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场看台上,数百人几近鸦雀无声。
此番得胜的赵家二郎望向箭靶,他少时习箭术,师傅从来都教导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时正是靖平王在战场上扬名天下之际。
嘉懿郡主为顾氏后人,又是女郎,箭术至此已然精彩绝伦,同辈难以望其项背。她敢在满场人前一展箭术,丝毫不惧,无与伦比的自信张扬,直叫人自叹弗如。
可想靖平王的箭法,又该是何等臻于化境。
四箭聚于靶心,判官高声唱和。
瑜安收了弓,视线淡淡扫过:“若要向小叔叔讨教,不如战场上见真章。”
言下之意,陈三郎还没有这个资格。
立靶比箭不过小巧,连横风阻碍都无。等到战局中对御羯族,长城内外风沙迭起,方知何为惊心动魄。
瑜安话说得并不委婉,另二位优胜的郎君对视一眼,赵家二郎拱手道:“郡主所言甚是,吾等自当勤谨。”
“共勉即可。”
小侄女扬首看回来,顾昱淮含笑,漫溢自豪之情。
萧询接了瑜安手中弓,她道:“累了,先回去了。”
帝王颔首,吩咐高进送人。
出了段不大不小的插曲,场中封赏仍在继续,瑜安有昭宸宫总管跟随离开。
……
“嘉懿郡主。”
场中喧嚣渐弱,瑜安闻声回眸。
来人着紫色流云纹锦袍,墨发以金冠束起。他生得一副好样貌,眉目俊逸,神彩铄人。若为不熟悉他之人,只怕要将他当作了京都寻常贵公子。
“谢公子。”瑜安颔首回应,算是她的一位故人。
谢栩笑道:“数年未见,郡主风采如初。”
“谢公子倒是沉稳许多。”
二人稍稍寒暄几句,瑜安自行回靖平王府。
谢栩望女郎离去的背影,当年叶家三公子叶瑾舒的身份,由他亲自查实。
他自然知晓代郡城中那位无端失踪的瑜安姑娘是何人。
如今再度于皇都相见,女郎容颜更盛。
若非亲见其射箭风姿,他都不敢相认。
传闻中的嘉懿郡主,原是她么。
靖平王唯一的侄女,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合情合理。
回到王府之中,瑜安本想等着小叔叔用晚膳。
孰料略坐坐看了两页书,又觉困倦。
她宽了外裙,交代侍女半个时辰后再唤醒她。
暮色朦胧,渐而夜色笼罩大地。
屋中烛火隐隐绰绰照着。
白衣君王手执一卷书册,静静坐于榻边。
瑜安睁开眼眸,烛光映照在玉白锦衣上,分外柔和。
“醒了?”
萧询察觉到榻间动静,瑜安近来格外贪睡。
“什么时辰了?”
“戌时二刻。”
瑜安脑中慢吞吞地算着,不知自己此番又睡了多久。
不过无妨,白日里睡得再长,她夜间照旧安眠。
晚膳时分已过,瑜安此刻有些饿。
萧询方在前厅同王叔用过膳,现下单陪着瑜安。
喝了半碗汤羹,瑜安道:“比武场上有何消息?”
萧询为她布菜,这两日挑出的可用之材都已收编入军中名册,王叔已命将官亲自操练。
至于优胜的三人,视其情形,择日再授军职。
永昌侯府那位陈三郎固然年轻气盛,瑜安道:“他就那几分本事,还敢挑衅小叔叔,差得远了。”
萧询为她盛汤,熟知瑜安喜好。
瑜安吃了些小碟中的菜色,真要扬名天下,陈三郎合该上阵杀敌。
马背上扬弓,远与校场不同,绝非准头那般简单。
“笑什么?”
萧询伸手揉了揉人的面颊。
瑜安没与他计较,毕竟自己十七岁在军中声名鹊起那一战,便是一箭射伤了北齐太子萧询。
虽说后来知晓仅仅射中了衣带钩,但徐州将士还是为之一振。
至于北齐军中,大概是传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得上苍庇护。
各取所需罢了。
……
天朗气清,瑜安昨日已有思量,今日要出府往玲珑堂。
自从陈妤嫁作裕王妃后,得了闲暇,对玲珑堂的事务比之从前更加上心。
瑜安省了不少心力,亦是想趁这段时日安顿好铺中庶务。
“府上有客人?”
瑜安本想知会小叔叔一声,远远瞧着前厅中交谈身影,不由好奇。
林嬷嬷道:“回郡主,是齐国公府的三公子。”
“谢栩,谢三郎?”
林嬷嬷颇觉稀奇,谢三公子素来在军中供职,哪怕齐国公过寿都鲜少回京,郡主竟识得他。
“他为何忽然造访?”
瑜安多问一句,林嬷嬷道:“郡主有所不知,谢三郎君少时曾在我们王府住过半载。”
她知晓得不多,听郡主好奇,简单道来。
谢栩乃齐国公继室所出,上头还有原配夫人留下的两位兄长。
齐国公发妻早亡,三年后续娶新妇,便是谢三郎的生母。
分明年轻时是风流的性子,原配夫人在时也不见齐国公多少专情。
偏生人走后,齐国公处处悼念亡妻,对外称续弦乃太夫人之意,自己不过遵从母命。
继室夫人嫁过来便倍受冷落,连带着生下的儿子也不得齐国公喜欢。
世子名位早定,异母的二位兄长容不下继室所出的三弟,多有打压,全无手足之情。
齐国公听之任之,从不过问。
谢三郎十岁时,生母在后宅郁郁而终。
因他母家不显,丧事一切从简。出孝不久,齐国公便抬进两房美妾。
谢三郎年少离家,入军中,赴边关。
除了姓谢,几乎与齐国公府再沾不上半分关系。
林嬷嬷说得唏嘘,这桩事当年在齐都闹得沸沸扬扬,只是近年来才少有人提起罢了。
郡主出府事宜,侍从向靖平王禀过。
谢栩在旁捧了茶盏,并未插话。
顾昱淮增派了护卫,吩咐人带话要郡主早些回来。
等侍从退下,谢栩笑道:“还未恭贺王爷,寻回嘉懿郡主。”
顾昱淮笑着应下。
“你此番回来,便要在京中长住?”
“是,陛下已另行分赐府邸。”
福王府余孽已尽数肃清,陛下调他回京接掌京都防务。
顾昱淮颔首,福王府势力盘根错节,谢栩平叛有功,耗费两年光景将之连根拔起。加上数年前在边关的军功,陛下已命中书省拟旨,加封谢栩为勇津侯。
“你家中如何?”
谢栩搁了茶盏:“我三日前回京,齐国公便送了礼来,要我回府住下。”他毫不在意,“王爷知道,我只当没了那位爹的。”
从前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齐国公府百年,不过剩了个祖上荫封的爵位罢了,由他们争个你死我活。
谢栩笑笑,他蒙靖平王知遇之恩,此生不会忘。
顾昱淮并不干涉谢栩的家事,齐国公府式微已久,子孙皆不成器。谢栩二十三岁封侯,齐国公偏生此时才想起这个儿子,未免太凑巧了些。
叙过几句话,顾昱淮道:“你今日既来了,本王倒有一事想问你。”
谢栩一直奉帝命隐匿在福王驻地,书信往来多有不便。
“王爷但说无妨。”
顾昱淮开口道:“你从前随陛下在徐州时,可曾见过――”
谢栩倏尔会意:“王爷是说,嘉懿郡主?”
他笑笑:“自是知晓的。”
当年他随陛下驻于代郡中,亲眼见着陛下从邀月楼赎了瑜安姑娘回来,破天荒地将她带在身边。
说是做侍婢,他也没见叶瑜安侍奉过陛下几回。时常巳时后才见人影,陛下将她宠得跟公主似的。
他有一回入见,就瞧着涿州太守特意进献的赤霞葡萄,陛下未用多少,瑜安姑娘倒是尝得自在。
他便说么,近来外臣供奉,陛下着意留了不少,合着都是瑜安姑娘喜欢。
原本以为小侄女在代郡城受尽委屈的顾昱淮:“……”
谢栩摊手,可想而知,后来瑜安姑娘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该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
在靖平王府用过晚膳,谢栩方动身回自己的新宅邸。
王府正门外,帝王御驾停于此。
迎着夕阳余晖,是陛下亲自接了嘉懿郡主回府。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王府侍从俱恭敬行礼,瑜安不看萧询,径直回自己的韵华院。
谢栩瞧着有趣,啧,这比从前还要有恃无恐。
第95章 追妻第十二月――立后
韵华院中烛火通明, 黑白暖玉制成的棋子分置两侧。
帝王招手,侍女送上了晚间的安胎药。
瑜安蹙眉,尚未开口, 萧询已然道:“药晾过一会儿,现下饮正好。”
想说的话须臾间被堵回去,瑜安没有接萧询递来的果脯。
侍女端了空药盏退下,另一人为陛下奉了茶盏入内。
“去取玉骰来。”
丹泓领命, 去多宝架上寻。
三枚玉骰呈于骰盅内, 顾昱淮才命人送了谢栩, 甫一踏入书房,便见如此架势。
“这是……?”
瑜安摇动骰盅, 待点数开出,六, 六, 五, 为大。
便是萧询执黑先行。
侍女候在外间,得郡主吩咐,除过添茶并不入内搅扰。
夕阳的余晖逐渐褪去,夜色笼罩大地。
屋中寂静, 衬得落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此一步需审慎, 三处落子之地,瑜安执棋沉思。
白日里玲珑堂内,萧询搅了她看账本, 要与她商议子嗣一事。
既由帝王担了生父名分, 许多事仍需从长计议。
腹中孩儿未知男女, 诚如萧询所言,若为皇子, 日后可继承大统。
须知,先定了皇子名分,日后出嗣到靖平王府甚是容易。
反之,若为靖平王府世子,再要认回皇室血脉便极易混淆。
“倘若,我们的孩子是帝王之材?”
瑜安落下一子,若有真本事,帝位当然坐得,何需相让。
荡平羯族,一统中原,须由明主坐镇,耗几代之功。
萧询所言不无道理。
他又道:“若为女孩,有公主的名分岂不更好?”
黑子停顿稍许落下,瑜安承认萧询的话语在情理之中。
故而,开口与他摆了今夜的棋局。
且各凭本事。
自酉时起,黑白二子博弈,几度翻转。
顾昱淮瞧得费神,眼见着不知要下到几时,先躲回了致清院。
高进命侍女剪过灯芯,屋内灯火愈加亮堂。
新月嵌于天幕,树影婆娑。
“明日再下罢。”
萧询将掌中几粒黑子落回棋笥中。
胜负尚未分晓,瑜安已觉困倦,便暂且搁了棋局。
原以为萧询要回宫,孰料帝王早有安排,今夜下榻靖平王府。
府上收拾出一方院落,几与韵华院比邻而居。
月光倾泻入窗格,瑜安沐浴过,一夜好眠。
梦境中尤是棋局模样。
……
翌日晨起,萧询阅过三省奏案,巳时光景瑜安恰起身。
棋局自是继续,瑜安以三手棋解了昨夜颓势。
黑子章法未乱,仍旧气势如虹。
“陛下,礼部刘大人在外求见。”
萧询允了刘喻到王府觐见,他落下一粒黑子,道:“让他先去拜会王叔罢。”
“是。”
高进传了帝王口谕,刘喻身后二位礼部官员捧了立后疏议,随侍郎大人前往王府主院。
帝后大婚,仪典隆重繁复至极。
礼部奏案共三册,如数翔实记下。
顾昱淮耐了性子,逐条阅去,刘喻时有述解。
等到粗粗览毕,已近正午时分。
顾昱淮留了几位礼部官员在王府用膳,刘喻合上疏案,先去向帝王复命。
“刘大人请。”
入了屋中,刘喻拱手施礼:“臣给陛下请……安。”
一见刘大人便是要观棋的架势,侍从搬来了一把座椅。
刘喻目光离不开棋盘,一时都忘了坐下。
黑白二子交错,他仔细扫过全貌,对阵之激烈,只叫他万分遗憾不能从头观起。
他揣摩情势的当口,又是五六手棋落下。
棋局将近尾声,最后是嘉懿郡主棋差一招。
刘喻按捺不住上前为他们二人点算,嘉懿郡主堪堪输了半子。
当真是一局好棋。
刘喻悉心复盘,未带纸笔,便将其记于脑中。
原本以为只是陛下与郡主闲时对弈,现下听陛下提起,似乎有何彩头。
“承让?”萧询笑言。
愿赌服输,瑜安无话可说。
过了用膳时分,瑜安午前吃过不少糕点,闻见饭菜鲜香,仍是觉得饿了。
顾昱淮来接小侄女用膳,瞧见帝王神情气爽,半点不见对弈疲态。
……
弈棋颇费精神,侍女为郡主盛了碗汤羹,顾昱淮道:“立后的仪程既出,可要瞧瞧?”
瑜安摇头,全然无兴致。
帝王赢了棋局,已先行回宫,很有自知之明。
外朝之事,且由萧询折腾去罢。
是以三月初十,当帝王立后的旨意传遍京都时,瑜安犹自在韵华院中安睡。
任朝廷世家为此议论得如何天翻地覆,她的小院中一派安宁。
一国之后,册立绝非小事。京都世家大族或多或少都听到些许风声。
帝王以嘉懿郡主为后,本就繁花似锦的靖平王府,如今更是再上一层楼。
圣旨昭告天下不过半个时辰,京都世家纷纷观望着,只待有人先手,便蜂拥往靖平王府道贺。既不能争于人前,更不可落于人后。
帝王登基六载,除过一位容妃娘娘,后宫虚悬至今。
相较后位的人选,陛下这突如其来的立后旨意,才更是叫人讶然。
嘉懿郡主出身靖平王府,乃明帝金口玉言所册封,身份贵重无需多提。
郡主貌可倾国,她初归王府时,多少世家想要与靖平王府结亲。
靖平王迟迟未给郡主议定亲事,原是等在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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