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落金叶,悬挂在檐上的青铜铃铛轻轻发颤。
就在快要登顶时,洛雁突然瞥见前侧石阶上,坐一和尚,年纪看上去跟洛老爷差不多大。
一身灰白色的素衣配上他那古铜色肤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洛雁身前的小和尚规矩地朝那人喊了一声,“无灯师伯,您怎在此?师父刚在寺中寻了您许久,说有贵客到此,要您一同接待。”
只见那和尚眉目肃然,一副凶样,语气也不如旁人温和,“脚崴了,下不去。”
小和尚有些作难,“那得辛苦师伯再等一会儿,待我把这位施主送上山,立马去找师兄们抬您。”
“快点!”
洛雁觉得这和尚也忒狂了些,忍不住皱了下眉。
等到她已看不清那人身影时,洛雁才堪堪开口问道:“小师父,您这位无灯师伯,在寺中地位很高吗?”
小和尚用力点了点头,“是的,十九年前他从山贼手里救下我们,保住了青山寺。后来他剃度出家,成了我们的无灯师伯。师父从未强迫他抄经、诵经,只是安排他做些碎活,师父说无灯师伯前尘未了,有朝一日或许会还俗。”
“原来是这样。”
小和尚又好心提醒:“施主,无灯师伯的脾气甚是古怪,您这两日遇上的话,千万避着点。”
洛雁只是好奇一问,自然不会主动去招惹生人,出于礼貌,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多谢小师父提醒。”
青山寺为他们几人特意腾出了一间小院,洛雁扫完屋内,又将院中落叶聚在一起。
待她做完这些活计,余清婉独自找来了,“姐姐,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我找了你许久。”
洛雁给她斟了杯茶,听她刚才算卦的事,“寺中有一半瞎的老和尚,其他香客说他算得很准,结果我说要去算一算时,我表兄和泽哥哥非拦着我,说什么信为真,不信便为假。”
“结果我前脚刚走,回头一看,他们俩竟背着我偷偷排队去了,真是气人。”
很快便到了用午膳的时间,青山寺的僧人送来了斋饭,但只有两份。
一问才知,洛屿泽他们正与主持一起用膳,估摸着半下午才能回。
洛雁和余清婉用完膳,在后山的竹林里转了一圈,便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屋里的香炉里掺了檀香,香浓却不抢,让人心气平和。
洛雁原本只想稍憩一会儿,结果这一晃两个时辰过去,落在矮榻上的暖黄光先是变暗,又变为红紫色。
洛雁迷迷糊糊地做了场梦。
浑身就像被火烤一样炽热,直到那冰凉的指尖抚上她的细腰,她一时情难自禁,下意识脱口而出,“不......不要......”
下秒,她的双眸被一层薄纱笼住。
她刚想抬手去摘,却触到一缕顺滑的乌丝,隐约掺有桃花香气。
但十月,哪里有什么桃花。
洛雁猛地清醒过来,还未等她出声,腰身猛地一惊颤。
浅薄的月光落在她的肩上,素指被青丝缠紧,香汗很快淌湿玉枕,罗裳、素簪掉至地面。
待寥寥菩提水滴至花蕊处时,花香更加盛浓。
香炉里的檀香早已燃尽,洛雁披了件薄衫跪在地上,惶恐地抬眸恳求道:“爷,奴婢能不能去抄经?”
在佛堂之地,她于心不安。
洛屿泽闻声,撩开帘子,露出半张无悲无喜的脸,“你连下地狱都不怕,还会怕这些。”
洛雁能够感受到洛屿泽今日对她的戾气颇重,她此时就算解释他也听不进去,只得苦涩一笑,应道:“爷教训的是。”
话音刚落,一个翠绿色的香囊突然落在她膝前,洛雁小心地捡起香囊,闻见了囊中花香,正是让她惊醒的那股香味。
洛雁瞳孔猛地一缩,有麝香的成分?
下秒,她却听见洛屿泽语气镇定地说道:“把这东西好好戴着。”
原来她迫于无奈的自保,刚好遂了他意。饶是如此,洛雁心中还是酸楚弥漫。
也罢。
洛雁攥着香囊,叩首,“奴婢多谢爷的赏赐。”
洛屿泽见她如此乖顺,冷不丁地心头一寒,扫兴地睨了她一眼,“去抄经十遍,明日一早送去殿前烧了。”
片刻后,洛雁刚理好衣衫推开房门,抬眸对上院中一抹锐利的精光。
洛雁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顿了一下。
墨绿身影亭亭而立,淡月为她徒添几分清冷。
洛家那位新妇――沈思琼快步走上前,杏眸里撩着怒火,“这才离府几日,规矩就全忘了?”
洛雁连忙福身。
没想到她这一弯腰,却让沈思琼瞧见她脖间的那抹殷红。
沈思琼本就被舟车劳顿搞得耐心全无,但又要装出一副贤妻做派,冷声道:“佛堂之地,岂容你一个贱妾放肆!你今日所为要传出去,整个洛家都要跟着你丢脸。”
说不定就连她,也要被人戳脊梁骨。身为当家主母,若连妾室都管不住,那也忒没用了。
“跪下!”
沈思琼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紧接着便径直朝前,直接推门进了屋。
洛屿泽披了件薄氅,正坐在窗前看书。
听见脚步声,他连眸子都没抬,却赶在沈思琼开口前启唇,“夫人刚不是还同人讲规矩,怎么到自己这却忘了规矩?”
“没有敲门就直接闯进来,夫人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他故意咬重后三字,听得沈思琼内里发虚,“夫君,妾只是一时心急,被这贱婢气糊涂了。”
洛屿泽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无碍,夫人犯错怎能与贱婢一样。不过我刚罚了那贱婢去抄经,既然夫人想让她跪着,那就让她跪着抄。”
沈思琼心头一喜,眸光骤然一亮,“夫君英明。”
闻声,洛屿泽抬起头,用正眼看她,“但这夜色渐晚,万一那婢子在经书上偷工减料就不好了,毕竟是要拿到庙前烧的,还是仔细些好。”
“那就劳烦夫人亲自替我盯着她把这十遍经书规规矩矩地抄完后再去休息吧。”
第13章 杯子和人,也没什么不同
山夜森冷,雾气也重,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狼嚎。
洛雁身上的单衣根本御不了什么风寒,葱白的指尖被冻得发红,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好不容易磨完一张,结果刚呈上去,沈思琼只垂眸扫了一眼,便以字迹不端为由丢到火炉里了。
洛雁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血化为灰烬,猛地心头一梗。
写十张,就要废七张,明显是故意的。
月下疏影,沈思琼半倚在椅子上,身上披了件带绒的小袄,手里端了半盏热腾腾的姜茶,眼底透出倦怠,毕竟赶了一日的路,说不累是假的。
那日回府后,她左思右想,愣是窝心。
哪有新婚夫妻还没圆房就要分居两地?这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京中闺秀羡煞她嫁了状元郎,婚礼办得声势浩大,挣足了面子。
没人知道她在洞房花烛夜吃了个哑巴亏。
沈思琼半挑细眉,愈发觉得洛雁扎眼,要不是她妖魅惑主,她何至于奔波这一趟?
冷风钻进沈思琼的小袄里,她愈发坐不住,“洛氏,本夫人费心费力地陪你在这耗着,你就这般敷衍我?”
洛雁明白这是沈思琼故意刁难,眨了眨眼,故作诚挚道:“奴婢先前听闻夫人师从秦老先生,写得一手好字,不知可否指点奴婢一二?”
沈思琼闻声怔了一下,眉头稍有舒缓,“本夫人的字怎是你这种俗人学得来的?”
她淡淡地勾起唇角,起身,将怀中的汤婆子递给丫鬟,扬眸扫了洛雁一眼,“那你可要看好了。”
说完,沈思琼接过洛雁递来的笔,轻轻撩起袖子,提笔写下一行字。
跪的久了,突然站起来,腿脚还有些发麻,洛雁侧站在沈思琼身边,眸光淡淡地落在纸上。
行笔如涓涓细流,形若春兰含芳,规规整整。
她这字确实没得挑,洛雁努努嘴,故作困惑道:“夫人,下面那句‘菩提萨剩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奴婢怎么也写不好。”
沈思琼轻嗤一声,提笔写下这句。
刚写完,洛雁又指着下面那一句,“夫人,这句怎么念?”
沈思琼微微敛眉,“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说罢,她还不忘冷讽一句:“你可真够蠢的。”
但她的手就跟不听使唤一样,落笔即写。
没一会儿,她竟把《心经》囫囵地写了一遍。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洛雁突然嫣然笑道:“夫人,十遍佛经抄完了。”
凑上沈思琼这一份,刚好够十份。
沈思琼脸色一凝,刚想发作,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十遍经书,应该抄好了吧?”
“好了。”
沈思琼咬了咬后槽牙,终究没把洛雁戏耍自己这件事说出口。
她毕竟是主母,凡事都要在丈夫面前做到尽善尽美,怎能因为这事失了面子。
洛屿泽走上前,指腹压在石桌上,随意一扫,便瞧见沈思琼刚写好的那张字,微微挑眉,“这张写得还不错。”
洛屿泽拿起的是沈思琼写得那张字。
沈思琼眼眸猛地一亮,刚想说些什么,却察出洛屿泽眼底的不耐。
她敛回眸,淡淡启唇,“夫君,妾身子乏得很,想先回去休息了。”
洛屿泽点了点头,抬眸扫了一眼沈思琼的背影。
洛雁低头暗付片刻,默认这经书算是抄完了,本想默不作声地溜走。
突然感觉背脊一寒。
“站住。”
洛屿泽嗓音清亮,逼得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洛雁定在原地,用商量的语气同他说道:“爷,外面太冷了,您要是需要奴婢伺候,请允许奴婢回去添件衣服。”
“还敢讨价还价?”洛屿泽单唇勾起一抹冷笑。
紧接着,洛雁亲眼看着洛屿泽放下沈思琼抄的那一张,抬手从她抄写的那叠经书中抽出一张,无情地揉作一团,轻而易举地丢进快要燃尽的火盆中,待火花消失殆尽,经书也成了沉灰。
一张接着一张,直到那叠见了底。
洛雁微微失神,却听见一声戏讽,“我记得,当初你仿照我的字迹,伪造的那封信不是写的很好吗?”
“怎么才过去几年,字就差到这种地步了?”
洛雁脸色霎时一白,想起当年被当做证据的那封信,楚楚道:“爷,那封信不是我写的。”
见她红了眼,洛屿泽面上浮起一抹淡笑,像一把温柔的刀,规整地片去她敏感的情绪。
“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人。”
他靠近,乌亮的青丝垂到腰间,几缕散发搭在肩上,再配上落在他脸上的清冷目光,赫然多了几分疏离感。
换成从前,他这双眼里总是含着笑意。
洛屿泽浅淡的讽笑更让洛雁慌乱,“用完就扔,确实是你的一贯作风。”
不信任的笑声就像在荆丛中长出的果实,咬一口,酸涩无比,直叫人浑身发麻。
她是对他有愧,若非她,他不会折尽风月入那牢狱。
这是事实,她不否认。
可是,这并非她所谋划。
这种如刀割般的疼痛几乎将她压垮。
自那件事后,她也该认清。他是要光明正大走关中路的人,而她不过是偷度陈仓关的无名小氏,不值得一提。或许,她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洛雁咬牙,强行克制住自己眼底的波动,“爷,如果您打心眼里就厌我、憎我、恨我,不如直接把我丢到后院干杂活,离您远远的,省得污了您的眼。”
洛屿泽低声哑笑,眼底的愠火渗出骇人的光。
他顺手拿起石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杯子,素指把玩两下,饶有兴致地抬眸睨了她一眼,一抬手,那白玉做的茶盏砰然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森冷的男声承接而起,“洛雁,你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吗?杯子和人,也没什么不同。”
第14章 她的用途,不就是陪床
她的用途。
不就是陪床吗?
洛雁自请去殿前抄经,洛屿泽没有阻拦。
夜将明时,洛雁揉着发酸的手腕,抬眸看向那金身佛像。
一双威严的金眸好似能透过她的皮囊直击五脏肺腑,她浑身一战,连忙俯下身去,将抄好的佛经收在一起。正要起身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狂妄的笑,“施主信佛吗?”
男声洪亮,在余梁间久久回荡。
洛雁转过身,对上一双精锐的黑眸,霎时愣住,“您是,无灯师父?”
和尚对她也有几分印象,微弯腰身,单手行礼,但眉梢却桀骜扬起,“原来是白日遇上的女施主。”
洛雁连忙起身回礼,瞥见和尚手里的扫把,忽然想起小和尚提醒的话,有意回避,“耽误师父打扫了,小女子这就离开。”
和尚懒洋洋一笑,“贫僧刚问施主的问题,施主还没回答。”
在佛堂圣地,问她信佛吗?
洛雁心底腾然升起一抹不可思议,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她久未开口,和尚再次微微俯身,黑眸徒然亮了几分,“贫僧无意听得施主的只言片语,这才生出了几分困惑。”
洛雁双眸微微一沉,没想到自己的胡话竟会被旁人听了去。
她故作淡定,沉静应道:“不过是小女子胡言乱语,还请师父不要放在心上。”
她攥好佛经正打算绕过此人离开,却听他自顾自说道:“面由心生,贫僧斗胆猜测施主应是为情所困。”
洛雁停下脚步,“师傅会看相?”
和尚清嗓道:“在寺中呆的久了,苦情人见多了,俱俱皆是施主这幅样子,表面依仗神佛,但内里却比谁都混沌,耗到了尽听天命的地步,不如直接了断。”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那人若真是佛祖为施主寻得的良配,又怎会让施主肝肠寸断。”
说罢,他起身朝前端的烛台走去,换掉燃烧殆尽的香烛,回头发现洛雁还站在原地,神色平平道:“还请施主谅解贫僧多言,贫僧入这寺庙不过是求一安身立所,并无渡人之心。莫名觉得施主投缘,便想着劝诫两句,若听不进去,忘了便是。”
洛雁内心乱如麻绳,怏怏一笑,“多谢师父点拨,小女子定会用心思量。”
大殿外,浓雾遮眼。
洛雁将抄好的佛经揣在怀里,小心扶着栏杆下了台阶。
不远处,一道暗蓝的身影自立于树下,寒霜打湿他的肩头。
垂眸间,他对上老僧混沌无光的眸。
老僧开口,“施主,佛祖昨日已为您指了明路,对于此人,您还是尽快放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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