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岫云微楞,哪有这回事。
“只是主子给拒了,说我们家那小姑娘的心性啊,便只适合找个能受她气的,不能受别人气。”
原来赵钦明想过她的吗……
“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她低头,想着父亲说这话的语气,微红了眼。
“也不光是这样,我家主子听说皇帝其实不想云家和太子结亲的,所以想避避嫌罢了。”
“何人所说?”
薛老爷子倒吸一口气回忆着:“是从他哥哥,也就是我们家主那儿听说的。当时家主总是跟临州的一个将军往来通信,曾经也是有过交情的,那将军提起过此事。”
“哪个将军?”
“姓……姜,似乎。”薛老爷子也记不清了。
那该是姜笙的父亲。
“那当初家主与姜将军通信多吗?”崔岫云记忆里全没有这件事。
薛老爷子点点头:“一向是有的,而且他们通信还得躲着人,免得惹嫌疑嘛。直到当初出事时,他们都在通信。那时候家主也信那将军,哎,若是更信一些,早些防备君王,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啊……”
“什么?”崔岫云听糊涂了。
但薛老爷子也不知详情,只说当初收了那姜将军的信,家主就总是忧心云氏前途,但又看苏协与他们交好,也就没上心。
崔岫云敛眸。
皇帝是如何利用赵钦明收拾了江南世家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招招把自己藏得严实,只等着自己的棋子沦落至必败无疑的境地。
“如今的云州,的确已经是陛下的云州了。”薛老爷子感慨着。
云州在百年乱世里一直孤悬,就算当初云氏向皇帝称臣了,这地方却也不是皇帝能掌控的。
云州之民认云氏,而不认天子,以当今陛下的心性怎么能容得下。
而搅乱云州,诛云氏,皇帝早先安排了江南世家的高淼来率兵平定,是要一箭双雕,既收了云州,也扶植江南人掌兵权,消掉岭北贵族的气焰。
只是恰好病愈的赵钦明率兵平乱,拦下了这一切,让皇帝起初的盘算落空,又留下了一个云州乱局。
之后他派赵钦明驻守云州,冷待这位太子,在朝中扶植江南势力,一步步将从前并不能与岭北抗衡的江南人抬了上来,而后又利用势力大减却还掌兵的岭北贵族一举铲除了他自己扶植的江南人。
将这些年的事这样想来之后,崔岫云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是个诛心之人,除了云氏已死的将领和皇帝本人,再加上当年帮着皇帝做过事的姜老将军,恐怕再无人知晓背后的事了。
临走时,薛老爷子叫人带了一些点心给她,她想拒绝,听到薛老爷子叫了声“袖袖娘子”。
她怔神时,薛老爷子指了指她的脖子,叮嘱着:“入冬了,衣裳领子再贴一些,省得脖子冷。”
她脖子上当初被络隐弄出来的伤疤,薛老爷子是清楚的。
她摸着自己的脖子,忍着泪水点点头。
军营中,赵钦明看着方才内侍送来的一卷圣旨,跟堂中众将都拧起了眉。
早已料到皇帝派他来云州不是简单为了通商之事,但这册圣旨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依陛下的意思,是要……废府兵,而遣散府兵之后,若不能归乡者,要全都交由殿下带回京城?”苏见深不安地说着。
岭北各大族各自养府兵早已是惯例,苏协和庄献皇后在时,和皇帝一道已经削减了府兵的规制。
而皇帝给赵钦明的这道旨,是让他彻底废除了府兵,再召集岭北各族手中握着的剩下的兵士,回京城。
赵钦明皱着眉坐在营帐中许久,有人都到他三步之内,他才回过神来。
“殿下,出大事了。”苏见深披着一身雪闯了进来。
这废除的府兵的令已经下发下去,岭北各贵族对此事虽有犹疑,但想着若是交到赵钦明手中,倒是没有闹得厉害。
在云州多年,那个来此驻守时才十五岁的少年早就让他们心甘情愿称臣了,也知道赵钦明不会害他们,陆陆续续的就有人带了一部分兵士过来,给遣散兵士的抚恤也都准备好了,半个月后,就能送他们离开。
“废府兵而集兵权,于朝中自然是好事。”赵钦明这样想着,皇帝的令总是让他不安的。
不过令他不安的还有另外一桩事。
云州又出现染疫病的人了。
高烧,咳嗽,呕吐,症状与数年前云州之乱后的大疫一模一样。
他得过那病,看着这半月以来云州各地报上来的病患数激增,也知这只是个开始。
“之前治疫病的药方用过了,是有用,但有几味药材恐怕要从大姚采购。”苏见深帮赵钦明取下斗篷说着。
雪也下下来了,如今道路难行,疫病却横行,形势越发难了。
第56章 前夜
崔岫云这段日子也没闲着,来城中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口中说的话许多人是听不懂的,她便常常待在医馆,又凭借着当年的记忆将如何分隔病区、处理尸体的法子上报。
好在当年治理疫病的人如今也还都在,总比当初情状要好许多。
清扫了医馆门前的雪,崔岫云正要去煎药时,见到了苏见深。
她叫他进门喝了口热茶,否则真要冻死了,苏见深看她神色平淡地煎着药,问道:“你们那日说了什么话了,闹到现在都不再见面。”
从云家人住的村子里回来之后,崔岫云去见过一次赵钦明。
那时她还不知皇帝下的收府兵的令,也不知疫病的事。
她说她不想走了,她想留在云州。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离开我。”本柔和看着她的赵钦明神色骤变。
她也是被白日里的情形弄得太冲动,缓了缓心神又说:“那我也先得留在这儿帮他们一阵,总归殿下现在也无什么大事,有我没我都一样,我不想回京城了。”
“崔岫云,你再说一次。”赵钦明被她那句“有我没我都一样”激怒了,那双眸子冷得吓人。
她撇过脸,到云州来本就是想躲着他一阵,将苏协和云家的恩怨想清楚,却偏偏他也来了。
长久未静下来的心如今又被煎熬着,她便也变得口不择言,咬牙说着:“如今我族人老弱多病,为奴数年,摆在案上的骨灰都多了十几罐,殿下为何不能体谅我几分呢?难道要让我回到京城接着见陛下,接着跪拜这个当初逼得云氏走投无路的人吗?”
她说完这话时,才觉得不妥。
赵钦明又不知道当初云氏为何叛乱,也不知道她心中的猜测,在他眼里只是一场成王败寇的争斗,他如何理解。
“所以你还是移恨于我了。”赵钦明忽而轻声说,他们站在营地里,飞雪落在他眼睫上,称得冷脸的人却有几分可怜。
他为着白日里皇帝的令苦想不通,心中更怕皇帝有何别的图谋,本就积郁的人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愿再见我。”
他感觉得出来,从京城开始她就对他冷淡许多,似乎是从皇帝想要赐婚开始的。
终究她还是介意的,从前他就担心这件事,如今还是成真了。
“我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要抛下殿下,但殿下总不该绑着我一辈子。”她觉得讲不通这道理,不过是想静想想,也不得解脱。
闹完那一通,两人每日都有一摞事情要做,自然是不会再见了。
苏见深见她不答话,喝了一碗她煮的药汁,据说能防疫病,喝完才道:“现在所缺的一些治病的药需要去大姚购置,我们已去信给了大姚朝中,他们说会备好,咱们只派人去接过来就好。这一路地形复杂,语言也乱,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你去一趟吧。”
崔岫云此时听到门外叫喊,忙跑过去,看到一个高烧数日的孩子突然抽搐痉挛起来,她帮着按着人,灌下了几口药汁,那孩子却还是一蹬腿,一命呜呼了。
“我去大姚。”她看着那孩子的母亲伏在尸体上哭,还要帮着拉扯开,轻轻应了苏见深一句。
临走时,她在赵钦明所住的屋前等了许久,等得浑身由热变得冷得麻木,到了亥时,忙完一天的人才从外头匆匆回来。
“我明日启程,”她站在他身后说着,将自己做的药香囊挂在门扉上,“殿下多保重,莫要染病,冬日寒气重,您的咳疾也要犯……”
“嗯。”他应着。
“留云州的事,请殿下不要拦我。”她绞着手指。
“随你,”他已经连着三日未曾闭眼了,头晕目眩,抬眸说,“对本宫许诺过又食言的人许多,不多你这一个。”
他已经习惯周围的人或背叛,或离开。
也不过是又一次重演而已,她也没什么特殊的。
他握紧了拳。
她转身打伞离去,苏见深才从远处过来,在屋子里点上灯。
听到赵钦明咳嗽,还以为他从前落下的咳疾又犯了。
“阿六。”赵钦明突然喊了苏见深的排行,平日君臣相称,这稍亲近些的称呼,从十八岁以后苏见深就不怎么听到了。
赵钦明抿着嘴里的血腥气,才开口,苏见深打着灯,见到了他齿间的血迹。
因为疫病的关系,本来早就该赶去和赵钦明会和的姜笙也耽误了行程。
她来城中购置着药材,看到秦宛将自家囤的所有药材都交给了公衙的人,跟他点了点头。
“你找我来何事?”姜笙问。
那次喝酒后他们又耍了酒疯,不欢而散后,长久没有见面,却不知为何秦宛突然送信过来要见她。
秦宛引她进了屋,见四下无人才说:“你何时带兵去见太子殿下?”
“此时不宜出行,我想再过半个月……”
“姜笙,要么此刻就去,要么永远别去了。”秦宛收敛了平常的市侩笑脸。
“何意?”
“陛下,陛下知道太子殿下在云州养私兵的事了。”
秦宛说完这话,姜笙的剑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何意?”她问。
秦宛看着剑锋轻笑:“你以为当初皇帝为何肯放过我,你以为你们做那场陷害我的把戏做的那么天衣无缝?皇帝早就怀疑了,所以我一出京,他就派人给我送信,叫我将云州的消息私下传递给他,尤其是太子的事。”
“是你告诉陛下这件事的?”
“若是我说的,半年前陛下就知道了,”他无奈笑,盯着她的眼睛,“因为你也陷在其中,我怎么会告诉皇帝。”
赵钦明十五岁被皇帝赶来云州的时候,岭北勋贵不服他,外敌虎视眈眈,又被皇帝所弃。他忧心惊惧,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养私兵,私自铸造兵器。
偶尔私兵的行踪被人发现,他就按下不让人查,直到上半年,才想着嫁祸给秦宛。
而皇帝也是那时候起的疑心,意识到他这个儿子非笼中鸟,在云州多年恐怕不会安分。
除了秦宛,他还有别的眼线。
秦宛移开姜笙的剑,看她转身就让兵士回军营召集兵士,放心不下还是上前拉她的手。
“你想好了,此一去,若太子不成事,你也只能跟着他陪葬。”
姜笙抽回自己的手:“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更安心?”
“什么?”
“上一回,我亲了你之后,你那夜装着醉,将我父兄的死因告诉我,难道不是想引我恨你吗?”她轻笑。
他不语。
“我若回不来,你就自在逍遥去吧。我若回来,再跟你算账。”
第57章 身死
到了大姚边境城里的时候,崔岫云一行人就见到了大姚派来运送药材的官员。
只是崔岫云没想到,那人是络素。
应该说,是真正的络素王爷,而不是假冒络素的大姚君主。
她这行出来已经半个月了,一路上走走停停,道路难行,冻得手脚生了疮。
点清了货物,她便同手下的人说:“明日我们就回去。”
怄气了半个月,她想着出来时言语的确凉薄,这段日子皇帝看上去还没有对赵钦明有责难,可终究有风险。
加上疫病紧急,她还是紧着时间回去同他说清楚一些,他这人与人交情上偏执得很,省得闹来闹去的。
从小就不待见她的络素抱着手炉站在门前,冷冷看着她:“你恐怕不必回去了。”
“什么?”崔岫云蹙眉望向他。
“跟我回去见我王兄。”络素撇嘴。
崔岫云当他在发疯,并不听从,给马梳理着鬃毛。
“是你们太子的吩咐,不许你回去,让这些人把药材运回去就好。”络素也来了脾气。
崔岫云的手微滞,冲过去拎着络素的衣领:“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自己看。”络素甩开她的手,皱眉递上一封信。
“
袖袖卿卿启,
云州将乱,我亦不可保全,勿归。
交托之物妥善收好,我若不存,行你所愿。
苏潜之
”
她手颤着攥着那信纸,接过络素递来的一支令箭。
这花纹样式她没见过,也不知是作何用处。
“他想干什么?”崔岫云颤声问。
络素撇嘴:“我怎么知道?我王兄反正还在等你,你那太子同我王兄写信,叫他留住你,我所知便是如此。”
崔岫云退后两步,静了静心神,对副领队说着:“你明日启程把东西运回去。”
而后忍着膝盖的剧痛从络素手里抢了一匹马。
天色将暗,络素皱眉:“你干什么?”
“我现在就走,让你的王兄不必管我。”她答道。
“你疯了吗?没看清那上头写的吗?”
她突然想起了那日出宫时萧贵妃说的话。
她以为至少皇帝不会这么快对岭北勋贵动手,可……
“我是要疯了,”她撕碎了赵钦明留给她的信,喉头紧涩,“什么时候我的事,轮得到他来做主了!”
还想把她留在大姚,混账。
看着艰难上马的人在夜色将至,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策马奔出,络素揣着手却也安了心。
他才不想把这个从前的疯丫头留下来。
“王爷,刚才前方探子送来的奏报,似乎云州那儿有大变。”手下突然奉上。
络素皱眉翻开,他也想弄清楚这赵钦明玩的哪出。
云州城内,太子染病,已卧病在床不能行数日。城外有大军调集,不知来历,已围困内城,称城内有兵变,因疫病在内,军士不可近,拟取火攻。
络素看完才紧皱着眉看向紧闭着的城门,想着方才策马离开的崔岫云。
云州城内,赵钦明已经两天灌不进一口药了。
起初疲乏劳累,以为他又染了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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