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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见见他。”陆绮凝在南珵怀中,低吟了句。
今儿下午她听闻此事时,便想着要去,终究是思索再三,步伐未提,徐鸿越此番做派,多半是为了她不至于太过为难。
她和南珵接着查,查到徐鸿越头上,就是大义灭亲之举,那时,她进退两难。
“我们一道去。”
正值年底最后一个月,有些百姓家中图新鲜,早早将门悬上的灯笼换成红灯笼,让这无边凉月多了几分温馨,远远瞧着好似舞动的翩蝶,活灵活现。
官衙牢狱并未随官衙一同搬到湖心亭,依旧在之前那十里街上的官衙里,这条街陆绮凝只来过几次,远没有这次心情沉重。
马蹄声戛然而止,陆绮凝从上马车时便心神不静,时而眸底藏泪,但始终未曾落下,眼下她站在官衙外,迟迟未动,南珵一路沉默寡言,就这么静静陪着。
非花中蝶,怎知花其意。
徐爱卿未娶妻生子,待陆书予犹如亲生,他能做的也只有这姑娘想做甚他便陪着做甚。
官衙前只六个台阶,取六六大顺之意,三下五除二就可进门,到牢狱不过半刻钟用时,离门尚近,难的是走在其中的姑娘,每走一步心便痛一分。
牢狱内,墙壁顶的铁窗暗幽幽的灰蓝光让这里阴森几分,自上次陆绮凝和南珵将这里的罪犯全都提审个遍,这里囚犯所剩寥寥无几,有也只有正儿八经的死囚或者有服刑在身的囚犯。
燃的白烛并不多,毕竟牢狱除了那几个小铁窗子,再无排风,燃的越多,里头的囚犯容易窒息,基本是隔一段路燃一支,整个牢房不过十来只。
在牢狱当差的差使,对官衙前几位大人之事一概不知,但却通晓一个道理,那便是比大人更大的官是太子,这天下日后也是太子的,是以未敢怠慢分毫。
见太子携太子妃一同来,差使将自己一双正吃着起劲的油手在衣缝两侧一抹,拿起挂在腰间的一串一走路就会叮当响的钥匙,将押着囚犯的牢门打开,并给了二人其中一间牢房的钥匙。
这里和之前来时有些不同,此时此刻这里的囚犯吃好睡香,虽说是正在服刑或者死囚,被灌了哑药的嗓子,陆绮凝还是叮嘱笑竹一并给看了,一时半会还说不得话,最起码可以发出声儿,就是有望好起来的。
陆绮凝和南珵在一间牢房外驻足,陆绮凝看着牢房内那抹熟悉人影,那人影侧对着她,正倚着墙吃着已经凉了的白饭,那些菜丝毫未动。
若论功夫,徐鸿越是在二人之上的,是以二人进来的脚步他便听着了,他故意装作没听着,不过是欲盖弥彰。
牢门上的锁链“啪嗒”一声开了,接着就是牢门被推开再到关上,徐鸿越才将手中碗筷放在铺满地面的干稻草上,一直未曾抬眸。
徐鸿越在陆绮凝眼中是个风光月霁的君子,君子傲霜,如今虽屈身在牢狱中,从头到脚也未凌乱一丝一毫。
“罪臣,徐鸿越参见太子、太子妃。”徐鸿越恭敬施礼道。
陆绮凝瞧得明白,徐鸿越与她划清了界限,可她不想明白,她松开南珵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徐鸿越身边走,脚底干草易碎,一步一碎。
“江大善人说,他见过你的尸体,为什么你明明活着,却任由我和吟知为你举丧事,你知不知道那样会折你的寿?”陆绮凝扶着墙坐在地上,言语复了平静,几乎是令人听不出起伏,她其实就想问一句,为何活着却不来看她,也未报安平。
那是一个无月夜,漫天蓝黑阴沉,空气中雾气繁重,他在府上正打算沐浴休息,卫朝急匆匆叩门,跟他说了几句话,令他挪步郊外。
徐鸿越未曾耽搁分毫,和卫朝匆匆赶往,他从都城到江南任职,只带了一位小厮,那小厮便被留在家中。
待他快赶到时,察觉空气中气味不对,原本他虽察觉卫朝此人疑点频频,但苦于没证据,加上那会儿夜深人静,人的恐惧会被无限放大,卫朝小胆量躲一旁双手抱头,瑟瑟发抖,他还是心善一步,让人抓着他的衣袖。
谁成想这人竟从后背刺了他一刀,也正是那一刀令他防不胜防。
徐鸿越醒后来,就成了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清醒时他是他,不清醒时他不是他,清醒时他醒来之地就他一人;不清醒时他就不知了。
刚醒那段时间,清醒不过每日半个时辰,到现在牢里他完全清醒,他心中愈发不安,伤他的人是卫朝,绑他的人是谁,还有究竟什么药让他如此意志坚定之人都无法摆脱掌控。
旁人究竟都从他口中套了些什么话,他不清醒时究竟做了什么,这些他都不知。
这些时日他其实就住在城郊的小破屋里,每日有人来送一日三餐,甚至他屋门口都没看守的,但那时的他几乎跟软禁无区别,四肢发软。
也是卫氏一族被灭门前日,徐鸿越终于在小屋里看到一个男子,男子面生得紧,只记得男子讲了城中将有大事发声,而且大事还是他一手促就的。
自那男子来之后,他的饭菜中没了使四肢发软的软骨散,卫氏行刑那晚,他去了,并救了卫夕回来,此人不该死。
再到后来的阮帧之死,徐鸿越才知那日男子故意前来告知他的大事,是阮帧之死,而并非卫氏一族被灭。
云祝香,青糕,还有鹿湘书院的早膳,三者合一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药,是他在不清醒时给旁人提供害人法子,间接杀了人。
不过眼下徐鸿越面对陆绮凝质疑,依旧未曾抬头,只端正垂头跪着,“罪臣已是罪臣,有何颜面得见天颜。”
事实上,他确确实实在太子别院外逗留过,他挑了个陆绮凝和南珵都在湖心亭的日子,在别院外逗留几何便离开。
“罪臣乏了,请太子太子妃离开罢。”徐鸿越没给陆绮凝开口机会,面无表情的直直赶人。
待陆绮凝和南珵脚步声越来越远时,徐鸿越才瘫坐在地上,几乎就在陆绮凝刚进来一瞬,他便瞧不见了,是以才未敢抬首,当他发现他什么也听不见时,才撵人走,人走后他便也说不出话了。
还好他亲眼瞧着长大的小予一心只在问他问题,未曾留意,他拼着全力想再说一句:“多加小心。”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恍惚间,徐鸿越好似回到了过去,他怀中抱着个小粉团子,逗着,“小予三岁了,想要夫子给你买什么礼物啊,是画还是狼毫笔。”
小粉团子连连摆头,想要挣开徐鸿越怀抱,去找阿娘。
转眼到了小粉团子八岁,已经出落的是个标志姑娘了,性子中的顽劣有所收敛,却依旧对文章书画嗤之以鼻。
徐鸿越夫子颜面荡然无存,他也不在乎旁的夫子如何教学生,他只知孩子嘛,该有天真无暇灿漫多姿。
再后来他欲离都城,下江南时,给这姑娘做了副画,那画被他带着,他一生无妻无子,早就把陆绮凝当做女儿去待,谁知最后一面竟会是如此场景。
徐鸿越头抵着墙后仰,早已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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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一这日,突然降了温,都辰时三刻左右,街上还是雾气蒙蒙的,卖早点的铺子依往常早该热热闹闹,此刻冷凄无比。
只一人驾马快速驶过,马蹄声踏着青石板听着愈发震耳欲聋,让人心中发怵。
徐鸿越死在牢内的消息一经传到太子别院,已经是辰时四刻,陆绮凝和南珵正坐在用早膳,二人商量着对徐鸿越缓刑这几日,具体如何找线索。
晴云推开春景堂的门,轻细道:“徐夫子昨晚死在牢内,今早儿值守的差使照例给去送早膳时,发现的,七窍流血。”
高门大户的婢女侍卫,尤其是主子身边的贴身人,皆知事情轻重缓解,但话从口出,必定不慌不乱,是以即便天大的事,晴云也是极为平静转述着。
陆绮凝刚还侥幸她有几天时间可以查查,虽然不足矣减轻徐鸿越杀人之罪,但最起码她这几日还是可以见到她这夫子的。
离她见徐鸿越不过一晚,人怎会平白无故死去,何况牢房她明明加了人看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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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衙牢狱中,无差使敢挪动徐鸿越的尸身,这尸身若是普通的死囚还好,偏是一个自诩清正廉明,后又自首杀了人的罪犯,加上是太子妃的夫子,无人敢碰。
那发现徐鸿越尸身的差使当时一看到这场景,吓得屁滚尿流,连爬带跑的去找人禀太子。
仵作房,徐鸿越的尸身已经被南珵派侍卫抬了过来。
陆绮凝远远靠着仵作房外的那棵树干,未曾上前,她面色着实谈不上多好,幸亏今儿雾气朦胧,不仔细看,都不知树底下站着俩人在这儿,她轻声道:“我阿爹阿娘曾说,徐夫子是除父母以外最希望你有番作为的。”
她说,南珵就在一旁洗耳恭听,不扰之。
“徐夫子,授我阿娘诗书十余载,授我诗书十余载,甚至可言,不是亲人更似亲人。”
陆绮凝和其他闺阁姑娘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她有着闺阁姑娘也有的俏意灵动,也有不属于闺阁姑娘该有的沉稳妥善,喜怒哀乐不形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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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过三分之一啦,这篇文写到这,好像比第一本要好点,好知足,哈哈哈,应该很少人有看剧情章,浅浅在这儿笑一笑,
第33章 初泛涟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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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绮凝仰头望着天地朦胧一片,横杂乱竖的树枝隐约可现,就是看不着天,那让百姓引以为傲的天。
她阖眼将氤氲在眼中的泪水倒回眸底,轻声怅然道:“书上写正义昭彰,总会来临,或晚几年或朝代更迭,人都死了,正义来了有何意义。”
她在别院还期盼着能在徐鸿越活时,替他减轻这等罪恶名,她不信徐鸿越会主动做出这等事。
“罪名当着百姓面认了,人也死了,一切不实也成了实打实,身后名不重要了。”
寒雾迷失,像隔着茫茫沧海,人若即若离其中,南珵站人跟前,隔着厚重弥纱,才将这姑娘瞧清,陆书予正抬眸看的些隐约可得的树枝,横枝竖斜地枯枝若隐若现也落在他眸中,像一张张开很久,静等食物落的蜘蛛网。
身后名不过是后人从史书上看得,他饱读诗书,史书看过不少,南祈前的史记,那些简单一句话便总了人的一生,难道就因只一句话,那人的一生便可小觑吗?
一生或长或短,或顺或挫,与自身而言皆是浓重华年,南珵仔细道:“身后名无足轻重。”但史记不能不存。
笑竹从仵作房内出来,未干耽搁分毫,便直奔这边树下,“主子,徐夫子身中剧毒有一段事日了。”她给徐鸿越把脉时,发现人体内存着两种毒,一种致命,一种不致命。
“软骨散,和念相思。”
“念相思?”陆绮凝和南珵疑惑不已,这又是何毒,从未听过。
笑竹声音温润,为医者有二言:一无论遇着何患,心要平气要静;二自当翻尽天下医书,勤学苦读,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虽身在昭平侯府,却也能时常去都城中医馆、跟着陆绮凝去宫中太医署,翻阅典籍。
名为念相思的毒,与别的毒很是不一,笑竹为二人解惑,“此毒初食者,几乎全天处于不清醒时辰中,而后慢慢清醒时辰越来越长,若中毒者了无牵挂,此毒不会致死,但若有牵挂,五感尽失,七窍流血,仅在须臾。”
念相思,念相思,人生来便不是了无牵挂的,不过是不想让人活着罢了。
陆绮凝摸着树干的手微微曲蜷,她垂下眼帘,投在地面的视线,落了伤感,怪不得昨晚徐鸿越不肯抬眸瞧她一眼,心中暗忖:原来竟是她害了他。
到底是形不露于表,她垂目平声道:“我要去湖心书院了。”
这死者是来江南上任的徐知府,那个实打实为百姓着想,死而复活的人,南珵一听到死讯便派人将剩余的两位大人喊来十里街的官衙,“笑竹,你跟着太子妃。”他不能离去。
这会子官衙门外围着百姓,皆是前来想为徐鸿越送行的,恳请保全人身后名的。
“徐知府确确实实为我们大家伙儿做过好事,杀人偿命罪不致身后名。”
“民妇当百姓的,是不会骗官家的,去岁,徐知府还帮我从卫朝手中收回了一些自家良田。”
“就是啊,杀了人,命也偿了,能不能在史书上放过徐知府。”
一个人的身后名无足轻重,但一个清廉的官只做了一件坏事,身后名不该只是这一桩坏事,然南祈律法刑律中有规,凡清官无由杀人者,身后名必错失清廉。
清官何为清,自诩之,百姓奉之,二者兼存,前者在乎身后名才自诩,后者无关身后。若前者惺惺作态几件好事,在百姓中口碑为清,是真正清明吗,若这样的人犯了罪,最重不过身后名。
而后者呢,即便不在乎身后何为,就可想杀就杀了吗,但事有轻重,法容民情,最轻不过身后名。
结论未定,尚无可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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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日,陆绮凝有吃好睡好,每日面带笑意去湖心书院教学生,直到第三日早晨她刚出了别院的门,便晕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压抑很久的泪水才像断线风筝似的,脱离掌控,眼泪顺着她脸颊晕染她两侧引枕,若那日晚上要是她不执意去牢狱,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呢。
她双手死死揪着那衾被,无声哭着。
春景堂内就陆绮凝和南珵二人,南珵坐在贵妃榻上,瞧百姓递上来的关于徐鸿越为百姓做好事的帖子。
小到徐鸿越如何跟着百姓去田地,与民为乐,大到从卫朝手中夺回本就属于百姓的田地,还有那本宗案卷。
百姓在官衙前的祈愿他听着了,这律法无可改之,这案子查到现在真还不如,那会儿刚下江南时,他和陆书予看到的案卷上写着的十二字,‘徐鸿越,年三十有七,身疾而亡’。
但他更不想让陆绮凝失望,他是信的,信徐鸿越不会平白无故杀人,案子总归要查。
可一切一切源头皆指向徐鸿越,这事情变得很棘手,百姓各抒己见,伸张正义,甚至于闹到官衙要一同查案的。
他听着床帐内细微的抽噎声,才着急忙慌跑到床边,将依然哭成泪人的姑娘揽在怀中。
这两日里头,他瞧陆绮凝每天都去书院授课,除了头一日他在官衙无法抽身,后面两日这姑娘在湖心书院,他便在湖心亭。
直至今早儿,他后脚出门,这姑娘晕倒之际,他将人捞起,他悬着的心也能彻底放下了,这姑娘要是摔地上,免不得磕着碰着。
两日前他问过笑竹,陆书予这样子能去书院吗,笑竹说能,亲人突逢离世,家人一时缓不过劲儿,在以自己的方式去接受,待人晕倒情绪释放,一切都会好的。
“哭出来就好了。”南珵安慰道。
陆绮凝哭得愈发厉害,她整整将自个儿困了两日,她在湖心书院中,还能看到徐夫子教她诗书的影子,声音轻颤,“明明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那晚我偏要去牢狱。”
她明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明明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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