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笑了起来,他显然将她的话当做一个玩笑。
会诊结束之后,安娜独自坐在房间里沉思。管家巴洛从外面进来,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找我,夫人。”
“是的,”安娜回过神,她缓了缓语气对他说道:“还记得我放在柜子里的那块怀表吗?我想再拿出来看看。”
管家听到这个吩咐时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立即去柜子里翻出了她的首饰盒,他记得很清楚那块怀表应当和一张收据一起被放在盒子里面。可是当他打开柜子之后,仔仔细细地将那个首饰盒里的珠宝翻出来清点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那块金色的怀表。
巴洛忐忑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公爵夫人,安娜听完怀表不翼而飞的消息之后,却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惊讶,像是这个结果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坐在柔软的铺着天鹅绒的床垫上,许久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去把亚恒找来,我有许多事情要问他。”
“还有赛里奥尔·加西亚,”坐在床上的老人揉了揉她昏昏沉沉的脑袋,自言自语道,“还有谁,得让我想想……”
管家有些担心:“你确定现在就要见他们吗?马上就是您休息的时间了,或许可以明天一早再让他们到花园里来。”
“不,没有时间了。”安娜摇了摇头。
她的身体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经历过无数阴谋与鲜血的属于丽佳博特的灵魂寄居在这具孱弱的身体里。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衰老得厉害了,就连她自己都这样以为,但是现在,她能够感觉到那种从灵魂中烧起来的火苗,这比大半年来所有的药剂都要来得管用。
“我们接下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那些事情一桩一件的从她眼前闪过,她缓缓地说,“我们得让他们知道,我只是老了,还不是死了。”
第24章
尤里卡来到蔷薇花园时,泽尔文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在此之前,他很少过生日。不过今年逃不掉了,成人礼无论放在哪儿都算是一个隆重的日子,对艾尔吉诺家的长子来说尤其如此。
宫廷的女使为他准备了一套华贵的礼服,内衬是一件白色丝绸长袖,外面是绣金长袍,他很少穿这样颜色高调的礼服,一想到他今天将穿着这样一身礼服出现在民众面前,他早早已经开始感到了一丝紧张。
尤里卡从外面进来时,吹了声不成调的口哨,酸溜溜地说:“看来今晚得有不少姑娘为了你睡不着觉。”
正低头整理袖口的少年头也不抬地说:“你脑子里一天到晚就想这些东西?”
“那我该想些什么?”尤里卡舒展着手臂坐在沙发上,眯着眼说道,“我要是想些别的,我那几个哥哥就该睡不着了。”
尤里卡是丽佳博特家族的私生子,一个不被家族所认可的继承人,一个被流放至此的弃子。泽尔文知道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玩世不恭,尤里卡有他自己的野心,只不过从他现在的处境看来,一切野心都是空谈。
泽尔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像是迟疑了一下,又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将来有机会……我会让你回去。”
尤里卡知道泽尔文指的是等他继承爵位之后,虽然以目前杜德公爵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来看,那还要等上好一段时间。
少年垂着眼将不易察觉的落寞收敛起来,再抬头时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样子:“我一直期待着那一天,恐怕那时候我会死皮赖脸地留在杜德。等阿卡维斯派来特使,我要当你的外交官,让他们来觐见时,亲吻我的鞋尖。”
泽尔文听着他的描述,不自觉翘起唇角,并且对他说:“如果你真的那样希望的话。”
尤里卡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反倒愣了一下,他摸了摸脸不好意思地说:“我开玩笑的。”
“但我是认真的。”泽尔文系好了他的袖扣,转过身对他说,“我会给你自由,你可以选择留在杜德或者回到阿卡维斯去,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一切地方。”
尤里卡那一瞬间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怔怔地注视着泽尔文,像是为了掩饰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情绪,他转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他的朋友:“我一直期待着那一天。”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会是杜德最好的君主。”
泽尔文换完衣服之后去了孔雀宫,他想先去跟他的祖母道别,她今天原本也要去参加他的成人礼的,但是她已经虚弱到无法起身了。这段时间,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医生不得不劝她缺席今天的仪式。
泽尔文去的时候,安娜还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泽尔文坐在她的床边陪了她一会儿,直到老管家巴洛委婉地劝慰他应该出发了,可以等仪式结束后再来。
泽尔文有些犹豫,不过他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他起身时,最后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祖母,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这身衣服很适合您。”出门时,巴洛微笑着站在门口对他说,“很配您今天的戒指。”
他指的是那枚今天将在仪式上由公爵为下任继承人佩戴的王戒,镶嵌在金色指环上的红宝石,据说与公爵王冠上的宝石来自同一块石头。
作为安娜身旁的老仆人,巴洛也是看着这位殿下长大的,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的欣慰不比其他人要少:“等老夫人醒来之后,我会向她描述这一切,就如同她也亲临了您的成人礼。”
“谢谢。”泽尔文对他说,他看起来心情好了一点,“请告诉她,等仪式结束,我会立即带着那枚戒指回来见她。”
泽尔文的生日在盛夏阳光最为炽热的时节。
当他从孔雀宫出来时,走过爬满藤蔓的露天长廊,发现长廊尽头的凉亭里尤里卡正靠坐在栏杆上在跟什么人说笑。
温芙今天穿着一条水蓝色的长裙,他听见尤里卡用他每次跟别的姑娘调情时那样刻意的声音对她说:“我听说你在花园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您知道,我不会一直住在这儿。”温芙说。
“那太可惜了,”尤里卡故作遗憾地对她说,“我以为你会住得更久一些,直到打动我那铁石心肠的朋友。”
温芙站在他的跟前,唇角微微含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并不介意他拿这件事情打趣。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突然间一道冷淡的声音插入两人之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凉亭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泽尔文这句话是看着温芙说的,不过温芙没做声,倒是尤里卡先站直了身子:“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好要出发了?”
泽尔文不置可否。
温芙注意到老管家巴洛在站在庭院的那一头,像是在等候客人的到来。
“那么我先走了。”温芙冲他们两个点了点头,迈步朝着长廊的另一头走去。泽尔文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老巴洛的身影,这让他的眼皮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几乎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凉亭下的另外两人都吓了一跳,尤里卡惊讶地看着他,温芙也显得有些意外。尤里卡举起手,往后退开几步,神情暧昧地说:“看来我需要给你们一点儿单独相处的时间。”
他说完这句话后,果真退出了凉亭。泽尔文松了松手上的力气,尽量平静地问道:“你还没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远处的老管家也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他似乎想朝这儿走来,温芙收回了视线,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公爵允许我离开花园之前去珍宝室挑一件喜欢的东西。”
老巴洛的确保管着一把珍宝室的钥匙,但泽尔文总感觉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温芙像是转移话题似的随口问道:“跟在你身旁的护卫呢?”
“他们在外面等我。”
“我记得亚恒的职责是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他已经不是我的护卫了。”
温芙愣了一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泽尔文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安娜一直知道他不喜欢亚恒寸步不离地保护,即使这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但或许是因为过了今天泽尔文就十八岁了,安娜终于答应将亚恒从他的身边撤走。
“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亚恒?”泽尔文奇怪地问。
“他帮过我几次。”
“他整天跟在我身边,竟然还有时间帮你。”泽尔文沉默了几秒之后,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温芙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吃醋吗?”
泽尔文心头一跳,又听她说:“因为我分走了你护卫的时间?”
一时间,泽尔文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否认哪一点。
不过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在用这种方法回避一开始的问题,于是他不禁再一次狐疑地问道:“不止是巴洛有珍宝室的钥匙,你为什么不找其他人?”
“大约是因为其他人今天都准备去中心广场参加您的成人礼。”温芙看着他说。
泽尔文一愣,虽然全杜德的人都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但是这件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别扭。泽尔文不禁松开了她的手,躲开了她的目光:“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他隐晦地提醒她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如果她知道了什么,那么他也不该被蒙在鼓里。
温芙随意地应了一声,不过当她注意到他的神情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不自在,这让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泽尔文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这下温芙确定他的确是在不好意思了。这个发现叫她不自觉的微微翘起唇角,像是不经意地对他说:“生日快乐,殿下。”
她是今天第一个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因为过于突然,使得泽尔文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她举手放在胸前向他行礼,告别时语调微微上扬,等他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温芙的身影已经穿过庭院消失在了孔雀宫的大门后。
泽尔文回过头,这才注意到一旁尤里卡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凉亭,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己。他强作镇定:“你在想什么?”
“我以为你讨厌她。”
“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不久之前她在舞会上跟你告白,”尤里卡说,“我以为那对你来说是一种困扰。”
泽尔文没有直接否认,他只是冷着脸朝花园外走去:“你也相信那些鬼话?”
“为什么不相信?”尤里卡追了上去,“你不相信那个姑娘是真的喜欢你吗?真稀奇,你竟然这么没有自信。”
但他很快又说:“不过这样也好,她的出生就注定你们没有可能。”
“我以为你不在意出身。”泽尔文顿了一顿,他还记得前两天正撞见对方和女仆调情。
“那起码也要漂亮一些,”尤里卡为自己申辩道,“如果她的嘴唇不像玫瑰那样娇艳,那谁会愿意弯腰吻去清晨花瓣上的露水?”
泽尔文哑口无言,倒不是被他说服了,而是突然觉得怀特夫人每次只愿意给他的作业打个“及格”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下辈子也说不出这么叫人恶心的话来。
“你觉得她不漂亮?”泽尔文问。
尤里卡得意地扬起眉,不怀好意地问:“这么说你承认她的确是位美人?”
泽尔文黑了脸,加快了脚步再不愿理会他。尤里卡大笑起来,两道少年的身影一前一后,笑声模糊了夏日沉闷的蝉鸣,穿过了庭院的绿荫。
另一边的孔雀宫内,鸦雀无声。
温芙在休息室里静静地等了许久,直到老管家巴洛来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老公爵夫人已经醒了,现在就可以见她。
温芙在椅子上又坐了几秒,终于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在看到安娜的第一眼,温芙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快要死了。衰败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卧室,她仿佛已经看见了死神站在床前。
管家将她送到卧室外,房间里只留下了她们两个人。床上的老妇人睁开眼,温芙迟疑了一下,走到了她的床边。
“你就是洛拉的学生?”安娜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温芙没说是或不是,于是老人笑了笑:“别害怕,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快要死了,在那之前,我也不想把所有秘密都带到地底下去。”
她伸手指了指床边的椅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叫她的话打动了,温芙迟疑着坐了下来,终于开口道:“您想问我什么?”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安娜说,“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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