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渠梁含笑,对她指指点点,“你这碎女子,诸位听听,‘新工具’,秦昭是有备而来啊。内吏景监,你能降的住她吗?”
景监拱手立在一旁,“臣反而希望秦女士子能翻天覆地,那样何愁财政不兴?”
“秦昭,招贤馆中应招,你是第一人;献治国策论时,你交予的成果毋须多言。
“念及你的才学,本君先不予官,只为你受爵——诸功相加,即日起,你便是我秦国公乘。先于内吏任职,不可懈怠。”
嬴渠梁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秦昭心中豪情激越,单字的应答掷地有声。
“唯。”
*
秦昭找到内吏处理政务的殿厅稍微花了些时间门。
尽管嬴渠梁不是拖沓之人,奈何老臣们偏爱评点两句,述职会变得冗长许多。以致后半段她打起了盹,等到桑冉叫醒她时,景监早带人开工去了。
等秦昭进了门,只见一片哀鸿遍野,两位士子已经快趴在案上,只剩鸿毅一人红着眼睛拿着算筹在苦苦支撑。
“怎、怎么这是?”
秦昭看到他们身边堆积如大小山的竹简,心里突感不妙。
“三年……城建、封邑、战争、农工、营造……秦国是不是有病,能把这些账册积压三年!”
鸿毅死死捏住竹简,几乎是吼出来的。
“秦公乘,我们没有鸿毅会擅长算学,这些账册快要我命了。”
“怪不得内吏溜这么快,他根本就是算计好了!”
剩下两位士子也崩溃着哀嚎。
“还记得我要给你送礼吗,鸿毅?”
“我现在哪有那个心思啊!”
“信我,先放下竹简,这东西用好了,比你的算筹方便,计算更快更直观。”
鸿毅和剩下两位同僚相互对视,犹豫着还是放下了手头上的公务,慢慢围了过来。
秦昭招呼桑冉进来,收拾好一张案几,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部件,穿桥过梁,挂珠框边,当场和他一起组装了两把算盘。
“算盘一响,黄金万两。”
秦昭拿起算盘,在手中轻摇两下,算珠有序地起落,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来吧——鸿毅,咱们先别忙着卷,学学‘正确使用工具’先?”
第41章 秦·变法
在现代,早已普及应用的电子计算器,随意输入数字和运算符号,毫秒间就能得出想要的结果。
但算盘作为已经落后的计算工具,并没有在华夏的土地上淘汰消失,反而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被传承下去。
现今的算盘大致有三种类别,七珠的大算盘和六珠、五珠的小算盘。
现代人更习惯、更常用的是上一下四珠的算盘,但秦昭复现的是上二下五珠的传统算盘。
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半斤八两”,这一套从古代沿用了两千多年的重量换算,直到新中国成立十年后才废除,变成十进制。上二下五珠正好能满足战国时期,质量换算上特殊的“十六进制”要求;
二是因为考虑到乘法运算。鸿毅会用算筹,想必应该对“留头乘”有所涉猎。“留头乘”起于算筹,用于珠算,要上二珠才够用。
随着算盘木珠的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还会记在这小小的工具上。
秦昭随意取了卷竹简,在桌上摊开。她将算盘清盘,指着竹简上的数字拨动算珠,五指起伏如浪,木珠与梁碰出清脆之声。
上珠示五、下珠表一,不多时,竹简上的数字便妥帖地展示在算盘上。
鸿毅当即松开握紧算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其貌不扬的珠子,心跳逐渐变得急促有力。
如果算盘真能满足运算需求的话,算筹似乎就不再能用的上——算盘不像算筹,入门就有门槛,而且小巧便携不易丢失,最重要的是,它运算不需要大场地,就算出错也很容易调整。
秦昭手指上下,珠子上下来回,不多时,这一卷竹简上的账目都被她核对完了。
她甚至能用左手执判笔,以便打算盘,一边把竹简上有误出错的核算做了批注和修正。
鸿毅和同僚仰头倒吸凉气——算盘好厉害,会造算盘会用算盘的秦昭好厉害。
她真不愧是被各方抢着要的大贤才!这速度,一个人就能顶他们仨。
“鸿毅,看吧,用上算盘,效率一下子就上来了。你能用算筹,会算学,熟练之后,肯定会打得比我快和准确呢。”
秦昭卷起核验好的卷轴,将它放到另一边,随后又鼓励起另外两位同僚。
“只要记好口诀,多熟练熟练,算盘学起来不难,你们都能学会——如果担心的话,咱们先把账目分类,先学会用珠算算加减后,就去核对相关的账目。
“难一点的乘除相关就交给我和鸿毅吧,一开始慢一点没关系,熟能生巧。身为财政人,怎么能不会打算盘?咱们要人手一把算盘,把秦国的路算得清楚明白!”
秦昭让开位置,让他们亲自上手摸一摸算盘,体验下新工具。
人就是这样,看着别人会有距离,实操之后才能真正认识到自己。
算珠的响声青涩却有力,秦昭看着他们边讨论边上手拨算珠。即使还没有系统教过他们运算,他们已经在摸索着如何使用了。
这是筛选后留秦士子们特有的朝气与韧劲,求知欲和实践力足以让他们成为更优秀的人。
——!是时候带他们走进新世界了。
秦昭无法遏止嘴角的上扬,内心雀跃这要快些将口诀传授给这些可爱的士子们。
一想到封存在脑中的知识能传播出去,秦昭身为图书馆员的职业使命感便越发高昂了。
“诸位,准备好了吗?我现在教你们珠算的运算口诀?”
“请秦公乘赐教——”
秦昭笑得越发灿烂。
不进位、进位加法,不退位、退位减法,乘法大九九,九归归除法……
要好好背下来,熟练运用,不能出错呢。
……
景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国君那回到内吏的公务处。
或许是被卫鞅坑过后升华了他的灵魂。这次手下来了能用的人才,不再孤家寡人的景监,竟然把他最头疼的账务丢给新来小吏们练手去。
临进殿前,景监略迟疑地停下。他这上司今天做的事确实不太厚道,不知道里面的下属们会背地里怎么骂他呢。
但老秦人就是这样的嘛——有用的人就好好用,大力用,全身心信任地用。
景监拍了拍手上两张从国君那顺来的糙饼,一会儿犒劳下下属们,再跟他们一起清算账目,应该不会被骂的很惨吧?
殿内似有些噼里啪啦的奇怪声音……景监竖起耳朵听了几息,只能依稀辨出是木块敲击的响动,还夹杂着念咒似的人语。
这群浑崽子不会气到把竹简分尸,然后拆起内吏署来泄愤吧?
被这想法吓到的景监立马快步窜进门,只见
“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
“七去三进一……九上四去五进一。”
“三上二去五,四上一去五。”
“九退一还一,六退一还五去一……”
“七五三十五,八五四十。”
“五四改作八,逢五进一。”
景监目瞪口呆。
他就离开了小半天,内吏处怎就中大邪了?现在他要去请宫巫来此做法祛晦吗?
“你们怎么了?”
“是内吏啊……我们在背口诀,学用这个。”
鸿毅转过身,当着景监面摇了摇算盘,眼神又开始失焦,手指跟着念念有词而动。
景监这才发现,原来木头声就是这些小珠子发出来的。他踟蹰着,带着两张饼回了自己的席位。
处所里所有人都沉浸在拨动小珠子的世界里,反倒衬得他景监这个长官是个外人。
座下,鸿毅冷不丁冲着景监来了句话。
“对了,内吏,您的算盘和口诀就在您的公案上,请务必尽快背熟,学会使用算盘。”
“……”
景监迟疑着摊开算盘上放着的那卷竹简,顿时被里面的几几上下进退弄得瞠目结舌。
他都快不认识这几个字了。
“都停下!这都啥东西?谁整出来的?要翻天吗?”
景监拍拍桌子,士子们扫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算珠停了半息又开始拨动。
时代变了……他被噎到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内吏,我等并未玩闹,此物乃是秦公乘所造,用以辅助我等核算账目。”鸿毅拱手跟景监解释,“请您看看这面墙,您便知晓我等为何要如此用功了。”
景监随着鸿毅的手,看到正对面的空墙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块木板。
其上有句阴刻,且被施以黑墨:“若无珠算功,妄为内吏人。”
景监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然而鸿毅阴恻恻的话音并未放过他。
“内吏,您也不想,最后连自家的办公处都没资格进,是吧?”
是吧?
是个头啊!
快窒息的景监几乎要把那块木板瞪穿。
秦昭,我虽说期待你来内吏处翻天覆地,可没说让你现在就改天换地啊——
国君哪,求您把这大神拿走,景监降不住她,我这这不够她折腾!
*
人是种奇怪的生物。
若自己处于艰难困境挣扎,每时每刻都会难熬;但若见到别人的惨痛境地,又会觉得日子还能再熬下去。
秦昭心理可没变态到拿别人的痛苦做消遣、当乐子。只是士子们为新知识疯魔痴狂的样子,确实给了她一点诡异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光有算盘还不够啊……下次再给他们来点财会知识拓宽吧?
就粗粗过过得几册竹简来看,秦国的记账不太完整系统——复式记账法安排一下?借贷记账、增减记账、资金和现金收付记账,或许都能用得上呢。
这样一来,竹简有点不够用了,这种记录载体终究不太方便,而且毛笔用起来要蘸墨,画图也不方便……
秦昭想起她的铅笔,尽管节俭了又节俭,还是只剩了最后那么一小节。
造笔和纸,用来复印记账的表格雕版印刷,看来都要提上日程了。
不多时,秦昭就把计划安排,在脑海里写得老长老长,相应的造物法也被她翻找出来,别在计划书的相关处。
休息完毕,蹲在地上的秦昭掰断顺手捡来的枯树枝,起身伸了个懒腰。
死去的枝桠已经没有再焕发生机的可能,但它们能成为柴薪,成为长夜里的引路火光。
木,是世上最温柔的东西。
先生就是那团不灭的火。
桑冉就是世上最可靠的搭档。
秦昭从角落里走出来,准备去司空署去找桑冉。
他去帮她踩点了,探探秦王宫里的工具丰匮程度和工匠水平。
刚走不远,秦昭就被人拽拽住了衣服后领。
“谁呀?放开我,不然我喊侍卫了。”
“昭昭啊,不见之日几何?故人相见不识……主殿相遇你也不正眼瞧我,鞅真是悲痛不已……”
久久不曾近距离听闻的卫鞅真声,此刻在身后响起,字里行间都令秦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秦昭寒毛竖立,只想拔腿快跑。碰见卫鞅会变得不幸,这一点她和景监绝对能谈上话。
“跑什么跑,鞅又不吃人。”
“你不吃人,但比吃人还可怕。”
“啧,昭昭,你都能舌战群士,独当一面令众人拜服——您都封爵了,还会怕小小的卫鞅?”
阴阳怪气又来了。
秦昭扭过头,见人笑得亲切和睦,便盯着卫鞅抿嘴不语。
“不逗你,昭昭,卫鞅有事要与你商讨。”
“不要叫我昭昭,听起来你马上就要把我卖了!”
卫鞅哈哈大笑,但擒住秦昭衣领的手却没放开。
“不卖你,反而是鞅要求你——”
“鞅正在起草……文书,正好需要和昭昭讨论些许农学上的东西。如果不放心,我们可以去国君那详聊。”
他放开她,对着她正色相邀。
“昭昭,你的《齐民要术》,我很有兴趣听一听。”
第42章 秦·变法
《齐民要术》,顾名思义:“齐民”指的是平民百姓,“要术”就是谋生的重要方法。
简而言之,它就是为百姓的生存总结出来的生产和生活的技术经验。
《齐民要术》的作者贾思勰本身就是杰出的农学家。
此书的历史跨度在秦汉至北魏,涵盖的地域在黄河流域。但这本书不仅仅包含农学,更是一部综合性的农学著作。
卫鞅的“兴趣”能有几分真?秦昭不敢妄自揣度。
他是个异常敏锐的人,怕是早在这部“农书”的标题上就察觉到到些许微妙……
《齐民要术》的目的在于指导劳动者生产,提高技艺,从而让他们的生活渐渐丰足。但卫鞅不是这样的人,他所有的强秦策略,都是在压缩秦国黔首生活幸福感上的。
某种意义上讲,卫鞅的确是一个成功的变法者,但他也是个过于苛刻的规则制定者,几千年来,他身上的谩骂与指责也未少过。
面前这个男人可不好糊弄,也无法推脱。
纵使秦昭非常不想承认,但她确确实实在被卫鞅“审查”——被一位法家审查成分,判定政治上的敌我关系,然后再确定应对策略。
虽说有偏差存在,但见过的黔首们大多质朴纯良,秦昭不认为她能放任未来的“商君”将一切切割得过绝。
人有七情六欲,不可能去除。秦国的黔首或许没有太多大智慧,但他们并非愚昧不通。
秦昭承认,乱世用重典或许没错。但华夏的历史一直就是一部人民的抗争史。作为享受了人民战争胜利果实的人,她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压迫人民的那一方。
不努力一下的话,她家那位暴脾气的外公可是真的会入梦来揍人的。
“卫鞅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你吗?那就去找国君吧……我想他也愿意听听看。”
“那鞅就先行谢过昭昭。这边请——”
卫鞅侧开身,伸手为秦昭开道引路。
见他这般熟练的模样,她知道这人已和嬴渠梁“相交匪浅”。但国君并非无心之人,现在秦国并非只有卫鞅一人……
或许“变法”,能有转机。
秦昭迈向主君宫殿的步子越发坚定。
但她似乎忘了,桑冉还在还在司空署等着她去造物。
……
“不行——”
“我反对。”
30/51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