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高进入屋请示,“是否要起驾回宫?”
天色已暗下来,若要下山须得快些。
“不急。”萧询淡淡道,“再多留一日便是。”
第37章 狼狈
瑜安从济善堂出来时, 下起了绵密的小雨。
顾氏h安的牌位盖了红绸,几位沙弥诵经祝祷一夜后,为她将牌位捧出。
而后, 她独自一人留在济善堂中,一一叩拜过顾氏先祖。
清烟袅袅,往事零零碎碎在她脑海中闪烁,时断时续, 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顾氏冤案, 她为旁观者听起时尚且愤慨。这些年小叔叔背负深仇踽踽独行, 又是何等难挨?
时至今日,她尚能离开, 可记忆中的至亲之人,都变作了冷冰冰的牌位。
天渐渐暗下来, 瑜安倚在檐下, 望细细密密的雨帘, 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山间春景,此时此刻宛若一幅水墨画,在不停地晕染、流动。
她望着天边光亮一分一分退去,撑起了身侧的油纸伞。
雨帘蓦地隔开一道, 雨丝落在伞面, 声音泠泠动听。
行了一段路,雨势毫无征兆转急,济善堂与禅房尚隔着大半座寺院。
寺中小径已积了几处水洼, 庆善泉水汩汩流出, 行走需格外留神。
瑜安月白的裙摆沾染不少泥泞, 手中的油纸伞在风雨中更显单薄。
细雨如织中,高进撑了伞迎上前:“郡主来避避雨罢。”
寺中的茶室建于庆善泉旁, 置身其间,可听山中鸟鸣,泉水泠泠作响。
小小一方茶室中,瑜安在蒲垫上跪坐下。
萧询方烹完一道茶,取了茶夹,将白瓷红梅的茶盏斟至瑜安面前。
茶汤鲜亮,清香如兰。
瑜安饮了些热茶,春雨绵绵,雨势并无停歇之势,却合帝王心意。
室中氤氲茶香,瑜安怔怔望窗外雨景出神。
此处位置选得极佳,雨声回响,汇入泉中,自然之音若天籁。
茶盏中添了新的茶。萧询点茶时,动作若行云流水。
“陛下。”瑜安握着茶盏开了口,“可还记得,我小叔叔初至北齐的模样?”
她很想知道小叔叔过去的故事。
对上她的目光,萧询默然一瞬,颔首说与她。
……
春雨留人住,雨天赶路不便,瑜安在寺中多留了一日。
晨起时,天放了晴,泉间还出现一道小小彩虹。
瑜安在午时前下了山,未乘车驾,吩咐平淮牵来一匹快马。
“主子……”
“无妨。”顾瑜安翻身上马,她心中闷得慌,只想吹吹风。
马鞭扬起,骏马奔开四蹄疾驰。
开始靖平王府的两名护卫尚能勉强护在郡主身侧,渐被远远甩开。
风贴着两侧脸颊而过,道两旁的树木后退不止。
纵马在官道上,天地间皆是自由的,胸中的浊气方消散些。
奔行数十里,乌云变幻,闪电划破天幕,惊雷乍响。
雨倾泻而下,溅起无数水花。
细雨朦胧中,瑜安一时失了方向。
她勒住缰绳,雨水打湿了鬓发,马儿不安地原地踏着。
四下望去,前处隐隐约约有座供行人休憩的凉亭。
将马牵在亭中,雨丝斜落下,凉亭中地面半明半暗。
瑜安衣裙已被雨打湿大半,贴在身侧。
春风伴雨,吹得人发冷。
她挤出些裙摆上的雨水,向雨淋不到的地方靠了靠。
湿淋淋的衣袖擦过面颊,水滴下,并无多大用处。
天边灰蒙蒙的一片,路上罕有行人。
她一直沿着官道行,心中估算,离城中少说还有六十余里路。
水珠顺着鬓角落下,一人一马,困在原地难行。
等了许久,雨势不见消停迹象,反倒是愈发急促。
杂乱的雨声中,有车辕声近前。
一辆轩车撞破雨帘,出现在亭中视野。
瑜安心中的警惕多过惊喜,直到轩车停下,白衣郎君撑伞入了亭中。
“先随朕走。”萧询对她伸出手。
侍从来牵马匹,犹豫几息,瑜安没有逞强。
“多谢陛下。”
披了萧询的外袍,她勉强遮去湿了半干的衣裙。
马车内的绒毯沾上些雨水与淤泥,有些狼藉。
“我们去何处?”瑜安察觉出方向,这并非回城之路。
萧询言简意赅:“别苑。”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马车重新停在了一处别庄外。
“姑娘这边请。”
侍女撑着伞为瑜安引路,到一间干爽的屋中。
她没有留人侍奉,先褪下了身上湿衣。
不多时,侍女抬了浴桶进来,又取了套干净衣服,挂于屏风上。
泡在热水中,水汽氤氲,驱走了几分寒意。
瑜安散了长发,靠在浴桶边。雨珠打在窗檐,声响渐渐落下去。
侍女的叩门声惊醒了瑜安,沐浴水已经转凉。
“贵人,可要添些热水?”
“不必了。”瑜安醒神,只觉眼眸有些沉重。
她擦拭干净身子,更衣时才发觉送来的这套衣袍乃男子服饰,衣料极为上乘。
套在身上,瑜安系好锦带,算是穿戴整齐。
她开了门,袖摆处长出一截,倒有几分飘逸之感。
“可有系发的发带?”她道。
骤然见到一位俏生生的郎君,候在门外的侍女愣了愣神,恭敬回道:“奴婢这就去为贵人寻。”
陛下这座别苑从未有妃嫔留宿,自然没有女子衣饰。她们的衣裳也不敢拿来给贵人,最后权宜之下,高总管作主叫她们取了套陛下的锦袍。
衣衫宽大不少,衬得贵人的腰身愈发纤细。
瑜安用发带简单挽过发,方由侍女领着去正屋见萧询。
“消息朕已命人送去王府,今夜便先歇在此处。”
雨势未停,天色黑沉沉的。
瑜安应了一句,再度道谢。
萧询移开目光:“不必。”
厨房熬了姜汤来,瑜安饮了半碗,甜辣的味道在舌尖相撞。
用过晚膳,她早早在拨给自己的屋中歇下。
陌生的环境,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不安。
只盼着明日放晴,能早回城中。
……
书房中烛火未熄,书页翻动的声响夹杂着雨声。
高进守在书房门外,计算着进去添茶的时辰。
“高总管。”西厢房的侍女被护卫拦在院门外,请了人通传。
“出了何事?”
高进生怕人惊扰陛下,带远些方问话。
侍女道:“贵人淋了雨,现下发了高热……”她着实为难,陛下驾临突然,院中没有留医者。
第38章 追妻第一月
书房外, 侍女低声与总管交代。夜里贵人道口渴,她备了茶水送进去时,才发现贵人已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屋中点着烛火, 美人青丝如瀑,叫她看呆了一会儿。
她在榻边小几放下茶水,借着烛光,发现贵人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 顿时一惊。
同服侍的几个姐妹商量一番, 还是决定先来禀明高总管, 以免担上责任。
虽说并不知这位贵人的身份,但见如此容貌, 又是随陛下而来,许是后宫中新纳的哪位娘娘。
高进先命人拿了令牌, 加紧去请一位医者回来。几里外便是西山兵营, 总能寻到军医。郡主白日里淋了雨, 许是寒气入体染上风寒。
“有消息再来禀。”高进拿了主意,若是有何不妥,再禀明陛下不迟。
得了高总管不可怠慢的叮嘱,侍女吃了颗定心丸, 打伞先回西厢房。
高进守在廊下, 陛下此次出京,亲自走访了几处村落。户部一连上十几道奏疏,陛下忙于新税政, 恐一时抽不开身。
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 后半夜侍女来禀过, 郡主服了药,热度退下了些。
高进定下心, 既如此,就无需搅扰陛下安寝。
容妃娘娘与嘉懿郡主实乃一人,这桩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更没有人敢提起。
毕竟是陛下亲口宣称容妃娘娘病逝,谁会多心怀疑此事。即便是有,也都知道该闭紧嘴。
他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年,多少能揣测几分圣意。奈何同嘉懿郡主相干之事,他着实看不透。一切还是小心为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翌日天明,天短暂地放晴过一会儿,又落起雨来。
萧询负手立于窗边,望灰蒙蒙的天色,问起西厢房中人。
高进昨夜思来想去,仍觉不妥。此刻听陛下主动问起,忙顺势道:“回陛下,郡主似是染了风寒,尚在房中休憩。”
萧询蹙眉,高进道:“医者诊治过,开了方子,说是未有大碍。”他斟酌着道,“陛下可要去瞧瞧?”
他记得,未见到嘉懿郡主之前,陛下是存了认其为义妹的心思,也备了厚赏。
高进递了台阶,萧询颔首:“好。”
西厢房中有清苦的药香。侍女端着温好的药,犹豫着不敢进去叫醒郡主。
见到陛下驾临,纷纷行礼。
“都下去罢。”
屏风后,榻上人安静睡着,并未被外间动静所扰。
美人墨发柔顺散着,未有任何多余装饰,颜色却可倾城。
一年未见,她清瘦了些许。
不在自己身边,想必瑜安在边境受了不少苦。
萧询于榻边坐下,睡着的瑜安温柔沉静。有时候,他当真不知,究竟什么才是瑜安真正的模样。
可唯有一点,她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是不同的。
萧询俯身,想要为人掖一掖被角。却在触碰到柔荑时,眸中闪过忧色。
“瑜安?”他唤她。
可沉入梦中的人没有丝毫回音。
梦境里,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顾瑜安知晓此地是何处。
步履匆匆的人从她面前奔过,神情忧愁。
“夫人,外头兵士还是不肯放行。”
立在堂前的妇人双鬓已有银丝,跟随着她的脚步,瑜安进到小小一间房舍中。
“母亲,h安的烧一直未退……”
守在榻前的少妇眼眶泛红,握着孩童的手,只能和侍女一遍遍为她更换凉帕子。
顾氏儿郎皆上战场,父亲、丈夫皆不在府中。
将士前线浴血杀敌,将生死置之度外。可陛下却听信谗言,怀疑顾氏有不臣之心。
如今二百兵士包围顾府,以附逆的罪名,先行监看顾府老幼。
整整十日,不许人出入。
“母亲,父亲和怀远那处,可有消息?”
老夫人摇头,长叹一声。
榻上女童五六岁的模样,因高热而面颊通红。
少妇落下几颗泪珠,滴落于榻间,很快消失无形。
梦境随之支离破碎,熊熊火焰照亮了长夜。
“夫人,叶大将军到了,奉帝命来监刑――叶将军素来念两家旧情,您求一求,求一求他……”
老夫人掷了火把,神情坚毅:“帝王无情。谋逆之罪,顾家纵死不认。”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房屋,横梁被火烧断倒塌,顾府陷于火海之中。
瑜安难以自抑地向那妇人冲去,不顾一切。
“祖母,不,不要――”
她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睁睁看着至亲被火光吞没。
……
“瑜安,瑜安?”
有人在唤她,顾瑜安费力地睁开眼。
她觉嗓子干哑得厉害,半晌,才辨别出眼前人。
萧询修长的手覆于她额间,带来一分冰凉。
高热使得脑中混沌,一个念头迟钝地告诉她,眼前之人暂可信任。
她重新合上了眼,觉得自己无比疲惫。
……
外间隐隐有些亮光。
正拧了凉帕子的侍女惊喜道:“郡主醒了?”
瑜安声音喑哑:“什么时辰了?”
“回郡主,酉时了,您睡了一日夜。”
她一壁扶郡主坐起身,一壁唤来人。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医者把过脉,去外间桌案上给药方更换了几味药材,将方子拿与厨房熬药。
“郡主可想用些什么?”
瑜安没有胃口,只撑着喝了几勺米粥。
身上的寝衣不知何时已换过一件,服过药,她重新睡下。
一整夜都是时梦时醒。
因觉得冷,侍女为她加了一床锦被。
“陛下,郡主醒来喝过药,现下重新睡熟了。”
高进适时进言,白日里陛下照看郡主,直到晚膳时分方有闲暇。
“陛下不如也早些安寝。”
萧询倒还没有睡衣,回书房中处理过搁置一半的奏疏,方才回房歇下。
……
最后一次从梦中醒来时,晨曦已现。瑜安靠在床头,将零零碎碎的梦境拼凑出些完整的记忆。她披了件衣裳,静静等着天明。
用过早膳喝药时,萧询到了。侍女搬来圆凳,请陛下在榻前坐下。
黑漆漆一碗药汁闻着清苦,饮下更是苦到了舌根。
萧询递来一块果脯,瑜安接了,总算压下些苦意。
侍女收了药碗退下,屋中不知何时只剩了他们二人。
虽是独处,瑜安竟没什么不自在之感,只拢了拢锦被。
“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萧询开口,察觉到对方陡然凌厉的目光。
他轻咳一声,并非有意观之。
瑜安昨日昏睡,侍女为她更换被褥时,本就宽大的寝衣松松滑落一半。
那伤疤在肩胛处,半指长,在白皙细腻的肌肤间格外扎眼。
他们二人本就做尽了亲密事,彼此早已熟悉。
瑜安道:“不慎让羯族长枪伤的,没有大碍。”
偷袭者的项上人头,也被长兄当场斩落。
那一战他们赢得很漂亮,区区小伤,不足以挂怀。
屋中沉默片刻,萧询道:“医者道你不单是风寒入体,亦忧思过度。”
或许他不该告诉她昔年那些旧事。
瑜安移开目光,并不想看到萧询眸中的关怀之意。
“这两日,给陛下添麻烦了。”她道。
病来如山倒,算是欠萧询一个人情。
话语中的客套与疏远,却刺痛了帝王的心。
26/89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