
  “可是你读了 MBA 啊,还是加拿大最好的商学院之一。读那个可不便宜,也不好读。别人读,都是为了能拓展人脉,能在职场继续往上爬。你为了什么呢?”
  兰珍一下让他问住了,沉吟了片刻,老老实实说:“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在台北一家日企做文员,每天很累很累,就想找一个出口,透透气,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提高一下自己,所以决定来这里读研究所。后来毕业后――”
  她赶紧刹住话头,差点就脱口而出“祖母去世,不想回六亲无靠的台北”,这样上回请假的由头可就穿帮了。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很喜欢这里的生活节奏,就留下来了。能找到这么稳定的工作,觉得很幸运,也很满足。”
  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没出息,可是她不想对着一个器重她,即将退休的前领导说套话空话。
  老杰克一脸遗憾地瞅着她:“你现在的职位,根本不需要 MBA,太浪费了。你知道的,这次我退休,‘琳达’和‘炮’马上申请了我的职位,上面要我把他们俩各自的优势评估都写下来。从工作年限和级别上讲,大家都知道肯定是他们两人中选一个。但是如果我们不用考虑工作年限和级别,不是在政府,是普通的私企,我唯一想推荐的人其实是你。”
  兰珍非常诧异地瞅着老头。
  老头接着说:“因为你能力强,很聪明,工作非常努力,而且从来不说冠冕堂皇的废话――在政府这种地方,可真是难得。做事情也特别专注,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做做样子,是每一天,每一年――我一直在暗暗观察你,也很欣赏你的这份专注。”
  兰珍受宠若惊地笑道:“谢谢,谢谢你的夸奖,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没想到老头话锋一转:“但是我也挺为你可惜的,因为你太专注了,都不知道周边发生了什么,这样可能会让你错过很多机遇。希望我这么说不会冒犯到你。”
  “没有没有,”兰珍由衷道,“谢谢你跟我说实话,我确实是这样的一个人,也不是很懂得变通。所以我想,琳达或是炮会比我好得多,我也很喜欢我现在的职位。”
  “有时候习惯和喜欢可能是两回事。”杰克露出一点哲人的笑。
  兰珍心里又是一震。
  临下车时,老头最后嘱咐:“好好想想我的话。人生虽然短暂,但是你还年轻,有重新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的权力。勇敢点!你不想花费一生的时间,到了尽头,再后悔自问:生活原本是不是可以不同?我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从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谆谆教诲,像导师,又像父亲。兰珍郑重地点点头。
  老头如此煞费苦心地想点石成金,这份器重,她发自肺腑地感恩。
  她隔着车窗,望着月台上老头远去的背影,鼻子酸酸的,为先勇的到来愁闷着的心却慢慢拨云见雾,升腾起一轮清朗的明月。
第64章 少年夫妻老来伴
  事业上,还需要长时间的考量,她可不会一夜之间就进化得雄心勃勃。但是感情上――她已经有了明晰的决断。
  很快,她也到站了,出了地铁,天已经黑透了,羊粪池的路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得黄亮。那黄亮的光线下,洋洋洒洒地飘起了轻盈透亮的雪花――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了。
  她步履轻松地踏着薄雪回到家,给先勇回了简讯:“需要我租车,去瀑布那里接你吗?”瀑布离多伦多差不多两小时车程。
  片刻,先勇回:“不用,我坐赌场的巴士就好,我在那个旅行社有熟人。”往来多伦多和赌场的摆渡巴士通常都隶属于某某旅行社,没有熟人交点钱一样可以乘坐,倒是方便得很。何况他确实认识人。
  兰珍便作罢。
  她不知道,等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她的回复后,先勇吁了一口气,觉得这场危机终于算是过去了。
  他是有意把这次的事故处理成一次情侣间的普通冷战,既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也是把这不快的一页不动声色地翻过去,可很快又略略有点失望――内心深处,他真希望她能像别的女子那样,在这种时候耍点小脾气,谁叫他冷了她两个月?她不该就这么饶过他,怎么都该无伤大雅地折腾他一下。
  这样“你来我往”,即便隔山望水的局面仍在,感情生活也能更色香味俱全一点。可那就不是兰珍了,她在这方面很钝,但叫他魂牵梦萦的不恰恰就是她的这份钝?就像一首风靡网路的诗里写的:“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她就是那个不悲不喜。
  这两个多月,可把他熬坏了。
  他是一时赌气,把她从社交软件里拖入了黑名单,其实没过几天就后悔了,但又实在落不下面子来把她再从黑名单里释放出来。她给他发邮件,问他要不要订机票的时候,他的气又上来了,假使她真在乎他,根本问都不该问,就该不顾一切地买票飞回来。她不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吗?
  可是她却没有,也就是每隔一段日子,给他发一封短邮件,问候近况。虽然是示弱,但却一句软话没有。他当然不肯回,闹了这么一场,几封邮件就放过她?而且一旦他回复了,她临阵脱逃、没有返台的事不就不了了之了?
  可不知道是不是总听不到他这头的一声响,她近来邮件少多了,这次已经快四五个星期没她的消息了,是心灰意冷了?准备放弃了?他忐忑起来。
  心里每天就这么上上下下、恍恍惚惚的,原是跟她过不去,到了(liao)竟成了跟自己过不去了。为了不让自己发疯,他索性把工作日程排得满满的,尽量不给自己独处的空间。
  这个月初,他接待了一对大陆来台岛旅游的老夫妻,一对退休的普通工薪阶层。他们在深圳做电子商务发家的女儿出钱,让父母来台岛豪华游。客人不是什么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货色,不用那么一路陪着笑脸。以他现在的心境,还要每天强作欢颜,早晚会精神分裂。所以他是带着一种十分轻松的心情,去给这对从西安飞来的老夫妇接机的。
  在桃园机场和他们一碰上头,他就愣住了――夫妻俩一口标准的河北话。
  那憨厚的北方大嫂见状,立刻带歉告诉他:“小伙子,我俩普通话说得不好,你听不懂告诉我们,我们说慢点。”
  让她震惊的是,头上银发闪闪的“小伙子”竟然笑逐颜开,也换了河北话告诉她:“没事儿,我祖籍也是河北的。河间,在沧州下面。”
  夫妻俩互视一眼,惊喜地一连声道:“啊呀,我们就是沧州的,老乡。” “没想到在这儿还听到乡音。”
  “老乡老乡,绝对的。不过我河北话说得不地道,也是小时候在家里说说,现在好多词都忘了。”先勇笑道,“咦,那你们怎么会从西安出发?”
  “说来话长了,我是在西安工作了许多年,户籍什么的都在那里,退休后就顺理成章地就呆在西安了。”老头笑。
  老乡们一路相谈甚欢。叙起年龄,夫妻俩都比先勇大二十多岁,但是出于礼貌,先勇还是称呼他们为“徐大哥”“徐大姐”。
  在“金峰卤肉饭”解决午餐的时候,徐大哥问:“小常,河间出了一个国民党将军,叫常敬之,跟你是本家?”在机场乍一见面,得知这个常姓导游小伙子是河间人时,他心里就存了这个疑问。
  小常想了想,还是笑着告诉了他们:“那是我爷爷。”
  徐大哥一脸的难以置信,然后一副电影中侠客的样子,抱拳冲先勇道:“失敬失敬。老先生是我们那儿的抗日英雄。八十年代回河间探亲,我父亲也参与了接待,他那时候在河间政府上班。”
  小常闻言惊诧不已:“我记得的,那时候我上国中,就是大陆的高中。爷爷回来后,说受到了很隆重的接待,我都记得的。”他感慨万千地摇头笑道,“我们这真的是缘分,可惜我爷爷不在了,不然我可以带你们去见见他,看到老家来人,他一定开心。”
  “老先生去世的时候,我们那儿的电视新闻上还播了。”徐大姐含了一口卤肉饭,从旁补充。
  “那这次我一定要尽地主之谊,带你们吃遍岛内美食。”先勇笑道。
  老乡们很快就混熟了。
  像很多五零六零后的知识分子一样,退休的地质工程师徐大哥对国共历史人物很感兴趣,总是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想和历史人物的孙子打听一些新闻上、影视剧里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冀中汉子常将军和老蒋那个南蛮子的关系好不好?平时吃家乡菜还是台湾菜?家里有没有会做家乡菜的厨子?晚年定居在台岛的哪里?退休生活是怎样的?......
  二十一世纪过了快二十年了,带领过那么多大陆客人,先勇没有遇到过哪位对爷爷和他们常家那么感兴趣的人,倒有点受宠若惊,乐得都告诉他。
  和一切六十开外的热心中老年妇女一样,徐大姐对小常的关心更是落在了实处:成没成家?孩子多大?
  小常一向反感这样的热心,但他和这对夫妇实在投缘,心里便网开一面,五味杂陈地笑:“我还没结婚。”
  徐大姐的眼睛里忽然燃起点希望:“那处没处对象?”
  凭着和大陆客人常年打交道的丰厚阅历,先勇很快就明白什么叫“处没处对象”,因而含糊其辞地笑道:“有。”
  虽然不反感,他也不打算和盘托出自己的感情困境。
  耿直的徐大姐的眼中略略有些失望,先勇看出来了。他心里有些纳罕,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徐大姐大约很喜欢他,在脑子里已经替他和哪个熟识的单身女孩牵线搭桥了。所以听说他有对象,多少有些遗憾。
  他猜得一点没错。徐大姐是想给他介绍对象,而且不是别人,就是自己那个单身离异的女儿,还带着个五岁的小女儿。别看女儿身家丰厚,快四十的女人,还带着个孩子,在国内想找个合适的对象再婚,比登天还难。
  先勇领着徐氏夫妇在台北玩了三天,第四天才出发去了花莲。
  先是带他们去赏了鲸,然后出发去七星潭,晚上逛东大门夜市。
  花莲这一日让先勇思绪万千。下午陪着徐氏夫妇远远地走在七星潭的海岸边,看着沿途的鹅卵石,他就有些惘然地忆起,从前骑着机车带着兰珍来这里玩的情形。那时候,两个人在岸边堆叠鹅卵石,因为据说可以祈求好运。而且堆得越高,愿望越容易实现。他记得他们一起叠了七块石头,因为有人说,那样感情就会长长久久......
  夜幕降临时,他们到了东大门夜市,富态的徐大姐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徐大哥精力还很足,一定要逛夜市。先勇两头为难,不好就丢下徐大姐,又怕徐大哥在人山人海的夜市里挤得找不着北。
  还好,徐大哥指指老婆:“小常,我方向感好,不会丢,你陪她就行了,一会儿你们找到歇脚的地方,给我发个微信就行了,我回头来找你们。”
  因为在七星潭的时候,已经把晚饭解决了,这时候倒并不特别饿,先勇就把徐大姐带到一家叫“蒋家花莲创意官财板”的美食店。
  他见徐大姐为门口的名字震了一震,便给她解释这种一“名”惊人的本地小吃,其实就是把烤好的吐司中间挖空,里面兑进肉和蔬菜认冢盖上吐司盖,形似棺材板,因而得名。后来店家们觉得叫“棺材”二字不吉利,就改为了“官财”。他还笑着告诉她:“这家店在这里很有名,待会儿徐大哥随便找谁问问,很容易就能找到我们。”
  私心里,他也有点故地重游的意思,从前他和兰珍来花莲,这家店是必访之地。
  他给徐大姐和自己各点了一份沙嗲牛肉风味的“官财板”,安排徐大姐在店外露天的桌椅边坐下时,他又去领了两杯它家无限量免费供应的红茶和奶茶。
  “什么是沙嗲(dia)牛肉?”徐大姐看着收据上的字问。
  先勇笑着解释:“这个我们其实是叫‘沙爹’,应该是马来西‘哑’或是印尼那边传过来的一种风味。”
  徐大姐也笑了:“我还纳闷儿,你们这儿的人说话都软软的、嗲声嗲气的,难不成连牛肉也嗲?”
  先勇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你女朋友说话嗲不嗲?”徐大姐顺口问。
  先勇点头笑笑,表示默认,想着兰珍什么时候说话都是一副柔声细语的样子,心头就升腾起一点苦丝丝的甜蜜。
  “她是不是也和你一样,做旅游生意的?”徐大姐又问。
  “哦,不是,她――”先勇顿了一顿,说,“移民加拿大了,在那边的政府里面上班。”
  “哦,公务员。”徐大姐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眼神里却又有一些困惑。想了想,她又问,“所以你两头跑?”
  先勇本想点点头,含糊过去。但是大约这一天都在触景生情地回忆过去,也有可能就是太过于思念兰珍,到了一个爆发点,又碰巧和这个耿直的河北大嫂这么谈得来,便索性把心闸拉开,倾吐了他和兰珍长达十年的僵局,还有这两个月的冷战。
  当然,话里话外,他都没有提到先武。一方面,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他怀疑自己的堂弟对自己的女朋友有异常的情愫,虽然因为家庭原因,这个堂弟和他也就只有过一面之缘,但这样的“家丑”,他实在没法说出口。
  另一方面,他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这一怀疑实在荒谬可笑,撇开年龄差距不谈,先武和兰珍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好不好?他只要一想起先武脑袋上那只特立独行的“汤包”,还有胳膊上露出的一点纹身,再想想兰珍一副循规蹈矩清教徒似的模样,就觉得自己的这一怀疑简直无厘头。可是他能这么神经过敏,归根结底,还不是常年“异地恋”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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