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姑轻捻着由金线钩织的花纹手帕,偷偷在假山后猫头一看,又快速回身,与一旁姑娘道:“席面上坐着的江家姑娘,若是男子,该多好。”
江大善人在江锦羡回来后,便将江家事务全权交给她,她也不负所托,不管是席面还是家宅铺子,一应妥帖,甚至上月底江家在城中搭的粥棚施粥,也是江锦羡一碗一碗盛的。
怪不得这藏在假山后的姑娘连连叹息,任谁看了都难以挪眼。
另一位姑娘也偷偷看了眼,“我看太子妃娘娘跟江姑娘如出一辙,不必是男儿郎,女子也可为国事家事天下事尽心尽力。”
头先那位姑娘将陆绮凝和江锦羡都看了看,自是都当花绽放,“你说的对,那你看看席面上的郎君,可看上谁了。”
另一位姑娘将手中帕子搭在额前,避着刺眼金光挪眼看去席面,人不可好高骛远,也不必妄自菲薄,“若我说,做东的太子殿下,实乃姑娘郎君仰慕之,至于瞧上谁,还需静观。”
姑娘家嫁人并非归属,像她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嫁与不嫁皆可,但人活一世,焉有不体情爱之理,何当轰轰烈烈一场,来日九落黄泉路,亦不悔。
瞧上谁,也需静静多观察,嫁人一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
席面上,陆绮凝吃着南珵给她提前夹在碟里的菜肴,她往桌案上的菜肴中示意,“我想吃银鱼豆腐。”
离她很远,但离南珵非常近的一道菜,银鱼豆腐,被盛在一个很大的青花瓷纹盘内,整条鱼只能看见鱼尾,身子全都钻在一整块豆腐里,上头撒着葱丝和葱花,刚刚被小厮端上来,热气腾腾地一道菜。
陆绮凝手肘轻轻倚在桌案边沿,手抻着鬓发,眸中难得裸露温馨,好似有朵芙蓉花在她眼前绽放,那豆腐在下锅前就被刀从中间割开,轻轻一掀,提前处理并腌制好的鱼在她眸中鲜美肥嫩。
她目光里,南珵将她身侧的碟拿着,把鱼肉和豆腐都给她盛了些,原来心甘情愿是这种感受。
陆绮凝从小一直看她阿爹阿娘恩爱非常,甚至用膳时她阿娘从来不用自个夹菜,她那时只直在一旁捂嘴偷笑,不懂为何,眼下她懂了,情深种于官宦人家而言是难能可贵的,是以当这样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心甘情愿。
鱼是没有刺的,她连带着豆腐跟鱼肉一起吃了一小块,这道菜的口感是否鲜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吃的是她心爱之人给她的。
在回太子别院的马车上,陆绮凝一直靠在南珵怀里,不愿抽离,她笑着道:“我好像知道你为何执着于我。”
那被风轻轻捻开的帷裳一角,阳光将南珵手中顿住的茶盏里的茶水照得明净,茶水接近无色,悠悠冽着桂花清香,他挪眼瞥着这姑娘,正笑眼软语瞧他。
江南城中芙蓉五月才开,他心中的芙蓉在他年幼时一直盛到现在,这朵芙蓉落他心上,在他怀里。
刚上马车时,这姑娘便往他怀中钻,他心中以为是人困倦,这会子正是这姑娘午憩时,没成想人却来这么一句。
“我好像知道你为何执着于我。”刚陆书予言语,在他耳畔萦绕,他为何会执着于这姑娘呢,就好像鱼离不开河水那样不讲道理。
只一眼终身愿遂之。
他手将陆书予下巴抬起一些,眸中温润,就连他披在身后的青丝都顺柔下来,“为何?”他挺愿意听这姑娘夸他的。
陆绮凝长“嗯”一声,“因为不讲道理。”对情爱一事,她懂得不多,但她很了解她自己,她在不自知中就已慢慢对南珵情根深种,没有固定事情,只有固定的人跟她做着不同的事。
南珵眉梢轻佻,“那夫人晚上也不要跟我讲道理好吗?”
陆绮凝好不容易不想这事,这人又提,昨晚她好说歹说,跟人大道理讲一通,她一把推开南珵怀抱,“哪有那种事情不讲道理的。”
“哪种事?”
“就你心中所想之事。”
“为夫心中所想都是你。”
陆绮凝一听这个,便想起已经被支援,并收复的江南护城河那边的小国,如今那些小国已经成了她的子民,北冥朝的子民,日后受得便是北冥朝的呵护,她转而不跟人计较了,谁让南珵做得让步更大呢。
“来年不还得分开好些年。”她重新躺在南珵怀中,心中还是有些不舍的,她好不容易才敞开心扉,来年一朝跌入旋涡,只盼来日终有欢聚时。
南珵心中做了决定,他心中不愿让这姑娘等太久,但南祈朝堂一事终归还不是他做主,但愿届时早日与妻相见,“为夫呢,会隔些日子去看你的。”他已将自个同这姑娘彼此欢喜一事告知他父皇母后,跟岳母岳母两口。
他想赌一赌他父皇母后对这姑娘的喜爱有多深,能否心甘情愿的将南祈江山直接送给北冥呢,也在赌南祈皇帝心中是否权利重要。
这棋他心中没谱,甚至到现在未敢跟怀中姑娘言明,信已寄出半月,不得回音,多半是后者。
若他猜侧不错,他岳父岳母应当也是喜忧参半,既心喜陆书予有了心爱之人,又担心这姑娘日后如何承受相思之苦。
不过他南珵是不会让这姑娘吃相思之苦的。
他和陆书予只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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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编的,意思就是一人问路未果,只怨自身语言不通,不能很好问路。
第68章 水佩衣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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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别院,南珵以为陆书予会回屋小憩一会儿,虽然已过了午时,但为时不晚,何况今日好不容易不是每月初一休沐日,难得放松一日。
然陆绮凝一回家,便坐在春景堂外的秋千上,午后,日头偏西行,将秋千一处落在阴面,倒也凉快,那月牙桌惨了些,曝晒在灼灼日光里。
南珵没处去,便在秋千后的墙壁上倚着,这姑娘脚尖点地,整个人提着裙摆将自己换了个方向,使二人面对面。
陆绮凝并没晃动秋千,她和南珵面对面,一晃动秋千,她脚便能踢到这人,这人也没闲着,批阅着江南庶务,她顺手从一旁圆杌上拿起一本折子来看。
正好又是杨献递上来请求太子批假的折子。
“这杨大人进了四月,请假折子都有三四回了罢,这次又是陪夫人去昭兰寺。”陆绮凝摇摇头,杨献真是耐不住性子啊,别人还不想往这人头上查呢,这人偏上赶着。
南珵批完自个手中的,弯腰亲了陆书予额前一下,然后在那折子上写了个‘准’字,这月几进昭兰寺,目的不纯,在夏凉宴前,江家姑娘便说,邀过杨献一家一同前去月川亭,可杨大人似是不大愿意,回绝果断。
前些日子还去僧房,想看沈翎呢,今日如此好的机会说未来就未来,思前想后,只一种可能,在人多之地见沈翎会露馅。
“借口去昭兰寺是真,去找沈翎也是真。”南珵又拿起一本折子,漫不经心道。
沈翎双亲是否真的为杨献夫人所害一事,他不能妄下断言,还需谨言慎行,就连江南官衙中的卷宗也是三年前城归南祈管辖后,才杜撰的,何谈十余年前一案呢。
若探不得杨献夫人此番再度入昭兰寺目的,案件还是毫无头绪。
不过明显那住持在看到沈翎受伤后,疼爱之色难掩,想必沈翎深受住持喜爱,那这住持当年救下沈翎是碰巧呢,还是故意呢。
“阿予今日在竹林中,也发现住持脚程了?”南珵问道。
陆绮凝摇头,“没。”本来陆绮凝跟江锦羡邀两位戏园娘子共坐之举,一是为撇清席策身上嫌疑,毕竟沈翎受伤,倘若住持知晓当年沈席两家事,只稍加思索,便能将线索锁定在席策姑娘身上。
二来便是竹林通向竹屋路上,虽与竹林长廊有段距离,可她武力也好,自是能辨得林中是否有人走过。
但她却没听得,住持又确实在竹屋里找到的沈翎,只能说明那住持武力极好。
“扮猪吃老虎,昭兰寺住持果真有一手。”陆绮凝说得耐人寻味,她心中已经有了杀害她徐伯伯的凶手是谁,徐鸿越武力就好,人外有人不假,但人外能有几个人。
“人犯错,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对了阿予,那时徐爱卿不是言说他被喂了药,受困在城郊的小屋里。”南珵宽慰道。
陆绮凝长睫垂落,她小声呢喃,“城郊小屋里。”忽而她猛地抬眸,口吻坚定:“月川亭不就在城郊,小屋就是竹屋。”
她记得南珵回来时,说过住持离开南珵身边的时间,先从南珵身边退离,再回到月川亭席面上,最后到竹屋找到沈翎,不过一炷香时间,速度如此之快,月川亭的竹林小路不止一条,江姑娘是派婢女一路指引,但到竹林时,便无人指引。
住持怎知沈翎就在竹屋呢,除非沈翎之前便去过竹屋,就在上次月川亭设宴时。
那日南珵侍卫亲眼看着住持带着沈翎离席,无人可料人会再次折回。
她此前派人寻过城郊小屋未果,她是不信徐鸿越口中有假话,一直派人接着找寻,住持若非提前知晓月川亭有竹屋,怎会轻车熟路带沈翎去呢。
看来这沈翎或许已经知晓徐鸿越一事。
***
这日傍晚,勾月逐渐趋于圆盘,月明星稀,月川亭竹林里的竹屋内,烛火微弱从竹窗透出,竹林中陆绮凝和南珵着黑衣便装,面纱遮脸,静静观之。
二人在别院中,一点即透,上次在月川亭设宴,当晚住持若真领着沈翎来竹屋,那么今日应当还能碰到,是以二人便前来碰碰运气,谁聊竟真给二人碰着了。
“赌咱屋那两盏琉璃灯,阿予来猜猜竹屋里头是谁?”南珵手肘抗了陆绮凝一下,戏道。
这两盏琉璃灯盏在屋中地位都比他高,被这姑娘当两个宝贝似的。
陆绮凝“啧”了声,比了个嘘的手势,本来二人就离得远,听不见竹屋里头的人在说什么,烛影虚晃可见是两道男子身影,“你也稀有。”她哄人道。
南珵心中想甚,这人一个动作陆绮凝便有数,不就觉着她把那两盏琉璃灯好好放着,南珵醋意横生嘛,哄哄就好了。
陆绮凝身子往斜前方轻轻一挪,她的身子便落在南珵怀中,南珵顺势将她搂着。
“这还差不多。”
她顾着隔着竹子看竹屋中人,那影子是两道男子不假,但两道都有长发如丝,昭兰寺住持不是和尚吗?
难不成并不是住持跟沈翎,而是沈翎跟旁人。
沈翎背影二人好歹也看过两三次,不可能认错的,住持衣着宽松袈裟,若褪去袈裟,背影确需考究一番。
月川亭地处城郊偏远,夜晚连盏像样的灯盏都未高挂,银霜不清明,竹林中的两道黑影若非故意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陆绮凝跟南珵轻步前行,寺庙住持能隐住自身武力,她跟南珵自然也不在话下,绝不会让屋内二人听到脚步的。
二人轻手轻脚来到紧挨着竹屋的竹子旁蹲下,竹屋并非直接落在地面上,而是有柱子支撑,高建而起的,二人蹲下后是不会被发现的。
地上石缝里杂草横长,陆绮凝将其一株缠在自个手指上玩,边玩边听屋内道。
“沈翎,你清醒些,你双亲杀了席策姑娘双亲,她还未出手,为何你自残。”
陆绮凝忽而一怔,这声音不正是昭兰寺住持吗,她不可能听错的,难不成带着假发?
只听屋内沈翎又道。
“您不是告诉我您不知晓此事,当年只是路过吗?为何前些事日晚上待我来这,将事实告知我,您当时是故意的罢。”沈翎说着说着脸色难堪之极,他声音都苦涩几分。
那日月川亭席面乃太子妃设邀款待,他跟住持一道前来,未曾料想会遇着静檀,那姑娘面上妆容精致,台上曲音婉转,但故人何能忘怀,年少情深他焉能识不出那人是何人呢,不过那时他不愿让领他回昭兰寺的住持为难罢了。
结果离席时他多瞥了静檀一眼,被住持看去,当天傍晚便带他来了此处,他还奇怪呢,为何不问世事的住持会知晓这竹屋,今日又是。
“对您,我是敬重的,可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让我心安理得过这十多年,您告诉我当年我双亲被害,怪不得我想找寻凶手却被您制止,原来我的双亲是杀害别人双亲的凶手。”
住持坐在那张已经泛白的竹子做的床沿,双手环胸前,他长发垂落于后肩,头轻轻垂落,青丝滑落胸前,被烛火照得有些枯黄,旋即他道:“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告诉你,你能做甚,平白添了心中苦恼。”
“前些事日告知你,就是让你断了出家人不该有的念想。”
沈翎笑着“哼”了声,略带几分讥讽,“不愿让我苦恼,旁人就该怀中仇恨过十余年吗,堂堂昭兰寺,方圆百里唯属昭兰,您不是慈悲为怀吗,焉和杀人有区别。”
往日里他跟着住持诵经,读书,一直以为住持是我佛慈悲,他竟被瞒得这样好,但他又能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他被住持领回去,住持给他新生,授他诗书,很难在住持跟席策之间做选择,所以他当即决定见席策最后一面,然后与世长辞,才有了今日这一桩事。
“沈翎,别再自寻死路。”住持不愿多说什么,只留这么一句,他身也未离去,而是静等着沈翎缓和过来,带人离开。
这竹屋有些年头了,从他第一次在这竹屋里遇见那女子开始。
约二十年前午后,春日雨后竹笋刚冒头,他已是昭兰寺一和尚,因他玩性过大,偷偷下山买了假发来到江南城中玩。
他听街上络绎不绝的贵人说,城郊月川亭如何精美绝伦,他便一路打探,来到这,走着走着天已近晌午,他在竹林里迷了路,一后背背着一筐竹笋,两根辫子落在胸前,手中还拿着挖竹笋用的家伙什的姑娘,见他跟见着瘟神似的,大步跑开。
他出寺庙是偷着出来的,身上没一个铜板,见那姑娘身后背着的筐子上挂着饼子,便跟了上去,他越跟那姑娘跑得越快,最后那姑娘家是在没力气才停下,就在这竹屋外。
那姑娘拿手中家伙什指着他,“你为何追我,又为何来月川亭。”
他毫无底气,目光瞥着挂在筐子外的饼子,“饿了,没东西吃。”
“小乞丐还会来这么豪气之地找吃的。”那姑娘嘴里虽然嘟囔着,还是分给他一大块饼子,并告诉他她的名字,“我叫银木心。”
后来他几次三番违背当时住持心意跑出来,他宁愿回去被住持打,却再也没遇着银木心,后来他再次遇着那姑娘,是在寺庙。
银木心身侧落着一位男子,这男子一直揽着她,形影不离,他远远跟着,瞧着二人一同亲手系了一个红绸带在姻缘树上。
待银木心跟那男子离去后,他走上前细看,上头写着:
我银木心。
我席争。
愿以双亲牵线,彼此心牵,结为夫妻,余生同舟共济。
原来一切只是他心不静而已。
昭兰寺住持仰头瞧着竹屋屋顶,隐隐还残留银木心喊他小乞丐之姿,那日他第一次见到席策,恍惚间也想起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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