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羽柔看他们个个脸色难看,心情很爽,她早就预料到这些人会有的反应,才故意说这么一番话。
她又开口,“对了,我怎么忘了,大伯父不是说将我除名了,说我丢家族的脸,被个举人休弃,怕影响族里姑娘婚嫁,还连同我弟弟这个拖油瓶都一起除名了,这样……我也不好占族里的便宜,让你们帮忙还钱了。”
她虽然对族人原本就没任何期待,但那一日知道她跟弟弟被除族,仍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往四肢蔓延开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带着弟弟离开夏家祠堂的。
这字字句句的都拍在夏大伯四人脸上,四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继续语塞。
围观的民众却纷纷议论起来,这事他们还真听说过,但那时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夏羽柔当众说出来,自然是真的了,夏家族人这行为也太令人心寒,姊弟两人都无依无靠了,族里不帮衬不说还除族,这心是有多狠。
现在,姊弟俩有能耐,咸鱼大翻身,又硬凑上来,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旁观人的议论声,多是不屑鄙夷之词,骂他们口口声声说是血亲骨肉,背地里龌龊不堪,夏大伯窘迫得脸皮紫涨,忙给老妻一个眼神。
夏大伯母便突然大哭出声,“不是啊,这事是老太太硬逼我们做的,我们要是不做就是不孝,老太太年纪都大了,我们怎么敢不顺她的心?呜呜呜,我们也是心如刀割,但孝道……”
夏羽柔不耐的再度打断夏大伯母的话,“别再哭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家里死了不少人。”
夏大伯母脸色大变,呛了一下,气得大吼,“呸呸呸!你家才死人呢。”
“是,我爹娘都死了,死很久了。”她冷冷的回答。
夏大伯母食指颤抖的指着她,气得心肝都疼了。
围观的群众对夏家四人更是指指点点,吐出的话都是不屑夏家为人,四人纵使再不要脸,如今老底都被掀光了,也扯不出什么来?只能丢下几句不识好人心等话,气呼呼的上了骡车走人。
无戏可看,围观众人渐渐散去。
夏羽柔进到酒楼,让掌柜吩咐后厨送两道小菜免费给客人,抱歉影响他们用餐,随即就回了家去。
夏羽晨自然是跟着她的,小星、小月及何洵对夏家四人都很生气,但他们没吭半句,因为两位主子的脸色都难看。
夏羽柔坐在厅堂,夏羽晨让小星他们都下去,自己倒了杯茶给姊姊,“大伯父这些贪心的亲戚都来了,我看人渣前姊夫……”
“别诅咒我。”夏羽柔刚刚战一场,头都疼了,再来郑凯——饶了她吧。
夏羽晨欲言又止,姊姊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同学里有一个跟前姊夫家住得近,郑家如今也是缺钱——难保不会同大伯父他们一样。
见姊姊闷闷的喝茶,他也喝茶,突然想到,“汤大哥怎么没来?他应该知道我今天书院休息的。”
“可能采石场事多吧。”
夏羽柔一直没有跟弟弟说范梓璃的事,那是汤绍玄的私事,她没资格也不该多嘴,而且两人一看就是郎有情、妹有意,如今恐怕是因为范梓璃是罪臣之女无法在一起,但这件事情汤绍玄一定会想到方法解决,那还有她什么机会?
在夏羽柔心底,汤绍玄就是无所不能的人。
见姊姊脸色落寞,又想到这段日子有多少人来提亲,可汤绍玄始终不见人影,夏羽晨忍不住问:“姊姊是不是有做什么惹怒汤大哥?”
这是亲弟吗?她没好气反问,“为什么一定是我做什么?”
“汤大哥很沉稳,也很宽容,其实,自从汤大哥不来这里,到要我有事找他他才过来后,我就怀疑是姊姊惹恼了他。”
夏羽柔气笑了,“你直接问汤爷,看他怎么说!”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她后面,“好,我问。”
她回头一看,被何洵领进来的不就是高大挺拔的汤绍玄,再看看旁边的小星,瞧她呱啦呱啦,就是在说刚刚那些恶劣亲戚闹旳事。
自从范梓璃在这里撞见汤绍玄的那天开始,夏羽柔跟他见面次数寥寥无几,就算见了,也是点头而已,基本上他就是来看弟弟的功课。
所以,今天她也是胡乱跟他点个头就走了,顺带将小星、小月也带走。
汤绍玄看着她的背影,抿紧唇,一收回目光,就看到夏羽晨定定的看着他,眸中带着不悦,但他没说话,直接往夏羽晨的书房走去。
夏羽晨忍下满肚子的疑问,跟上前去。
他知道这个汤绍玄的脾气,先将这段时日学府教的东西及功课说了遍,再将自己仍有些疑惑的地方提出。
因为他天资聪慧,过目不忘,学府夫子对他的期待及要求也愈高,给的东西更多,功课对他来说是有点吃力的,但他不敢喊苦,他知道要达成自己的目标,要学的更多。
只是他并未受过正规教学,底子不够紮实,有些东西是需要解说的,而如今的老师们已经习惯教优秀的学生,都未给予足够的说明,所以,他只能回过头来求教汤夫子。
汤绍玄会考校他的功课,直言见识是要时间与机会累积,夏羽晨的年纪摆在那里,暂时做不到,但汤绍玄会说些各地的风土民情,朝政民生,甚至一些奇人奇事,仔细掰开来再分析给他听,借此多少补充一点他不足的部分,开阔他的眼界。
愈是跟汤绍玄相处,愈听他分析事务,夏羽晨有种感觉,这个屈居在采石场当副总管的男子,该是不少顶尖人物全力教养出的才子。
两人谈论学问到一个段落后,汤绍玄喝了茶,就见夏羽晨欲言又止。
接触到汤绍玄的眼神,夏羽晨还是开口了,“汤大哥对我姊姊真的无意吗?”
“她要你问的?”
“没有,我自己想知道的。”
“好好读你的书。”
他起身就要离开,但夏羽晨的问话又传过来。
“我姊姊惹你不开心吗?”
其实,连吴奕那些人都私下忧心忡忡地来找过他,说他们都劝汤绍玄要加快动作,赶快找人提亲,但汤绍玄只说他们想太多了。
就连司马姊姊她们都当着他的面问姊姊——
“你的汤爷在干什么?找媒人很难吗?”
“我们之间真没有什么,你们就是不信。”
姊姊当时是这么回答的,但他看得出来,她其实是难过的。
如果姊姊跟汤大哥之间没有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本来那么要好的他们会变成这样?
想到这里,夏羽晨定定的看着对他倾囊相授的汤绍玄。
“没有,我跟你姊什么事都没有,去做功课。”
夏羽晨无言,学府夫子出的功课真的很多,他今天都可能要熬夜了,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啊!
他还想继续问,可是久违的杀人眼神出现了,明明白白地显示出他今天是不可能问出答案的,他只能恹恹的闭嘴。
汤绍玄迅速走出书房,就看到小星在探头探脑,一看到他走出来,小星马上走上前来。
“汤爷好,姑娘备了一桌菜,谢谢汤爷特别为少爷过来。”
汤绍玄想到这些日子两人的疏离,心里虽有些难过,但理智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纵使想留下,还是打算拒绝。
“我还有事,谢……”
“还有范姑娘喔,汤爷进书房不久,我家姑娘就让人去接她过来了呢。”小星又说。
汤绍玄要离去的步伐一顿,想了一下,“好。”
小星听到他的答案,有点不开心,姑娘说若汤爷要拒绝,只要再说范姑娘也在,他就会应了,没想到真的如此,这样不就代表汤爷更看重范姑娘吗?
虽然在心底为自家姑娘义愤填膺,但小星还是得引领着汤绍玄往饭厅去。
果然,范梓璃也在。
夏羽柔一看到他,刻意挤出笑容,“好了,都到齐了,坐,汤爷,我这次有几道新菜,你跟范姑娘尝尝,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汤绍玄看着她,又看向范梓璃,见她气色极好,可见绣坊真的没人敢为难她了,顿时安心了许多,神情也略微温和下来。
“放心,现在啊,只要是夏姑娘派车去绣坊接我出来,二管事没有不让的。”范梓璃看出他在想什么,含笑说。
“这不是你第一次过来这边吃饭?”汤绍玄听出了其他的讯息。
“嗯,夏姊姊人好,怕我没朋友,找我过来吃饭,上回司马姑娘、苏姑娘等几位姑娘过来,她也让我来了,她们都是好姑娘,我很喜欢她们。”范梓璃又说。
夏羽柔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又发觉他看过来的探询目光,便解释道:“我跟范姑娘投缘,我很喜欢她。”
其实她是想制造范梓璃跟汤绍玄相处的机会,但有时候找范梓璃过来时,汤绍玄已离开。不过,总是他喜欢的姑娘,她多照看些也是应该的,这叫爱屋及乌吧。
“快吃吧,菜会凉的。”
夏羽柔正招呼着两人用餐,小星去而复返。
“姑娘,掌柜派人来说,东和杂粮行来人说,跟你约好要去看一批货。”
“有吗?”她刻意的皱起眉头,再突然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懊恼道:“真的,我怎么忘了?这——不好意思,那你们慢慢吃慢慢聊,我先过去了。”
她先是朝范梓璃道歉,再偷偷地瞄向汤绍玄,就见他正盯着她看,她心一惊,本能的回了一个粲笑,再快步离开,不敢停留,怕被他们看出她这是在扮红娘,故意找借口。
但一走出饭厅,她就直往房间走,打发小星去做其他事,最后躺在床上,泪水缓缓溢出眼眶。
难过什么?原本就是她安排的……她闭上眼睛,咽下哽在喉间的苦涩。
夏羽柔,你就是个口是心非的笨蛋,不是要帮助这对有情人?心痛什么?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又不差,只是还没有遇到对的人而已,你这么善良,老天爷肯定不会忘了你的!
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但夏羽柔鼻子还是酸酸的,还特别的想哭——
对,去切洋葱,她跳下床,又往厨房走去,抱起一箩筐的洋葱,她一边切一边流泪一边擤鼻涕,哭得眼红鼻子红,好不狼狈。
饭厅这里,很安静。
没有夏羽柔以为的风花雪月,事实上,气氛还有些凝重,汤绍玄跟范梓璃的目光全看着桌上丰富的菜色,没人开口,也没人举筷。
两人确实从夏羽柔的言行举止看出来她在扮红娘。
范梓璃看着汤绍玄,询问地道:“她误会了,汤公子去找她,把这误会解了。”
汤绍玄蹙眉,“不用,如今这样,对她较好。”
“你是考虑到目前的身分吗?”范梓璃正色道:“我觉得不该由你自行判断对她好或不好,而该由她自己选择。”
他依然沉默。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好好把握当下的幸福,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她微微顿一下,眼睛变得蒙胧,“我们过去曾经拥有外人称羡的风光,不过那并不是最让我眷恋的,我相信你也有一样的想法,你我不舍与眷恋的是与亲人相处的温馨岁月,”她哽咽,眼中闪动着泪光,“至少我们曾经拥有,才能在落难后,在这样没有盼头的余生里,可以支撑意志,熬过苦日。”
“我不想让她涉入。”他开口。
“可我认为,你应该让夏姊姊自己选择,我认真的相信,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范梓璃对夏羽柔是真的有信心,自从她流放到这里,她便不喜跟人来往,因为她心里藏了太多哀伤,振作不起精神,旁人说她孤僻,她不在乎,那些人冷眼看着她被欺负,只在事后说些虚伪无用的安慰词,她更厌恶。
但夏羽柔不同。
她私底下曾问过夏羽柔,她们素昧平生,夏羽柔怎么会帮她?才知道原来她曾撞见她跟汤绍玄见面,又碰巧得知她在绣坊的遭遇,便伸了援手,但她更相信夏羽柔是爱屋及乌。
想到这里,她认真的看着沉默的汤绍玄,“我知道是夏姊姊帮了我后,才特别问了他人有关她的事,我发现比起她来,我太懦弱没用,她的亲人靠不住,之后遇人不淑被休离,但我在她脸上看不出半点怨怼、愤恨,甚至是沧桑,认真说,她看来更像个未曾出嫁的姑娘,外貌或神情相较之下都比我年轻。”
“你说的太过,你不过十六岁。”他轻声否定,但不可否认,璃儿虽还是一张花容月貌,但眉眼间总带着抑郁轻愁,不见青春神采。
“与年纪何干?夏姊姊比我年长,却活得比我有朝气,她独立坚韧,我是真的喜欢她,她知道我的情况,总鼓励我,命运操纵在自己手上,就算我现在日子过得不够自由,但吃住无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到这里,她突然笑开了,“夏姊姊还说,她听过有些被流放的大人物沉冤得雪,后来风光离开。她竟然告诉我,她会看面相,一看我就是个好命的,还说我一定也有风光回京的一日。”
“她说的没错,一定有这么一天的。”汤绍玄口气转为坚定。
只是那一天不知道还有多遥远?会不会到她垂垂老矣,或是咽下最后一口气时?
范梓璃深吸一口气,咽下哽在喉间的酸涩,甩掉这悲观的想法,勉强一笑,“我相信汤公子,也请你不要放弃夏姊姊这样的好女人,好不好?”
话题又再一次拉回夏羽柔身上,他依然沉默。
范梓璃却再也无法淡定,“我可听说了,夏姊姊炙手可热,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阿晨如今更是博得多位夫子一致好评,前途大好……”
“不必说了。”
“为什么不说?听到夏姊姊被那么多人求娶,你不担心不难过?你什么都不做,你舍得就这么将她拱手让人?”
她不敢说自己变得世情练达,但从天上摔落人间,她成熟许多,也看清更多,有些幸福是要紧抓在手里的,待失去时,再懊悔也是罔然。
稍后,汤绍玄坐上马车,靠着车壁,疲累的闭上眼睛。
璃儿的话仍在盘旋不去,但如今的他,家破人亡,还是一个换了身分才能活下去的罪人,他凭什么拥有夏羽柔?
他有自知之明,也无法自私,他想守护她的心是真的,因为要守护她,所以不能跨越那一道线,他怕一旦越线,他就无法让自己死心。
“少爷,到了。”
汤绍玄回到山中别院,沈谅交给他一封京城送来的密信。
他展信,指尖轻捻过一张张信纸,最后,再将纸张丢入暖炉烧成灰烬。
他手指一下一下的轻叩书桌,对沈谅道:“太子趁着皇帝自满而不废他之际,已暗地壮大势力,无论京城或其他地方都有忠心于他的下属。”
信里表明如今形势大好,而且龙体似乎出现状况。
沈谅安静听着,最后领了他的命令离去。
汤绍玄沉默地坐在椅上,彷佛在沉思,又彷佛什么都没在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小厮忽然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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