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说话间,阿姨已经端起蜜枣准备走出去,我却叫住了她:“阿姨,你来我这里干活多长时间啦?”
阿姨大概算了算才回我话:“四年多快五年吧。”
“那你应该没见过我先生吧?”
阿姨的眼神开始有些躲闪,表情悻悻的,可还是给了我一个周全的答复:“真人没见过,但照片见过。”
我轻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
我其实根本就不怕苦,但只有一个人以为我怕苦,而且还特别喜欢给我备上蜜枣解口。
放下茶碗,我悠悠地说:“也是,你来的时候,他已经失踪了。”
第十二章 救赎(下)
阳台上的秋千椅,细数已经在此风吹日晒也有十年的时间。年久失修,加之这五年来也疏忽管理,如今外头看着虽然只是掉了点漆,可稍微晃两下还是会发出吱呀的声音。
我用手拂去面上的尘埃坐了上去,身子往后稍稍一撑、抬脚,秋千轻轻晃动,我喝着手上的苦茶,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十年过去了,一切早已不是物似人非如此简单。
苟延的锁链还是发出疲惫的声响,像是时光机穿梭时,齿轮磨合的滚动声……
那时候的秋千椅即使不是崭新,也是保护如新,苦茶就算没有蜜枣解馋,也不察觉到苦涩味,就连迎面吹来的春风都是和煦暖人,而非如今的萧条。
“你啊,总是贪图这点凉快赔了身体,赶紧趁热喝了这碗茶,别感冒了。这么大个人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梁宇边轻声责备,边轻轻地用手敲打了下我的脑袋,像是教训不听话的学生那样,而我也总是享受这样被他关心的“训斥”,所以平日里,不是我不会照顾自己,我只是不愿意自己照顾自己……
茶虽是苦茶,可眼前人是暖心人。
不过,人的味蕾碰到苦,还是本能地就会皱眉,明明是本能的一个反应举动,可他却早有预备地从身后拿出一颗蜜枣递给我。
“知道你怕苦,所以特意给你备了蜜枣。”
我愣神地看着梁宇手中的蜜枣,我很想告诉他,我其实并不怕苦,也不喜欢蜜枣。
可话还没说出口,梁宇便一边给蜜枣去核一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在喝凉茶,因为太苦自己在那里哭,直到那老师多给你一颗蜜枣才停了下来。”
梁宇眼神里的真切是我此生最不想破坏的星辰。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述在我的记忆里,蜜枣的味道和馒头的口感是我此生不想再忆起的回忆。
他不会懂得福利院里的小孩平日里唯一解馋的东西就是喝完凉茶后的一颗蜜枣,他们又是为了这一颗蜜枣要如何费尽心思,或许他至今也不明白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这个现实而简单的道理。
我接过他替我去好核的蜜枣,明明是痛苦的过去,可因为他在身边,过往的伤痛在此刻都被抚平。
如果这一切是真心实意,那该有多好?
我转身,屋里头只剩阿姨一个人在忙前忙后。
倘若刚才没有捕捉到阿姨眼里的那丝怯意,或许我还会相信事有巧合罢了,只是如今看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抬头看到屋里忙前忙后的阿姨,方才刚落下的话此刻再次浮现。
“你应该没见过我先生吧?”
“真人没见过,但见过照片。”
“也是,你来的时候,他已经失踪了。”
阿姨还在屋里头忙前忙后,我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苦茶,茶面上的自己早已被这潭黑给淹没……
心烦意乱间,反手便是将苦茶倒入了旁边的杂草丛里。
既然不爱,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
手心里的黑曜石戒指用力地被我握住,直至在我手掌心里刻下一个仿佛抹不掉的印痕。
从梁宇出现的那一天,从他闯入我世界的那一天起,我在意的就只有梁宇一个人。他的存在犹如我此生的信仰一般。
虽然我知道自己和梁宇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离他近一些。孩童的世界相对来说还是纯粹些,因为喜欢所以才想靠近,又或者说人的本性大抵都如此。
即便当时内心是带着这种期盼,只是当年琪琪突然死去后,我也莫名其妙发了一场高烧。
而那场高烧在当年其实足以致命。
我像是一叶无根的浮萍,孤寂又无助地在海上不知漂泊了多长时间,早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千疮百孔的,只留着一口虚弱的气在苟延残喘。
我拖着疲惫的步伐一步步地往深渊里走去,忽然间我看到前面的路口里站着一个酷似母亲的身影,甚至能够听到她呼唤我的声音,我不安的心似是找到了可以归属的地方……
母亲朝我伸出手,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想要把手递给她。
“妈妈,我真的好累……”
就在此刻,身后又传来急促的叫喊声,稚嫩又熟悉的声线一直重复着我的名字。
“方槐,你要快点醒来,不要再睡了,我给你带了红玫瑰……”
“方槐,答应我,你一定要坚强!”
“方槐,你听到吗?我是梁宇……”
我回头,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孩就站在不远处。
梁宇?
我犹豫地转身朝他慢慢走去,可惜距离越近,那人像就变得越模糊,我赶紧提起脚步,朝他跑去,我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直至惊醒。
睁开眼的第一瞬间,没有梁宇的身影,只有王鹏冷漠的一张脸。
他诧异地看着我,似是确认了好一阵子才想起去叫老师和医生。
我木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直至嗅到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才意识到,我清醒了过来,又再一次地活了下来。
床头边上的柜子上摆着一束红玫瑰,我认得那是梁宇折的款式。
“我们都差点以为你要死了。你昏迷的时候他来过几次,每次都会带上这么一朵花。”王鹏依旧语气平淡地说着,说完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虚弱地接过水,喃喃地问:“我们?那他……是梁宇吗?”
王鹏挑眉地看了我一眼,“嗯。”
“那他下次什么时候会来?”
“不知道。”王鹏讥讽地勾了勾嘴角,问我:“那人就这么重要么?”
我沉默,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他冷笑,似是自言自语那般:“我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都不会有感情才对,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累人的东西。”
说完,也没管我什么反应,径直地起身走了出去。
那时候的我虽然不明白他那番话的意思,但是王鹏身上那种淡漠的感觉却让我不会抗拒和他相处,正如他有意无意给予我帮助那般,同类相吸大抵便是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几乎都活在等待中,等待着那束救赎我的光……
所以我和其他小孩一样,每天都在期盼梁家人的到来,别的小孩是为了那些糖果,而我却为了那个叫梁宇的男孩。
为了能够下次见面可以跟他流畅的沟通,我开始主动开口跟人说话,那封闭的世界也逐渐向外人敞开,渐渐地,就算性格再内向,再奇怪也能像别的小孩那般正常交流沟通。
之后的节假日,每听到梁家的车声,我由一开始的不热衷到每次都奋力挤进前排,虽然是第一个领到糖果的人,我却并不开心,因为我始终见不到梁宇的身影。
即使每次的期待都换来失望,一直处于看戏的王鹏每次都会笑话我天真,可我仍不死心。
这样不知终点的等待持续了五年,直至十岁那年的情人节,正当我准备认清现实要忘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再次回到了我的视线里。
“方槐?”
试探性的语气,陌生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使我疑惑地回头。
五年过去了,即使他稚嫩的声音已带着几分成熟,个子也比我记忆中高出许多,可不管他的外在怎么变,那清澈的眼神,还是让我一眼认出他是梁宇,依旧是那位眉眼清亮,不受岁月尘垢沾染的少年。
确定是我,梁宇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关切地问道:“身体还好吗?”
喜悦充斥着整个脑袋,轻飘得如缺氧那般,我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就像小鸡啄米那般用力地点头,“很好,挺好的……”
两人相视笑了笑。
“你……还记得我?”我强忍着激动的泪水,压抑着心中期盼已久的那份喜悦,生怕情绪激烈会吓到他,但语气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当然记得,只有你不热衷拿礼物,喜欢一个人待在这个角落里。”
我低头眨眼不让泪水流下,深呼吸后才敢抬头说话:“之前都不见你,我还以为你都不会来了。”
“嗯,因为之前都抽不出时间,今年刚完成升学考试课业相对轻松许多,而且今天是他们十周年结婚纪念,待会探访完我们也好一起去吃饭。”
“你爸妈是在情人节这一天结婚吗?”
“嗯,而且情人节这天也是他们初遇的那天,据说这个福利院就是他们初遇的地方,所以每逢今天,他们都会过来派一些礼物糖果。”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像个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的孩子那般,我早就合上了手中的书,专心又享受地听着他的一言一语。
从他的话语中,我听到我从未见过的世界、从未经历过的故事、以及从未感受过的生活,这一切未知使我充满好奇,令我无限憧憬。
遗憾的是,我还未听完他这几年的故事,又到了与他分开的时候。
临别时,我还是忍不住叫住他:“梁宇!”
他回头,我却沉默。他也不急,微笑地看着我,静待我的话。
他的笑容似是我勇气的来源:“我们下一次见,会是什么时候?”
梁宇思索了片刻,低头看了我手中的教科书,笑说:“两年后吧,我在圣博中学等你。”
圣博中学,那个熟悉却又离我很远的名字自此成了我努力的目标。
第十三章 靠近(上)
不知坐在这里多久,只觉得四周静得连杂草摆动的声音都能听的清晰。
半明半暗间,街灯已经燃起,遥望路上的一切逐渐消失在无尽的灰暗暮色里。初春的夜里,吹过的一阵风、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是夹带着冰霜,而希望像个孤独的灵魂漫无目的地飘走在这荒芜僻静的道上,行人一个喷嚏仿佛都能将它吓得支离破碎。
梁宇失踪后的第三年,我曾在咖啡厅的一本诗集里看到过一句话:“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创造了一种信仰,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
本以为是矫情的一句话,可随着真相一点点地浮现,我却发现这是一句实话,一句残忍的实话,恍如我此生的判词……
世上最痛苦的事,大概就是尚不懂得爱,却早已无声地沉沦在其中。
我至今仍不确定当初梁宇那句话究竟有几分真情实感,又有几分漫不经心。我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我牢牢地将那句话刻在了心里,如烙印般难以抹去。或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无意的一句话足以改变了一个女孩的一生。
“两年后吧,我在圣博中学等你。”
圣博中学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熟悉是因为名校总不缺人知晓,遥远是因为我的条件根本难以抵达。
我抚摸着那已残旧得发黄的教科书,即使保管得当,可终究敌不过岁月的蹉跎。翻开第一页,“圣博中学”四个字映入眼帘,透过孩童稚嫩的笔划,还有背面稍稍凸起的纸面,还是能够感受到她的决心。
那是我此生第一个梦想,即使这个梦一直被我藏在深处,可还是抵不过被人发现。
“你在写什么……圣博中学?方槐,你该不是想考圣博吧?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水平,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想法。”
一瞬间,在场听到的人都纷纷目光默契地朝我看来。
即使那时候琪琪已经离去,可在这个病态的地方里,一个琪琪离开,陆续也会有新的琪琪进来。
说话的人是一个胖子,平日里大家都喊他“大胖”,至于真名我并不清楚。前阵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成了个孤儿,就被送了进来。大概是因为长得胖,平时说话又尖酸刻薄,所以院里头也没人愿意跟他讲话,像他这样的人,若不是赶上了身形的优势,说不定也不知道被人欺负到什么情况。
我瞪了他一眼,一个身影忽然间将我笼罩住,两根手指稍稍一捻,轻而易举地便把书从大胖手里抽了回来递到我手上。
“关你屁事。”王鹏一贯冷漠的语气一字一字地从我头顶闪过。
我抬头看他,那双狠厉的眼睛明是没有什么情绪,可就是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大胖嘴角动了动,可到底还是害怕王鹏,讪讪地转身就走。
看热闹的那群人也因为王鹏的出现,连连把视线收了回去。
在福利院的日子里,自从遇上王鹏之后,我的生活因为他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庇护。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帮我?”我赶忙追了出去,可王鹏早已走远,我跑了几步追了上去,朝他背影喊道。
我感觉到王鹏的背影微微一怔,但很快就转过身来,挑眉看着我,嘴角勾出凌冽的弧度:“因为我们是同类人。”
“同类人?”
“你母亲不是聋哑人么?”
王鹏淡漠的语气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他看着我一言不发的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难不成你到现在都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么?”
他的双眸就像透视镜那样一眼将我看穿,可他并没有为难我,反倒是坦诚地说出他自己的情况:“我跟你一样,我也有个聋哑人的母亲。”
我吃惊地看着他,似是没料到他会和我说这些如此私密的话,而且跟我有相似的情况。相比之下,王鹏倒是冷静许多,他好像毫无所谓那样又转过身继续走他的路,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小步跟上去,许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同类相吸。加上他接二连三的出手相助使我开始对他产生好奇:“那你父亲呢?也是聋哑人么?”
王鹏睨了我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榕树,“我待会要到树上去,你跟得上来,我就告诉你。”
说完,他大步往前跑去,蹭蹭两下,动作干净利落地就爬了上去。
我跟他跑到了树底下,抬头看着他,估摸着这高度,心想这不是我能爬得上去的,正准备折身回去,又听见王鹏在树上朝我喊:“我现在跟你的差距只是这一棵榕树的距离,而你和那个人的差距可不止这么点儿,如果这点距离都克服不了,那还想考什么圣博,靠近谁?”
我心知他口中那个人指的是谁,王鹏这番话简直醍醐灌顶。如果连眼前这点距离都克服不到,我又谈何去靠近那个人?
我咽了咽口水,即使心知这事不易,可我偏要逆天而行!事在人为,不也就是这个道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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