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安雯在不远处蹲下,顾峥快步走近。
安雯抱着腿蹲在一颗藤蔓下,指着一个黄豆大小的青果问:“这是葡萄吗?”
顾峥立着,垂眸睨着:“也许吧。”
“也许?”小姑娘侧仰头,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还有你不知道的?”
顾峥觉得好笑:“我不知道的事,可能比你想象的多。”
安雯撇撇嘴,继续看那颗青果,她觉得极有可能,就是葡萄。
安雯看青果,顾峥看安雯。
她蹲在那儿一坨,比旁边的花盆还小。
青果和花盆,其实都没什么好看的。
但今天的风,很凉爽。
不远处传来突兀的‘嘎吱’一声,打破花叶相拂的温柔窸窣。
顾峥倏然蹙眉,寻声看去。
花园有扇不常作用的铁艺钩花侧门,除非采购新的花卉。
安雯蹭地窜起来,踮起脚张望:“什么声音?”
铁艺门敞开,门外停了一辆载物小汽车,几个身穿统一制服的人,在往花园内搬各种花卉。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素色的旗袍,肩上裹着深色披肩。
身段不凡,气质不凡。
安雯扯了一下顾峥衣袖,下巴仰得高高的:“是你妈妈吗?”
隔了好几秒没听见回应,安雯没耐心,看向顾峥。
这时,顾峥才道:“是。”
安雯一整颗心瞬间提起来,也就忽视了顾峥眼底那不知名的情绪。
她摇着顾峥的手:“不过去吗?”
顾峥没应话,牵着安雯走过去。
走近,顾峥叫:“妈妈。”
女人转身,看着顾峥。
顾峥介绍:“这是安雯。”
安雯已经自动屏蔽了周遭声音,视线定在庄慧身上,一眨不眨。
庄慧挽着低发髻,簪了一只祖母绿玉簪,耳朵上挂着水滴状的祖母绿耳坠,脖子上环绕两圈祖母绿细珠串,手指上一枚圆形祖母绿戒指。
安雯刚才在那张全家福上看见过庄慧年轻时候的照片,很靓丽。
只是没想到,五十多岁了,依然美丽。
她如今的美丽,多了一种年轻人没有的优雅。
那是岁月的魅力。
诠释了安雯一直觉得很虚空的一句话:岁月是馈赠。
倒是庄慧先开口打招呼。
庄慧淡淡地看着安雯:“你好,安雯。”
她的笑意也很淡。
安雯语气断续,说出的话都是本能意识:“阿姨,你好…漂亮。”
庄慧顿了一下,笑容拉开一些:“谢谢,你也很漂亮。”
安雯被夸,回神后挠挠自己耳朵,视线掠过那些不断搬进花园的花卉:“阿姨,需要我们帮忙吗?”
庄慧淡淡瞥一眼顾峥,再次看向安雯:“你会插花吗?”
插花?
安雯不自觉抓紧顾峥的手,脑袋重重一点:“学过。”
庄慧:“那我需要你的帮忙。”
安雯:“好。”
庄慧掉头,继续指挥摆放花卉的具体位置。
顾峥把安雯稍稍往旁边拉了两步,大手覆上她后脑勺,低声道:“你不会插花,没关系的。”
安雯不知道自己刚才下意识的暴露,但她确实是学过的,丁星兰给她请过花艺老师教学,虽然她大部分时间打瞌睡了而已。
但她也算是学了,学了皮毛。
安雯挺直腰杆,豪言壮志:“我会!”
然后,她笑眯眼睛,抬手比了个‘小小’的手势,悄摸道:“会一点点,哼哼。”
庄慧那边处理完,转身看着安雯,拉了一下滑落的披肩:“走吧。”
下一瞬又看着顾峥:“你不用来。”
说完,并不等回应,率先往屋子里走。
安雯这一秒遽然想起顾峥早前的话。
——我妈妈性格比较冷淡。
好像,还真有点…
而且为什么不让顾峥一起?
难不成是要跟她单独说什么,又不好让顾峥听见?
安雯心里起了小九九,依旧镇定自若地跟去。
她刚走了两步,手腕被拽住。
她回头,大大咧咧:“怎么了?我们插花你还想跟?”
她轻甩开他的手,朝他俏皮地眨眨眼睛,自信大方:“放心吧。”
反正该来的总要来。
她是真喜欢他,所以这淌水总得试试深浅。
而且,她还挺好奇能听到什么话。
偏厅。
蜡烛吊灯,十八世纪的复古油画,古董雕花桌,绿色天鹅绒沙发。
很明艳的法式风格。
桌面上,依照冷暖色顺序摆放一排花枝。
安雯面前摆放着一只矩形的卢索花瓶。
花瓶以斜面切割散射水晶剔透光芒,有巴洛克和现代气息。
但…它是红色的!
这么饱满的色彩,花的颜色选择变成难题。
安雯翻动脑细胞,默默回忆所学:阶梯式、重叠式、组群式……
还有什么形式来着?
是真忘了。
都还给花艺老师了。
庄慧拿起剪刀,剪下朱丽叶玫瑰的一小节枝丫,语气很淡:“怎么不动手?”
安雯咽下一口口水,振振道:“我在思考。”
又过了两分钟,安雯才下手。
就阶梯式吧。
安雯按照仅存于心的知识,挑选了一些近色的、点状的花材,然后盛开的置于最低,小含苞的插在上头。
颜色方面,浅色在上,深色在下。
大半个小时后,安雯完成。
她微微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擦鼻尖,在苦思冥想怎么让它锦上添花。
“安雯,你浪费了我的花。”很淡,却不好听的语气。
安雯一顿,第一反应是:要不要这么直接?
她抬头看一眼庄慧,庄慧正在修剪枝叶,目不斜视,万事不扰的模样。
安雯又低头看自己的作品,疑窦有那么差吗?
平心而论,明明就还可以啊。
不管是色彩搭配,还是高低错落。
最多算有些保守,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
绝对谈不上‘浪费花’吧!
安雯懵圈中,庄慧放下剪刀,站起身。
在安雯的注视下,庄慧走近。
她面不改色,把卢索花瓶里的所有花枝,扔进桌边的废材收纳桶。
安雯看着这一顿操作,目光顿在自己被扔弃的心血上,足足五秒。
她攥紧手指,阖上眼皮,顺了口气,睁眼看向庄慧,直接开门见山:“阿姨,你不喜欢我吧?”
庄慧没应话,拿起桌上的毛巾擦拭手上的卢索花瓶。
正是安雯刚才用的那只。
安雯觉得这高高在上的姿态很侮辱人了,也算是对方摆明态度了。
安雯不是喜欢兜圈子的人:“阿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第五十五章 代沟
安雯已经做好,会听到难听话的准备。
可庄慧语气很淡:“不是说了吗?你浪费了我的花。”
安雯:“……”
安雯有些摸不清庄慧的意思,思忖几秒刚想再开口,庄慧侧眸看过来。
她有一种强势的淡然感,让人闭嘴。
到底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对方又是长辈,微张的唇瓣不自觉就合在一起。
庄慧放下手上的东西,坐下:“再说了,我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安雯眼皮耸拉,更摸不清她的意思了。
庄慧手指虚在空中,挑选花枝,语调漫不经心:“是阿峥选择了你,和他过日子的是你,不是我。我喜不喜欢你,满不满意你,有什么关系呢?”
安雯理解这话,就是不反对的意思。
甚至,听起来事不关己。
可是作为父母,不是都为儿女计深远吗?
婚姻是人生大事,特别是像顾家这种门第的,婚姻牵扯太多利益,一般做父母的都会有自己的考量。
她这种态度,倒是开明。
但从她的气势态度来看,更符合顾峥说的。
冷淡。
庄慧在一众花卉中捡了枝落日珊瑚,冷不丁道:“不过我是真不喜欢你插的花。”
安雯刚按捺下去的心绪,又起来。她坐得直挺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人各有所长。我只是在插花方面有所欠缺,但我也有很多其他方面的优点。”
庄慧微抬眼皮:“有优点的女孩,很多。”
安雯被噎。
庄慧斜眸,打量安雯,黛眉微敛。
她轻轻摇头,祖母绿耳坠跟着轻轻摇晃:“看不出阿峥选择你的理由。”
安雯感觉又被噎。
还是那种无法反击的哽噎。
好气啊。
庄慧对安雯挂起的脸色视若无睹,淡然收回目光,继续摆弄手上的花枝。
安雯一时没憋住:“阿姨,你说话一直这么毒舌吗?”
这话一出,安雯立刻抿住唇。
这话太不礼貌了。
对方毕竟是长辈,是顾峥的妈妈。
可庄慧没像安雯想象中发火或者不高兴,反而瞥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那笑很有温度,染上黛眉。
连人都更好看了几分。
安雯愣神两秒,慢慢挪到庄慧对面,坐下。
她看她好几眼,然后试探:“需要我帮你剪吗?”
庄慧抬眸,看不出态度。
安雯自信满满拍胸脯:“你说剪哪里我就剪哪里,我手工一绝!”
庄慧收回目光,放下花枝,剪刀轻轻前推:“只留最上边一片叶子。”
这多简单!
安雯拿起剪刀和花枝就开干。
安雯是真好奇:“阿姨,你平时…”
她强硬咽下‘毒舌’两个字,委婉:“会这么说顾峥吗?”
庄慧神色淡定,语气更淡定:“他是很让人省心的孩子。”
安雯想想,也是。
顾峥那种‘别人家的小孩’如果都要被毒舌的话,那也太天理难容了!
等等!
不是!
谁不省心了?
谁该被毒舌?
安雯看一眼庄慧,不满地噜噜嘴。
但很奇怪,安雯并不讨厌庄慧的冷淡和毒舌。
庄慧接过安雯修剪的花枝。这次,主动开口:“你今年几岁?”
安雯注意力都在手里的花枝上:“马上二十二。”
庄慧笑了一声,惹得安雯莫名其妙抬起眼皮看过去。
庄慧笑意未收:“你知道阿峥今年几岁吗?”
“三十啊。”安雯垂眸修剪花枝,“他的生日我陪他过的。”
‘咔’,‘咔’,‘咔’…
剪刀很利索的落下,伴随着很清脆的声音。
安雯满意的把手上修剪好的花枝递过去,这才看见庄慧在发愣。
安雯偏着脑袋:“阿姨?阿姨?!”
庄慧回神,伸手接过安雯的花枝,拿在手上:“你陪他过的生日?”
安雯继续剪着花枝,想起那个潦草的生日,秀眉拧起来:“嗯…也不算吧,当时快到凌晨了,就赶着吹了个蜡烛而已。”
安雯顿了一会儿:“阿姨,你问年龄做什么?”
庄慧语气恢复淡然:“想问你们有没有代沟。”
“哈?”安雯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惊讶之余‘咔’一声,剪歪了。
她不禁心脏一哆嗦,这感觉只小时候在课堂上传纸条被老师发现时有过。
安雯舔舔唇,叫:“阿姨……”
庄慧没听见后话,抬眸,看见安雯支着一只短半截的花枝,脸撇到一边。
庄慧微微沉气:“放一边吧。”
安雯‘哦’了一声。
直到窗外投落的光影由炽白到昏黄,桌上一片狼藉。
庄慧安排着把成品摆放到指定的位置,桌上的狼藉也有人收拾。
庄慧站起身,看一眼安雯身后:“时候不早了,留下吃晚饭吧。”
安雯心想:不然呢?难不成晚饭都不给吃就要赶人吗?
她当然不会把心思说出来,笑得眉眼弯弯:“谢谢阿姨。”
庄慧没离开偏厅,安雯也没好意思先走,洗了手坐在一旁无所事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庄慧瞎聊。
在安雯看着窗外问出‘你觉得明天天气会好吗’这句话时,庄慧没看她:“你去找阿峥吧,告诉他留下来吃晚饭。”
“好的。”欢欣雀跃,没半刻迟疑地跑走。
庄慧还真觉得安雯像只小麻雀。
不!
阳台偶尔停留的麻雀都没她吵。
一整个下午,她嘴没怎么停过,这个家,哪里听过这么多话?
庄慧现在满脑子都是安雯在叫‘阿姨…阿姨……’
这不,就连此刻离开,都是踱着小碎步,‘噔噔噔’的跑走。
安雯离开偏厅,转角是一条不长的走道。
她看见不远处的顾峥,快步跑过去,举起手,无比夸张:“顾峥,我好痛啊。”
她的右手,食指靠近虎口处,有些红肿。
顾峥垂眸看了一眼,轻轻圈着安雯手腕,转身走:“我给你上点药。”
安雯没拒绝,突然觉得有人疼,似乎真痛了。
叫人拿了药箱,在一间类似书房的房间,顾峥用棉签沾药膏。
药膏味道不太好闻。
安雯撇嘴,嫌弃。
但是仰头,看见那么温柔给她涂药的人,算了,不嫌弃了。
药膏抹了薄薄的一层,冰冰凉凉。
顾峥站在旁边,收拾棉签进药箱:“怎么弄伤的?”
安雯坐着,比了个‘剪刀’的手势:“使了一下午剪刀,磨的。”
说到这儿,安雯微微叹气:“你妈妈嫌我艺术水平不够,把我的插花直接扔了,我就只能剪剪花枝咯。”
顾峥手上动作未停顿,利落扣上药箱,拎着放到一臂外。
跟着,他挤步安雯跟前,稍稍俯身,滚烫的手心覆到她耳廓用力,让她微微仰头。
他看着她,眸色认真严肃:“磨痛没说吗?她只是对人比较冷淡,不会故意为难你。”
安雯理了一下这话。
天啊!
误会!
她就是跟他撒娇,没被为难。
安雯赶紧解释:“没有没有,你妈妈没有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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