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光这人行事虽然浮夸,可这还是裴淮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简直是用了接待圣人的姿态。
他只听说小周大人同江光乃舅甥关系,虽是长辈,可外甥早已在官场崭露头角,年纪轻轻就要上京赴任了,这次是专程来答谢过往在舅舅家读书的恩情。
听闻这位小周大人才过弱冠没几年,便已是六品京官,在裴淮见过的同龄人里,算称得上佼佼者了。
“来了?好似是来了?裴淮,你瞧那马车是不是?”
顺着江光踮起脚寻觅的方向而去,入目,不远处缓缓驶来一架马车,车身帘帐都用了暗纹莲花的式样,虽不打眼,可细细一看,哪一处不是精致的。
正怔愣着,江光扯了扯裴淮的衣袖,压着声音急促道:“傻站着干嘛,快些同我去迎接。”
一干人眼巴巴的盯着那马车在眼前落定,江光早早的就扬笑凑了上去:“诶哟,外甥啊,你可算是来了!”
对着江光这样热烈的态度,车内人也未曾有大动作,甚至是等上了须臾,直至车夫将马绳牢牢扯进手心里,这才见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慢慢撩开了帘帐。
车内年轻人生得儒雅斯文,很是有文官的风流韵味。
周穆清的视线在江光身上停了片刻,又往周围一扫,缓和了眉目,朗声道:“舅舅。”
这声舅舅立刻就定了江光那颗上下忐忑的心,江光一愣,猛然哈哈大笑起来。
周穆清下了车,江光便立即嘘寒问暖起来,足把周穆清看作一尊大佛。
“清哥儿,舅舅知你路途辛苦了,衙里备下了茶水,你且先去休憩,有什么事,待你身子爽朗了再说。”
周穆清淡淡一笑,也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对于江光这般谄媚的态度也并未有丝毫不适,正欲往前走,余光中瞥到边上挺拔站立的身影。
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周穆清脚步有些停顿,多看了那裴淮几眼,不过转瞬便又收回了目光,同江光进了衙里。
裴淮望着那徐徐离去的背影,目光却渐渐变得凝重。
这人,他竟是见过的。
*
衙内后院的厢房里,周穆清吹散了茶盏上的雾气,轻轻抿了口茶水,听着对面的江光滔滔不绝的话语,不做声响的将这碗难喝的茶水放回了案几上。
身后有侍女小心翼翼替他捶捏着肩,这是江光宅子里带出来的,挑了两三个手脚伶俐的丫头,专是为了服侍周穆清。
先前还怕外甥年纪轻,又为官不久,脸皮会有些薄的害臊。可看着周穆清极为放松的任貌美丫头捶捏着肩,江光还是忍不住暗暗感叹是自己迂腐了。
知他从家中赶来此处定是坐了好些日子的马车,江光也不挑烦心的话头,只说些家长里短。
“你此次回来,楚丫头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她自小崇拜你,成天念叨同你在家里待过的日子,待会若是见了你,定要欢喜上好一阵的。”
说起江楚楚,自个舅舅的女儿,周穆清挑了挑眉。
过去他家中贫寒,母亲不过嫁了个穷酸秀才,当初本以为是个能扶持上进的,可娘家看错了人,累着女儿过尽了苦日子。
那时年少,舅舅家对他来说是顶好的人家了,听闻能来舅舅家暂住读书,周穆清同母亲感激的抹泪痛哭,连带着对舅舅家中的所有人都带了层尊敬的意思。
江楚楚自是天真可爱,从前他一直这么觉着。
可直到入京做官,见识了太多繁华奢靡,反过头来便觉着表妹也不过是小家碧玉。
周穆清有些敷衍的应着:“表妹如今年岁也快到了,该是议亲了,若有合适的儿郎,我多替舅舅看着点。”
江光等的便是这句话,当下态度就更为热络了。
自己这个外甥天资聪颖,进了官场那是如鱼得水,若是搭上了他的船,说不准原本一眼望到头的官生还能往上进一进呢。
江光给周穆清满盈的茶盏又装模作样的添了新茶,语气亲昵道:“外甥,从你刚来舅舅家读书的时候,舅舅就知道你今后定是个有出息的。你瞧瞧这才多久,竟就入京做官了。”
周穆清从前科举中第,原本也是被授了个不要紧的小官,可不知为何是受了哪位贵人青睐,晋升的速度让人瞠目结舌。
他自是听出了江光话中的试探,因着是血亲,周穆清也没藏着话。
“如今朝中谁最蒙受圣恩?舅舅,也唯有那位,能叫我青云直上了。”
江光眨了眨眼,赶忙灌了几口茶水,挥了挥手,让几个丫鬟下去。
等到四下无人,他才颤着声音问:“是……是雍王?”
周穆清风轻云淡的点点头,瞧着江光那副面色发白的脸觉着有些滑稽。
江光虽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末尾小吏,可也熟闻京中势力。听闻那位最是廉洁爱民的丞相大人倒台后,朝中势力便都去了雍王那。
可雍王的心思,天下人再明白不过。
江光略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面上一副担忧之色:“清哥儿……我虽只是个八品小官,可也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雍王他用心不纯,若是将来真的出事,那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便被周穆清凌厉的目光吓的顿住。
周穆清凉凉道:“舅舅还是听我一句劝吧,雍王势大,莫要违拗。我不过是走了他手下人的门路,便得了这样的好处。这些日子颁布的告令,难道舅舅就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吗?”
江光只觉着脊背猛然一冷,回想短短几月来明显是为了搜刮民脂民膏的政令,愈发害怕。
话说到这,江光已然是不敢问下去,赶忙找了别的话题。
二人闲聊许久,眼见天色渐晚,江光已让人备了马车,准备带人回宅子,今夜好生饮酒畅谈。
跨过门槛,冷不丁又瞧见裴淮的身影,周穆清蹙了蹙眉,待上了马车,这才微微撩开帘帐,示意江光道:“舅舅,那是谁?”
江光见他所问之人,心中也只觉着是裴淮气度非凡,引得外甥一问。
“不过是我近日新收的能人罢了,是个查案的好手,哪日给你引见引见,让你瞧瞧他的本事。”
周穆清一听,自是不屑一顾,以他如今的地位,哪有闲心去领会这等不入流的草民。
他只是觉得这人眼熟的很,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
可看了看裴淮从头到脚朴素陈旧的装扮,周穆清眉头一松,觉得还是自己记错了。
毕竟裴淮与那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第42章
江宅。
江家夫人早已从旬家酒楼订来一桌顶好的饭菜来, 一屋子的人,瞧见迈进门槛的那俊逸青年,一下便闹开了。
江家大娘子给小丫鬟们使着眼色, 一碟碟精致的菜肴从食盒里传了出来,冒着热气,为着保温,也是想尽了法子,生怕这位小周大人有所不满。
江家姨娘倒是多,只可惜江光不给力, 这么些年, 统共只育了大娘子所出的江楚楚,家中唯一的男丁,还是近些年姨娘生出来的, 刚一落地便被抱去了大娘子那, 同江楚楚被娇惯着养大。
江楚楚与表哥一同相处过些日子,自是明白表哥如今的身份地位不是往日所比, 听了父亲几日训导,态度自然也难免要谨慎些。可弟弟年幼,尚不懂这世上还有他不能触怒的人,被奶娘牵着手, 小脸却是很不屑的盯着那人。
江楚楚立在母亲身后,瞥见了弟弟这般模样, 立刻偷偷捏了捏他的手臂, 恶狠狠道:“笑!不准让表哥见了你这副讨人厌的嘴脸。”
因着并不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又觉着他分走了自己许多宠爱, 江楚楚一向不喜欢这个弟弟,素日也唯有她能震慑住这个混世魔王。
果然, 江小弟被姐姐一凶,立马便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前面的周穆清与江大娘子好一番寒暄,这才终于轮到江楚楚。
周穆清朝她轻轻颔首,柔和一笑:“楚楚,许久不见。”
江楚楚神情复杂,仔细看了周穆清许久,半晌后,才扬起笑回应:“表哥别来无恙。”
两人各怀鬼胎,端着笑互相落了座。
江大娘子很是喜欢这个后生,巴不得能让江楚楚同他续了从前的缘分,届时女儿若是嫁给了他,岂不是今后都要去那京城里住了。
江楚楚自然知道母亲的诡计,可看着她不断抛过来的眼色,心中莫名有些无所谓。
以前她总觉得表哥算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儿了,可自从见过裴淮,便觉得周穆清也失了点颜色,从前的悸动早就找不到了。
殊不知周穆清也同她一样,与表妹再次重逢,只觉得寡淡无味,远不及京中娇花。
“清哥儿,你一路匆忙,定然没好好用过饭食。咱们这虽地方小,可到底你也是住过一段日子,京城佳肴自是比不上,可也别有一番味道。”
江大娘子笑着给周穆清张罗着,将旬家酒楼招牌菜都放在离他近的地方,又狠狠刺了呆坐的女儿几眼,直把江楚楚逼的没办法,这才慢悠悠应声,招呼着道:“是啊,表哥,这旬家酒楼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小时候最爱他们家的葱烩兔,不过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他们家还有些别的菜肴更不错,喏,你前面那道脆皮烤五花便是了。”
周穆清是知道他这个表妹脾气的,向来不喜欢讨好奉承人,哪怕如今自己成了权贵,她也懒得费口唇心思。
听她说这道菜不错,周穆清便知道说的是实话。
视线扫过去,周穆清心中却是有些淡淡鄙夷。
这道菜不若别的菜肴看上去精美,用绿叶花果等物装饰,只是单单将肉切成了薄片摆放整齐 ,虽看上去好吃,可并无新奇之处。
可想想这乡野之地,见识浅薄也是难免,好坏不分。
虽这么想,可也不好拂了表妹的面子,周穆清便撩起衣袖,筷子夹起一片脆皮烤肉,敷衍下还特意挑了最小的那块。
“倒也一……”
话未说完,周穆清便瞪大了眼。
江家人都有些疑惑的望着他,一时间不敢动作,都怔愣在原地。
周穆清很快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重重咳嗽一声,倒没像旁人第一次吃到这脆皮五花的震撼模样,只是略微控制的又夹起了一块肉,只不过这回是拌着米饭。
江楚楚没忍住,悄悄咬着唇笑,好容易才没笑出声来。
“表哥莫要觉得害臊,咱们第一回吃到这脆皮烤五花可还要比你夸张。”
好在周穆清也不是那贪念口腹之欲的人,用了五六块肉,堪堪停了下来,饮了一杯茶饮。
兴许是为了缓解自身的窘迫,周穆清打趣道:“这旬家酒楼何时来了个这么厉害的厨子,想必是从京里请来的吧。”
闻言,江楚楚娇嗔着嘁了一声:“才不是呢,这菜呀,还是爹爹臣下之妻做出来的,就是因为味道实在太好,才让酒楼掌柜都腆着脸求着卖。”
周穆清有些讶异:“是舅舅手底下人做出来的?”
江光连忙点头:“便是你今日问我的那位。说来也是运气好,他自个儿不但有断案的天分,娶的娘子还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这话听得一边的江楚楚撇了撇嘴,酸溜溜的道:“是啊,表哥是不知道,那裴淮的妻子开了间饭馆,日日挤满了人,改日我带你去瞧瞧。不过这商户女儿家多沾铜臭味,你别瞧不上她做的饭菜就是。”
周穆清听了,并未多放在心上,只捕捉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
裴淮?
他蹙了蹙眉,总觉着有知晓的大官里也有这个姓的,可思忖许久也找不到能与之对上的人物,便摇摇头,暂搁置到了脑后。
*
天气真正热了起来,裴家老小都将身上物件换了个新。
现在日子算是好过许多,不用再盖破棉絮做出来的被子,从前的粗布麻衣也换成了看得过去的装束。
季菡一身嫩粉薄纱短对襟,内里是雪白的衬锻,下身是清新的黄绿色,绾了发髻,用一根翠玉簪子简单相配着,整个人清爽淡雅,如夏日盈盈盛开的荷花。
裴语嫣刚从屋里出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美人面,当时就愣在了原地,瞧傻了眼。
季菡抬头,也瞧见她了,望着裴语嫣手上那半大个西瓜,便顿时没有好气。
“你这是又要给梁大送东西去了?”
裴语嫣支支吾吾,想要把那比脸大的西瓜往身后藏,奈何手脚互绊,藏了个寂寞,眼见被季菡盯着,半晌,只能吞吞吐吐道:“嫂嫂,我、我是用自己的银子买的……”
季菡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我并不看重这几两银子的,就算你是拿了家里的又作何关系,咱们如今本是一家人,有些话,也是看在这个份上才肯说出口的。”
裴语嫣心虚的把脸偏了又偏,堆着笑,小心翼翼的往门口踱去:“嫂嫂,我保证,就这一次了,送完这一次我便再不管他了!”
瞧着裴语嫣飞一般的背影,季菡只能无奈的戛然停声。
自知道梁大心中对苏花儿并没有男女之情后,裴语嫣便跟有了什么奋斗目标似的,哪怕季菡与她说过许多回梁大不是佳偶,来日家中能为她相看个更好的男儿,这丫头就是铁了心不回头,隔三岔五的往梁大家里去,哪怕季菡拼命对外用答谢帮工的幌子遮掩,也挡不住外头逐渐飘荡的闲言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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