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着星星的脑袋,笑眯眯地问:“寒衣呀,还没谈朋友吧?”
蒋寒衣清楚听见他亲妈幸灾乐祸地笑一声,麻木地摇摇头,“没有。”
“阿姨给你介绍几个吧?”杜丽娟的风格一向单刀直入,毫无铺垫。
蒋寒衣告饶,“我还年轻……不急。”
杜丽娟一撇嘴,严肃道:“怎么不急!你不晓得吗,现在咱们国家,男的比女的多五千万啦!以后有五千万个男的要打光棍的!你条件是好,可是千万不能不上心,女孩子可以不着急慢慢挑,男孩子不行的呀!”
蒋寒衣被她这摆数据的阵势一吓,“呵呵”干笑了两声。
“喜欢什么样的呀?”杜丽娟话风一转,又笑眯眯地问。
蒋寒衣原本想像往常一样糊弄过去,可这回不知为何居然细想了起来,沉思半晌,魔怔似的蹦出一串形容词:“漂亮的,个高的,聪明的。”
一旁看好戏的蒋胜男却忽然回过神——杜丽娟拿相亲这事逗自家儿子的戏码她看了两年了,年年都觉得有趣,看不腻,却也没真正想撮合过,她就想看自家儿子负隅顽抗罢了。每年蒋寒衣都会花式打太极,把杜丽娟绕得筋疲力尽忘了初衷,可今年,蒋寒衣居然认真回答了?
她敏锐地看了蒋寒衣一眼,见他也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似乎懊悔于自己说了什么,心里不禁一声叹息。
杜丽娟说媒两年,今日可算有了突破性进展,得到了理想型标准,忙拿出手机来给他比对。蒋寒衣满脸写着后悔,只好一边看照片一边打哈哈,随机吐出“嗯”“哦”“好”“不错”等模棱两可的反应。
可一个多小时过去,杜丽娟热情不减反增,他只好拿出最后一招,坦白道:“杜阿姨,您就别祸害这些小姑娘了。我这都快失业了还介绍什么?”
杜丽娟一惊,说媒的事也忘在后头,问:“失业?你可别为了糊弄我瞎说!你这工作多好啊!”
蒋寒衣苦笑:“没糊弄您,我这不飞行差点出事故么,停飞等结果呢,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闲?”
杜丽娟听见“事故”和“停飞”俩词,心惊肉跳的,又不敢相信,慌忙往蒋胜男那看了一眼,却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
杜丽娟心里一凉,“怎么回事,跟我说说,你不是你们学院最好的么,怎么会出事故的呢?”
蒋寒衣打哈哈一笑:“技术不行,确实失误了,该罚的。不过也没什么事,我这就算不能飞了不还有老可啃么,您放心。”
杜丽娟被他这大喇喇的玩笑话说得心里更难受,眼眶一红长吁短叹了好一通,又安慰他说肯定没事,说媒的事也忘到脑后,凄凄惨惨戚戚地回去了。
蒋寒衣送她出门回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把星星抱回自己怀里,略有不满地对蒋胜男道:“您说您每回这么坑我,还不腻啊?”
蒋胜男却没和他吵嘴,眼神犀利地往他身上一钉,问:“漂亮的?”
蒋寒衣蓦地一怔,见她眼神锁定,也没打算遮掩,只是声音黯然了几分,“嗯,很漂亮。”
只是太瘦了。
蒋胜男笑了笑,倒欣赏他的不遮掩,又问:“见到了?”
蒋寒衣又“嗯”一声:“碰巧。”碰的还是她差点遭遇危险的这种巧,他怎么永远都这么不合时宜?
蒋胜男:“需不需要老妈帮你一把?”
蒋寒衣略带讥讽地问:“她不开口,您会主动帮我?”
蒋胜男没答话,反问他:“你也没向我开过这个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蒋寒衣被她问得一愣,片刻后沉默地移开眼神,不再言语。
蒋胜男也没再继续这话题,转而问:“你那个调查怎么样了?真打算就这么等处分,不去申诉一下?”
第81章 .生活的巴掌并不会因为你自信、乐天、勇往直前而被收回
蒋寒衣高考后选的专业其实是飞行器设计,比对着自己的分数和各大院校排名,选择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当时他心里既因弋戈的话堵着一口气,又因为范阳的事而感到茫然无措,浑浑噩噩的,在专业选择上,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功利,只考虑了分数、排名、前景和城市,全然没考虑自己的兴趣和能力所在。
结果就是大一大二两年,他每回都靠期末前一个礼拜睡在图书馆抱佛脚,勉强拿一张看得过眼的成绩单。大二寒假回江城时偶然看见树人的公众号推送弋戈回校演讲的新闻,一年多没见的人换了新发型,化着淡妆,以往的凌厉冷淡收敛了些,比高中时更神采飞扬,让人挪不开眼睛。再一看自己,长大了两岁,似乎除了连同学聚会都不敢去的懦弱外一无所得,蒋寒衣登时便像被谁在脑后打了一棒子似的,幡然醒悟过来,回校后刚好碰上招飞,他默默报了名、改了专业。
后来在学院,他的各项考核一直是第一名,毕业后顺利进入业内最好的航空公司,飞行里程数在同届飞行员里也遥遥领先。
可他毕竟毕业才两年多,那架从杭州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上,他只是在座副驾驶。这是公司最早的航线之一,当天执勤的机长也飞了十多年了。可那天机长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十分异常,情绪低落,飞前的航班简报会他只是草率带过,广播时也吞音吐字,机组里与他合作十几年的乘务长都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蒋寒衣因此多留了一个心眼,可飞机顺利起飞、平稳到达万米高空,机长除了比平时沉默疲惫,似乎没有其他异常。他也就慢慢放下戒备。
直到一小时后,蒋寒衣忽然发觉驾驶室内温度似乎在升高,组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
“您把组件关了?”蒋寒衣皱眉。
可机长半阖着眼,好像已经昏昏欲睡,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机长!”蒋寒衣叫了一声,机长这才醒过来一般,神色惊慌,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和决策。
蒋寒衣当即把组件重新打开,可动作刚落下,座舱已经亮起高度告警,飞机开始急速下降。
蒋寒衣也被失重力拉回座位,后脑狠狠砸在座位上。
“客舱释压!”蒋寒衣果断地提醒机长,对方似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手彷徨了几秒,终于恢复理智,稳住了情况。
可那时飞机已经急速下降了一千多米,客舱里已有不少乘客发出恐慌的呼救。虽然最后飞机平稳降落,无人员伤亡,但他们整个机组还是接受了严格的审讯调查。
蒋寒衣原本做好了作为副驾驶一同受处罚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接受调查时机长一口咬定是他这个新手临阵紧张操作失误关闭了空调组件导致客舱释压。而机组的其他成员,也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有提机长在飞行前的异常表现。就连黑匣子里的录音,也只有他的两句提醒和机长模棱两可的回应。
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他百口莫辩的事情。
蒋寒衣不是没有找机长对质过,然而满脸疲态的中年男人闭口不言,用一双浑浊而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是在道歉或是祈求。可当着调查组的面,他说出口的却是:“年轻人失误,我作为机长,也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后来还是乘务长私下里找她,说机长家里出了事,儿子的病恶化,等着他挣钱救命。平时温柔大气的乘务长劝解他时说话也大气极了:“你还年轻,技术好、家里条件又好,而且好在你反应快,没有乘客受伤,网上也没什么讨论度,这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停一段时间就好了,没事的。”
明明都知道这次事故没有酿成大祸是多亏了他反应快。
明明都知道是机长情绪恍惚造成的事故。
可他们也都默契地选择了慷他人之慨,用蒋寒衣的名誉和职业生涯去接济家庭和事业都遭遇中年危机的机长。
就因为他“年轻、技术好、家里条件好”,所以背一次处分也没什么,所以停飞一年也没什么。
蒋寒衣迄今为止 25 岁的人生中,有两次觉得自己活得实在不明不白。一次是十八岁那年令他至今无法释怀的拒绝,另一次即是现在,所有人都默契地拿他这个所谓的“高个子”去顶未必会塌的天。
他是个乐天派,天生就觉得世界上总是亮处比暗处多,哪怕有暗处,他怎么也能长枪仗剑撕开一道光亮。可十六七岁时狂妄又果敢的少年,再怎么后知后觉,终于也意识到,生活的巴掌并不会因为你自信、乐天、勇往直前而被收回,它总会来的,会落到你脸上,甚至以你最无法面对的方式——就像现在,他这些年引以为傲的一切,无论是父母给的,还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都成为别人背刺他的理由,变成了那记落在他脸上的巴掌。
“申诉过了,没人证,物证也不充足,没用。”蒋寒衣自嘲地笑了声。
蒋胜男拧起眉毛,“机组里其他人,一个说实话的也没有?”
“他们都是十几年的老同事,就我一个新人,不替我说话也正常。”蒋寒衣平静地说,“更何况这是发生在驾驶室里的事,除了观察员,他们谁也没亲眼看见,所以对他们来说这都不算撒谎,反而是乐于助人保护同事。这话该怎么说,太好选了。”
蒋胜男听完,盯着手里那块绣了一半的“年年有鱼”沉默了一会儿。蒋寒衣飞行事故这事儿她也是上周才知道的,当时他态度消极,含混地通知她一声“我以后不飞了”就撂电话。过了几天他自己冷静下来,才打电话给蒋胜男道歉,告知她事故全程。
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停飞一年也不算很严重的处罚。真正的问题在于,蒋寒衣被定性成那个飞行中失误的人。
蒋寒衣从小到大都对成绩没什么追求,除了运动会从来没得过第一名,他乐得中庸,十分豁达。可对开飞机这事却有莫名一种“相逢恨晚”的热爱,从入学到毕业,一直都是最好的,从来没当过第二。叫他接受莫须有的指责,在职业生涯刚刚开始时就背上一个“紧张之下按错了组件”的名声,这简直是个笑话,恐怕比吊销执照都更让他难受。
蒋胜男把绣布放到一边,问蒋寒衣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申诉没办法的话,只能等调查结果,大概率是停飞一年吧,倒不至于吊销执照。”蒋寒衣挠了挠眉心,又轻笑一声,“不过停完我还想不想飞还不一定呢,我看看要不去哪个基地做教练吧。再不济,您不是租出去好几间铺子么,我给您收租去。”
“出息!”蒋胜男盯着他,冷哼一声,面露愠色。见他神情微变,又不忍心,叹了口气,软着声道:“要不妈帮你想想办法?这种事情,总有路子走。”
蒋寒衣失笑摇头,又夸张地鬼扯:“我去,您不至于这么小气吧?为了不让我啃这个老,居然舍得豁出老脸给替我走后门?妈,这可不是您风格啊!”
蒋胜男知道他话里意思,冷冷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蒋寒衣又坐回小沙发里,翘个二郎腿嬉皮笑脸地说:“您放心吧,我说着玩的。我就随便找个基地当教练挣得也不少,绝对不啃您的老。”
*
弋戈后来又去练了两周拳,但再也没碰到过蒋寒衣。倒是和韩森关系更近了些,虽然对方总是建议她养条狗。
这周一,因为前一天练了拳,她起床时又是腰酸背痛,挣扎了十几分钟才摆脱床的封印,没来得及认真梳洗打扮,眼睛还半眯着就叫车出了门。
只不过晚了一刻钟,她就被完美地堵在了路上。
入职一年多,这是弋戈第一次迟到。其实其他时候迟到都没关系,可偏偏是在这个开部门例会的周一。
部门大例会一个月才开一次,这次还刚好碰到 Q4 总结和汇报 OKR,弋戈急匆匆往会议室跑,从后门猫腰进去,隔着乌泱泱一片脑袋,大老板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她。
令弋戈毛骨悚然的是,这回他居然很慈眉善目地朝她笑了笑——这位大老板姓纪,半年前空降来的,在把弋戈招进来的那位女 leader 怀孕七个月不得不回家安胎之后。他大学里是学建筑的,但毕业就转行敲代码了,明明没在建筑行业待过一天,却爱让公司人都叫他“纪工”。
弋戈知道,这位纪工对自己一直不太满意,但她也从来没想过去改善一下,因为他不满的理由实在很没道理。纪工来公司半年,给弋戈下达过的直接明确的指令很少,对她说过最多的话是——“打扮得很漂亮嘛,看来工作还是不饱和呀”。
纪工偏爱隔壁那几个组每天油着头挂着眼屎穿灰色卫衣来上班的男同事,认为他们工作更“饱和”,所以连拾掇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弋戈很快就知道纪工今天对她慈眉善目的理由是什么——在会议室投屏上,她看见部门共享文档里自己填写的 OKR 被修改,明年的几项主要工作都被分出去,剩下一些边角料的数据维护、迭代支持等工作。
弋戈皱了皱眉,刚想说话,纪工直接拿上一季度的“最佳员工”奖打断了她——虽然这奖她刚入职时就拿过一次,而且早该再拿第二次。
“听说我们弋戈同学前几天回家差点遇到危险,我也跟行政和 HR 同学讨论了一下这个事情,确实咱们上个季度的大项目工作负担重了一点,以后公司会更加注意工作量的合理安排。”纪工笑眯眯地关心起弋戈的安全问题,“我们的女同学确实承担着更多的压力,不仅是通勤安全问题,还有个人身体健康也要更注意,不要为了工作把身体拖垮了,看看弋戈,漂亮姑娘又这么瘦,怎么放心让你加班?”
弋戈在周围同事附和的笑声中明白了纪工的意思——这项目做了一年多,她从实习的时候就开始跟,现在稳定下来了要开始挣钱了,就冠冕堂皇地拿她的安全问题架空她了。
以前说她工作不饱和,闲得都有时间打扮自己;现在说她为了工作把身体拖垮了,瘦得不扛造。
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时光往回倒几年,高中时代被那些男生阴阳怪气喊“壮汉”和“大哥”的弋戈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她会因为“太瘦了”“太漂亮了”而被这样“特殊关照”。
可她以前明明也因为“太高了”、“太壮了”受到过无数的偏见和嘲弄。
那么标准是什么呢?
为什么总有一些标准把她框在圈外,成为她新的、被伤害的理由?
弋戈看着大屏幕上显示的那个 logo,那是产品即将改版的新 logo,她和设计师反反复复熬了一个月才敲定下来的。她咬着牙收下了最佳员工的水晶奖杯,盯着纪工锃亮的脑袋打定主意——她高低得在组里再赖两个月,等拿到年终和项目奖金再跑路!
这天弋戈头一回五点钟就下了班,坐着空荡荡的地铁回家,又开车带上爱德华去接朱潇潇。这人隔离结束后又在家赖了一周,这时候才回来。
朱潇潇一上车就抱着爱德华痛嚎隔离之苦,嚎了半晌,才发觉弋戈异常的沉默。
“怎么了你?”
“我要跑路。”弋戈握着方向盘忿忿地道。
“可算想通了!”朱潇潇差点蹦起来,“早该跑了!你说你爸妈那么有钱,你这学历随便干点啥都行,干嘛累死累活地给资本家打黑工?”
弋戈“嗯”了声,言简意赅地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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