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宁国与大姚开战,云州是战场前线。
苏协带着一个苏家族子来到云州,奉命督战,她见过他。
云州几乎没什么南方果子可吃,苏协来的时候,带了不少。
那日苏协刚带来果子,她就去偷吃了,她爹大怒,捆着她就要打。
苏协看她爹想抄起藤条,便伸出宽袖将她掩在怀里,他袖中书墨气很重,声音温和清冽如夏日的雪山冰河。
“小孩子贪吃是常事,就算是我那外甥在宫里也是常做这种事的,将军不必动气。”
她抬眼去看,阳光下那顶玉冠,温润生辉。
那段画面她总是时不时想起,当然,她不会再往后想。
那时她心里很慌,手中的果子就掉了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打滚,溜到了一少年脚边。
黑底金线绣成的鞋面,被红果子碰了一下,苏家的少年瞥了一眼苏协袖中的她,冷哼一声说:“不知礼数。”
她当时就举起果子砸那人的头,却被他躲了过去。
若是那时候就知道那号称苏家族子的少年,就是太子,她大概不会有那个胆子了。
此刻崔岫云的嘴角微微弯起,却道:“没见过,但传言里,是世间难得的俊郎君。”
邱邱看她那样子,跟之前那个带着她的姑姑有几分相似,便打趣说:“姑姑也喜欢这般的人物啊?”
“吃完饭,便去练字,跟着我的人,不能不读书。”她不理会,只看邱邱双眼顿时失了神采。
那年大战,她见过苏协一杯一盏之间,以唇舌笔锋,就化解了大姚来使的所有傲气,虽是书生,却也是运筹帷幄,不惧生死。
那般的人,的确是值得许多人惦记的。
但她记住的,是另一个人。
云家世代为将,可她的母亲却不喜舞刀弄枪,不许她学,但她爹觉得,不习武,却不能不知兵,便带她去了前线城池。
那日城破时,主将未归,城内无兵。
她被三匹马团团围住,马上三支长枪朝她刺来,划破衣衫和腿。
“抓好!”
马声嘶鸣,围攻的幕布被撕开了口子,一根长棍到了她面前。
她抓着那棍子,在地上被拖了好一阵,才被人抓上了马,绝尘逃走。
她被横在马上,太颠簸,吃了一路那马蹄扬起来的尘,一口口吐在身后人的襟袍上。
“再吐我就扔你下去。”
愠怒冷意的声音传来,她死死抓着他的腰带,抬眼看面色铁青的少年,又低了头。
六岁习射,七岁学骑,十岁跟随苏协征南方,十二岁亲上战场,十四岁领兵云州。云州之乱后,再驻守边疆,十九岁才得以回京,安生日子没过几年,半年前被废。
如此太子。
第3章 放肆
今日夜沉,似是要落雨。
赵钦明点上烛,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宫女打扮的崔岫云。
“出去。”他点着烛火说。
“要我走,殿下这烛火又点给谁?”
她靠近时,才伸出手想碰他的肩,就被他拧过手腕。她痛得皱眉,手上的刀片落到了地上。
“你要做什么?”
她使了劲儿才把手抽回来,拿出袖中一堆物件:“给殿下剃胡子啊,殿下未免太小心了。”
长久不打理,赵钦明早有些难受,对上她目光,倒是没再拒绝,坐下就摆出了架势。
“你也不是没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过。”他面无表情说着。
“殿下真是小气,当年削了殿下一束头发,记恨至今。”她嘟囔。
那年赵钦明把她救出来后,便带她去找主将会和。一路上仍旧有不少大姚的乱兵,不少百姓也被他们折磨着,他们还救下了一个小孩。
赵钦明是不愿意带那个孩子的,但她坚持,他才勉强同意。他们身边跟着赵钦明的两个护卫,在遇到一小队大姚军的时候,那两个侍卫拼死护着赵钦明和她逃走。
可大姚兵还是越追越近,那马却好像跑不动了。
赵钦明要把那个孩子扔下马的时候,她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咙处,又把自己的手和他拴在一起。
他牵着缰绳,满眼怒不可遏。
到安全之处的时候,她被吓得手都僵硬,被他呵斥了两句,才想着收回匕首。
她吓得抱着孩子蹲在湖边,赵钦明牵着马儿去饮水吃草,她缓缓靠近,低声问着方才那两个侍卫的家眷都在何处,既是为她而死,她有些不安。
“不必,为我而死,是他们的职分。”他打理着马毛,毫无愧意。
想起他方才想丢下孩子的样子,她也顾不上还要靠这个人找到爹娘,看不上他那个淡漠样子,喊道:“我看你的命,也不比他们的命贵重。”
“你说什么?”他仿佛在听什么可笑的事。
“人命分不上贵贱,但若真要说个好歹,他们手中斩下的外贼头颅比你多,你这命,就比他们有用吗?”
赵钦明冷笑一声,一步步靠近她,
“若人命没有分别,若你不是云氏,我为何不救别人而救你?何必说得冠冕堂皇。”他说道。
她便是因为这个分别才能活下来。
她答不上来,便只能牵着孩子往后退,双脚浸在了湖水中。她怕赵钦明想淹死她,在他靠近的时候,她突然再拔出了手中的匕首。
锋刃从他脖颈处蹭过,削去了一束鬓发。
找到父亲的时候,他听了她说着路途中的事,她父亲忙问:“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肯带你走?”
“因为那马听我的话,不听他的。”
她自小擅长驯马,管是谁家的马儿,她想盗,那马都会心甘情愿随她走。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敢惹怒赵钦明,吹着口哨看他气得七窍生烟绕着湖追着马儿跑,最后不得不再带上她离开。
她父亲长叹一声:“可那毕竟,是太子啊。”
她愣神,茶碗掉了地。
去找赵钦明赔礼的时候,她正等着被罚,却被他扔了一张纸在脸上。
“这是那两个侍卫的租机所在,我会另外安排人安顿好他们的家人的。”
他显得不情不愿,她突然把脸凑近赵钦明,调笑道:“太子殿下原来,没那么不讲理啊。”
“你找死。”他怒目。
此刻屋中的烛火亮得晃目,崔岫云轻柔挥手削去了他下巴上纷乱的须发,又修了修鬓角。
他五官生得温和多情,眼睛里却偏偏冷意四溢,她才满意端详了他片刻,就见他起身道:“出去。”
真是过河拆桥。
她边擦拭刀片边道:“殿下打算如何脱困?”
“与你无关。”
“殿下既然不想说,那臣就只能自己看着办了。”她无奈。
带着厚茧的手捏住了她的脸,他威胁着:“我出去后第一件事,便是要逐你出宫,你的确要看着办,不如自己离开,还有几分颜面。”
“殿下真是狂妄自大,”她又抽出刀片向他而去,他下意识松开了手退后两步,她叹气,“那臣便,静候殿下喜讯。”
“你到底为何回京?”
她等这个问题,许久了,是以将自己准备许久的答案柔声吐出。
“为殿下,臣倾慕殿下已久。”
“你放肆。”
她缓缓走近,双手背在身后倾身向前笑:“往后臣放肆的日子,还长。”
崔岫云走后,窗后的人影微动了动,赵钦明说了句“出来吧”。
修长身形的女子一身武官打扮从窗后走出。
女子未施粉黛,双目在这夜色里如鹰一般,腰带上的纹样证明她是专负责皇城安全的龙威卫,她走至近前,倒也坦坦荡荡。
女子行礼道:“姜笙拜见殿下。才回京,来迟了,故在窗后等了一阵,望殿下见谅。”
“无碍,事情办妥了吗?”他起身问。
“已办妥,不知殿下打算在什么时候……”
“我母后忌日前,”他摆弄着案前的兰草,“我年年都要祭奠,今年自然也不能错过了。”
“是,”姜笙应道,抿唇犹豫了一阵问,“方才那位宫人是……”
姜笙遮了遮自己带着泥泞的衣摆,她来得太着急,却撞见了一个陌生女子和赵钦明靠在一起。
“一个疯子。你在宫中看着她一些,别让她发疯。”
每年五月端午时节,皇帝便要亲自主持端午祭。
“这端午祭,用得着陛下亲自做吗?”邱邱跟着崔岫云忙前忙后时问。
“若是说规矩,是不用的。但咱们陛下有这个心病,九年前云州大疫,死伤无数,当时又在交战,恰逢云氏叛乱,整个云州都差点儿丢了。叛乱平息后,大疫又持续了许久,便是前面许多年征战,都没死过那么多人。所以端午祭瘟神,咱们陛下都要亲力亲为。”
崔岫云清点着祭礼需要的东西,眼前浮现着当年疫病肆虐时,满目横尸的景象。
身旁的女官说着此次安排为难的事,崔岫云听着,是为了副宾的事。
每年祭礼,陛下为主宾,太子若在,则太子做副宾,可今年太子被废,萧贵妃有意让皇帝择瑾王为副宾,让礼部递了折子上去,陛下却还没批复。
“这到底备不备着啊?”女官问着上级。
尚宫也纠结着,最后妥协:“都备下吧,若是最后用不着,咱们再连夜改回去。”
清点祭礼的事持续到了大半夜,崔岫云看邱邱实在睁不开眼睛了,就让邱邱先回去歇息。
崔岫云是新入宫的,她为着不得罪众人,便主动请缨自己留下,等待龙威卫来把东西抬走。
带着一小队龙威卫来的人,是个女子。这倒不奇怪,但那女子眼神躲在崔岫云身上停留了片刻,让她有些介意。
第4章 被废
崔岫云探听到侍卫叫那女子“姜将军”,想起开国功臣,燕国公府便是姓姜的。燕国公早已殉职,连带着唯一的儿子也战死疆场,剩下一个老夫人和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似乎的确是在禁军中为官的。
崔岫云捧上名册:“这是清单,请将军一并拿走吧。”
姜笙接过,叫人抬走箱子的时候,随手翻了翻,而后白了脸色,挥手叫人停下。
“怎么了?”崔岫云问。
“今日太晚,东西比我想象得多,恐怕动静太大,这一路上冲撞了贵人不好,我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姜笙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手下的侍卫也只能听令。
她让侍卫先走,而后独自走进了屋子,指着名册上一件物件问崔岫云:“祥云纹三足鼎,尚宫局做事如此不知分寸了吗?”
崔岫云不解,她不知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只是翻了翻,忽而发现,除了这一样东西,再没有物件是有祥云纹的,而这样东西还是她亲手记下的。
“云氏,是陛下的忌讳,除了有规制的物件外,宫中器物避用此纹饰。”姜笙提醒。
崔岫云想起,递给她这件东西的,是个面生的女官。
这是冲她来的。
“多谢将军提醒,我这就换下。”她应道。
“你既然进宫做官,这名字最好也改改,带云字,不好。”
这事情她明白,但她不愿改。
“谢将军,臣也曾忧心会否冲撞陛下,但陛下仁德,知我姓名,也未曾要我改名,臣想应当无事。”她轻咬着牙,眼盯着那祥云纹。
有人故意陷害崔岫云的事,她直接上报了尚宫,毕竟这事情要是真的被皇帝当场发现,整个尚宫局都会受连累。
追查那三足鼎的来源,器物局的人最后找到了个管理礼器的女官,把她推了出来。
那女官也只说是自己没注意,领了罚,也不能多追究什么。
“你信吗?”尚宫看向崔岫云。
“这事情到此为止,于各方无碍,于尚宫无碍,臣无不信之理。”她答。
尚宫点头,犹疑问:“那萧贵妃处……”
“贵妃事务繁忙,臣不得见,此事就在尚宫局内消弭就好。”
良久,尚宫才缓口气:“你倒恭敬。”
至少这番事下来,尚宫局里的人对她的敌意没那么重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不过萧贵妃的确是该烦心一阵了,礼部请瑾王为副宾的事,被皇帝训斥了,说他们不思国礼,日日钻营。
其实这朝中的人都不傻,赵钦明一日不搬离东宫,岭北勋贵一日不败落,皇帝就没有全然放弃赵钦明。但总是要时时试探着,才能探明上意。
邱邱听崔岫云说着这些,忍不住问:“那陛下当初到底为何要废黜殿下啊?我在宫里只听说,是东宫的属官有逆言,可陛下要是真的看重殿下,也不该啊。”
半年前,查抄一个贪墨官员府中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官员与东宫属官的通信。那东宫属官言语里,有凭借太子势力,早可将皇帝取而代之的话语。
其实那更像是两个被上级打压的困顿之人的气话,但火就这么烧到了赵钦明那儿,只因那属官是他一手提拔的。
太子被废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崔父与她相视良久,而后崔父叹:“终究不过是,朝廷纷争。”
那个属官说过什么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当时岭北世家在北地的战事接连大捷,江南却出了克扣洪灾赈灾钱款之事,岭北势大,江南世家被追究责罚,朝廷势力失衡,皇帝必须抓着这件事打击岭北。
江南水灾贪污案,本来江南世家层层管下去,是桶不到皇帝那儿的。但有几个地方官,是几年前科举派遣来的士子,这些人拼了命跑到京城告状。
有官员发现,这些士子与赵钦明来往过密,便上奏责难他结党。本也是无根无据的事,但下朝的时候,赵钦明把那个官员给打了,这下罪过就大了。
皇帝是一怒之下废了他的位,惹得一众官员在大殿前长跪,最后皇帝也没让赵钦明搬出东宫,废位虽是事实,但松了口,只说让他静心反省。
邱邱问:“那太……那个,赵庶人,真的结党了吗?”
结什么党,那几个地方官是她借着崔家的掩护一路送出江南,嘱咐他们去京城的。她只是看不下去江南世家胡作非为罢了,没想到事赶事,这傻子偏又打了人。
“你这小脑袋就慢慢自己想吧。”崔岫云收走邱邱面前的南瓜子。
是得知赵钦明被废的消息时,崔岫云对崔父崔母说,她要去京城。
二位长辈这些年对她实在也是关怀备至,看她心意已决也不再阻拦。
云州之乱后,所有云氏男子流放,女子没入掖庭为奴,那时她的父母已经战死了。入宫一个月后,她跑到皇帝处理政务的大殿前喊冤。
其实在考功名之前,她从未见过皇帝,那一次她陈情父母绝无叛逆之意,磕头没两下,就被旁边的内侍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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