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昭昭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啊……每次都这么大阵仗,简直吓人。”桑冉见殿中景象感叹不已。
“冉出门游历一趟,倒是长进不少。至少膑似乎未见冉有任何震惊之色?”孙膑未作正面回应,只以揶揄应对。
“故意气我是吧?这才几日不见,孙先生也是活泼不少。”
桑冉侧目,对轮椅上稳如泰山的人献上白眼,而后不忘拿先前的场面调侃孙膑。
“毕竟是能和昭昭‘搅’到一块的人,是也不是?”
孙膑冷哼一声,以寒凉目光打量身边人。眼神最后落在他面上,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桑冉举起双手认输,承认自己不该如此轻佻,拿秦昭跟他打趣。
“你且给冉透个底:昭昭究竟还会些什么?膑你看看,她会治人、会造物、做伪装、能骑马、懂农事、绘星图……”
桑冉扳扳手指,把秦昭迄今为止弄出来的事都数了一遍。
“我让她‘震惊’一下别人,她简直敌我不分啊——以后她还能整出些何种惊吓来?”
“膑不知。”
孙膑收回视线,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边上那个小小的女性身躯上。
“昭不是说了吗?‘农杂儒道阴阳,名墨法兵纵横’,既然能列举出来,日后若是她在膑面前领兵打仗,我亦不奇。”
听罢孙膑的话,桑冉无语地又翻了个白眼。
某人对某人的是不是太能捧着了,秦昭领兵?这是什么天方夜谭的神话故事展开唉。
“或许,正如昭所说,她只是把看守的书库里收藏的书,所有她读过、看过的,全部记下来了而已。”
孙膑用手指点了点头,悄然间给出了最正确的解。
为助秦强盛,秦昭今后能展露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她只会越来越耀眼。
过于惊人?不,以后或许人人都要习惯这种震惊,以至于久处不惊了。
……
“回禀国君,按照本国历法,推算后星象角度略有差异……但这些图画或许搭配的是某种全新的历法,未知其貌又不合星空,吾不敢妄断。”
博士略带喘息,却神采奕奕,拱手答复君主。
嬴渠梁连忙问秦昭是怎么一回事。
“因岁差存在,颛顼历会抹除立春和合朔多出的时分……”
秦昭上前,开始解释。末了,她又提起墨笔,实地开始演算。
岁差,就是回归年与恒星年的时间差。如若两个历法的行用时间不同,天象多多少少也会有差异。
四分历出现并开始使用是在公元前427年。后世学者推算,秦国的颛顼历可以与四分历合上,大致在四分历后61年,也就是公元前366年开始使用了。
但用颛顼历去推汉历的相关节点时会对不上,就是因为颛顼历的“消除”会导致干支错乱。
二十四节气是逐渐完善起来的。在很早以前,二至、二分就被古人掌握,只是叫法不同。
到《吕氏春秋》问世时,四立就已经明确被提及。《淮南子》中就有和现代完全一样的全部节气名称了。
既然要用二十四节气,就干脆阴阳合历。秦昭把现代使用的农历习惯性搬了出来。
反正战国时代有农历的前身“夏历”,唯一不妥的是还未完善的夏历是韩赵魏三国在用的——但后世考证秦孝公生于正月初九,拿正月做岁首问题也不大。
先把节气插进历法里,先让农业某种意义上能自动有序地科□□转起来。
定朔;
置闰;
节气定;
历法成。
值此雨露霜雪皆明,四季流转可清。
秦昭在地上画出一堆数字,脑心手全部调动起来。
她脑门上挂着细密的汗珠,似要将天地都算个透彻。
……
红衣士子的好友碰碰他胳膊,问他不是擅长算学,为何不去帮秦昭去算。
他握紧手指,看着少女的背影,隐隐有种向往。
“那不是我能看懂的东西了……至少不是现在的我能看懂的学识。”
“用你的宝贝算筹也不行吗?”
“……吾羞于与汝结友。”
“别啊,鸿毅——你还要跟人家‘结怨’吗?”
“我们之间没有‘怨’,她已经交了份最好的策论了,比那个劳什子卫鞅好!”
鸿毅涨红了脸气鼓鼓地对着好友低吼道。好友笑而不语,拍了拍他的肩作安慰。
“那你可要好好去道歉……听说女人都可容易记仇了。你这次得要控制好你那牛脾气,可别又把人得罪咯。”
“毋废话。吾知晓……”
鸿毅抱紧手中的几册竹简,看地上那些鬼画符的眼神更炽热了。
为什么她能算这么快呢?我若想学的话,去请教她,她会教我吗?
说起先前的无礼,以她的博学大才——只要好好道歉,会被原谅的吧?
……
终于完成“毕业答辩”了,秦昭感觉此刻比在外游历几月还累。国君没有给秦昭分配职位,因为她给的东西太多,实在不好确定她的去向。
但嬴渠梁没有敷衍搪塞,他直接给了秦昭一块不收回的、可以随时出入秦王宫的令牌。让她明日记得来宫中点卯,具体官职到时再看她心属。
今日用脑过度,秦昭急需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即使她已从众人瞩目的焦点退场,落在身上的关注依旧多如雪花。
说来这些士子们是真的单纯可爱:没有展露本事的时候,他们会碰击她的性别;但真将知识抛出去了,他们反而看不到她的性别。
秦昭微微颔首,向时而面向她行礼的士子们致礼。她有些许成就感,这些秦国的新鲜血液不排斥她的参与,真是件好事。
秦国真的是个包容的国家。
或许,知识面前无男女,有真知实学的人就是值得尊敬的人。
那个红衣士子又出现了。
秦昭提起精神,她可能和红色犯冲——魏国给了她惊心动魄,这位士子逼得她走出舒适区,让她的秦国之旅分外精彩……
也不知是好是坏。
不等秦昭警戒心起,这士子就对她作了个深揖,中气十足地跟她道歉。
态度非常诚恳,诚恳到他的竹简都飞出来掉到她脚下了。
肉眼可见地,士子的呼吸都要停滞,堂堂男儿竟也会窘迫到发抖。
秦昭克制地笑了声,她捡起脚下的竹简。边册散开,她看到他的字迹和落名。
看词句,他似乎是位擅长财政经济方向的人才。
“君子名为鸿毅?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好名字。”
秦昭收好竹简,将它递还给他。
竹简的主人有些呆滞,似乎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秦昭只好说声失礼,拽着鸿毅的衣袖引来他的手,把竹简放到他手中。
“君子既然已为秦国效力,不必如此对秦昭。鸿毅是真性情之人,我已知晓,道歉的话就不必多说,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那我可以向淑女讨教吗?淑女的似乎对算学也有研究!”
看着鸿毅突然精神善良的面庞抬起,秦昭忽然有感而发:若是拒绝这种求知的希冀……大抵是罪过。
她笑笑,和未来的同僚友好相处,结个善缘不坏。况且她真不讨厌类似的人。
“想学呀?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会的不多,不知道你会不会失望。这样吧,昭后面给鸿毅做样东西赠你好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40章 秦·变法
翌日,秦昭拽着哈欠连天的桑冉,和孙膑在秦王宫内道别。
他们今次入宫并非赶着上早朝,只为述职。因为职位属性不同,他们需要前往的地方也不一样。
虽说能进王宫参与朝会的文臣武将都是老秦人,性子差不太多,但氏族老臣们居多的文臣部门慢条斯理,武将军部就风风火火得多。
国君于是提议让新入职的士子们按军政所属先分开,下次朝会在一起会见彼此。
秦国刚添进的这一批新鲜血液里,除开已经明确去往雍城、绵诸等地就职的士子,能留在栎阳、且有资格在宫中就任的士子并不算多。
虽然记住人像和相应的人名对秦昭而言算不上难,但能休息一下,大脑不用存放太多人的相关记忆,她还是非常欢喜的。
桑冉兴致一直不太高,从早起就一副困顿的模样。
原本国君要给他一个类似司空的职位去做工师,却被他给谢绝了。嬴渠梁不解,毕竟桑冉是除秦昭外最懂得那些器具模型门道的人。
当着国君的面,这人直言自己的定位是“秦昭的跟班”,还没想好要怎么“独当一面”。被国君好言相劝,他又把“秦昭还没定职”搬出来,表明自己不急可以再等等。
估计这是嬴渠梁第一次遇见免疫他开诚求贤的人士,一时间门应对不急,竟被桑冉成功躲了过去。
被人拉出来当挡箭牌的秦昭也被他气到无语,回去后让他磨一晚上的木珠子消气。不想这人还真给她挫了一盒扁圆的木珠,早上还想用困顿逃掉入职。
“精神点,桑冉,你等会可要见的都是秦国高官,可别让人觉得你恃才傲物。”
“不要,咱墨家讲究众生平等。我没有恃才傲物——”
“你只是平等地不想理任何人是吧?”
桑冉竟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整张脸都写着“还是你懂我”,秦昭对他彻底没辙了。
这人是属驴的,倔得不能再倔,认定的事除非自己改主意,否则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原本秦昭想混在人群中进殿的,被桑冉一唱反调,走快了些许,不想便去了述职士子队列的前排。
男人堆里,唯一的女人总是显眼的那个。就算秦昭穿着并不显眼的衣裙,两边的氏族老臣文官们,还是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秦昭,你可想好去哪了?或者渠梁给你安排个去处?”
“国君,虽说您让昭自己挑职务,但昭还是想听听您的安排再做决定。”
嬴渠梁倒是开门见山,不搞虚的那套。
秦昭倒也不纠结,直接大方提要求。
“那行,依——”
国君正要说话,一位老臣颤巍巍起身,对着他一拜。
“国君呐,咱农政这块已经好久没有人才了……无论是秦士子提出的指导农桑之法,还是那本还未曝露的《齐民要术》,秦昭这是响当当的农学大才……请国君看在老臣独木支撑这么多年的份上,把秦士子划分给咱吧。”
对面便有臣子不服,起身指着老人训斥。
“我呸,你个司田老匹夫,少在那诉苦——这批入职的士子里可有好几人是归你司田的。秦士子该来我司空,你看到那些个工具了没?如此巧工妙作,不来司空当值,才是我秦国一大损失!”
昨日殿上所见的博士官捋捋胡须,镇定自若。
“那司空咋不说秦士子能算历法,演天象?她难道不该与老臣一起博通古今,为秦国留下更多珍贵学识?”
一时间门,殿中在各方辩论中突然热闹起来。
秦昭还以为自己女性的身份必定要被这群老顽固们攻讦,不想与她的设想完全相反。
细细一思索,她也明了其中的利害:无论农业还是制造相关,都是可以实打实产生利益和效益的。没有人会嫌自家封邑的粮多,更好的工具理应被上层先享用。
在切实的价值面前,男女便不重要了。
——但有个人不一样。
秦昭主意到右手边席位上离秦君最近的那位老人家,一直闭目静处,仿佛那些争抢未发生似的。
不等她再多探究那位大臣,殿中的交锋又一次升级。
“尔等小职,怎敢屈才,与我等司空相较?”
“杜挚竖子!”
“左司空慎言!”
有国君在场,大臣们还能破口大骂有去有回,有人甚至已经卷起衣袖出言约斗了……这和庶人市集争执有甚区别?
秦昭与诸位士子不禁倒吸一口气,他们已经能想象秦国朝会的“热闹”程度了——无法想象会有如此随意的“国会”,秦国实在太“野蛮”了。
杜挚?这个名字倒是很耳熟……想起来了,他是秦国变法最大阻碍的领头人之一。
秦昭发现,杜挚开口时,那位离君上最近的老大臣睨了此人一眼,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但老大臣很快就恢复先前的神态,对比之下,他显得格外稳重老成。
“肃静——杜挚,在座都是我秦国官员,皆是我秦国梁柱,职位之别皆因分工而已,岂能容你诋毁?”
嬴渠梁一拍案,威吓声下,众臣皆静。
“内吏且记,罚他次月封邑一成进项充盈国库,惩以为戒。”
景监掏出根竹牍,冲杜挚说声“左司空,得罪”后,便提笔录下。
杜挚面有不快,却只能向国君行礼乖乖认罚。
秦昭有些头疼:秦国朝政,军事这块可能是最好融入的,内政部分反而最让人吃力。
他们这批新来的士子官,无法避免要分氏族老臣们的羹,势必为他们不喜。国君给的任职拿捏得不错,既在重要位置里插进了新血液,没有触及他们的痛点。
大部分能吃苦的士子们都被委以重任去了王城外的郡县,国君这是在为变法铺势做准备了。
“上大夫今日可是沉默得很,可不应该啊——关于秦昭的归处,甘龙可有高见?”
“国君心中自有定夺,甘龙可不敢妄测……不过既然诸臣皆喜之,君上何不让女士子身兼数职,皆大欢喜?”
那位老臣果然是历史上和卫鞅斗到最后的秦国太师甘龙,整个变法新锐势力的最大政敌,也是古代政治中罕见的清醒的保守派领袖人物。
这番看似无上荣光的赐职,实则暗陷颇多。秦昭虽愿为强秦出力,但绝不傻,她在秦国毫无根基,此刻跳出来当靶子绝无好下场——这群老心脏若真想难为一个女子,她恐怕防不胜防。
“那秦昭意下如何?”
国君没有被迷惑,甚至未对甘龙的提议做评述,就把选择权又交给了她。
秦昭松了口气,国君对她的维护由此可见,再推脱就不识趣了。
“君上,秦昭女儿身,比不得男子硬朗,身兼数职实在太过牵强……不如一样一样来,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有些人是天生不怕挑战的,秦昭或许还要谢谢上大夫甘龙,若没有他这破天荒的提议,她未成形的想法或许还没有合适的由头引出来。
背负全才全优的枷锁是件压力颇大的事,还容易招恨。但一件一件慢慢做起来,过程不一,待遇不同,最终的结果或许相似。
“昭日前与新友有约,此番连‘新工具’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给人送过去呢——若国君信任秦昭,可否让秦昭先去试试财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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