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他还是别知道了。
倒不如说,这段旅途路上的大部分事都不适合被他知道。
阿贾克斯对雪原非常熟悉,大抵是因为他从小在这儿生活。我们在雪地里看见一些野兽的时候,他总是一压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原地,然后两个人一起自欺欺人地蹲下来看着远处的野兽。他小声对我说,那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特点,怎么做好吃,以前他抓它的时候发生过什么趣事。
他问我要不要吃,这东西是个人都拒绝不了啊!立即点点头,同时看他无比地顺眼。毕竟旅途一路上以来我都不怎么敢吃路上看到的东西,怕吃了出问题,没人带我去找医生,这会儿他这么问我了,我就觉得这孩子真可爱,哪怕他有什么坏心思,我都能够接受了。
雪原上对于阿贾克斯来说不能吃的只有遗迹守卫之类的机械生物,还有怪物。其余有肉的他都给我抓了个遍,手艺不错,就是没有蔬菜,吃得我不舒服。
途径一片冰湖的时候,他问我想不想冰钓。虽然是问,但是眼睛里写满了期待,我说好,他把东西哐哐放下,反手抽出自己的武器,在湖面上转了两圈,就开始凿冰。
海参过去把机械手换成钻头,抬起来询问他,他就拍着海参说真是个好机器人,然后在冰面上钻了个洞,又从自己包里拽出来一根鱼竿,挥着手问我要不要来看看,我就贴了几张暖身贴过去坐在他身边。
我们冰钓钓了一个下午——应该说他钓了一个下午,我前面还坐得住,后面就睡着了。
我梦见须弥的冬天。须弥城是不下雪的,只是空气湿冷,冻得人浑身发颤。每次我睡觉都缩在被子里,蜷在艾尔海森身边,然后被他捞起来抻平了抱在怀里。他身上总是很暖和,也不计较我把冷嗖嗖的脚贴着他,最多皱皱眉,说我一句不注意保暖,脚上很诚实地供我取暖。
他不会因为天冷而起不来床,只是多少心情会不美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要不把这个班翘了吧”的气息。我如果醒得早,就缩在被窝里蛊惑他不去上班,或者嘲笑他打工人太痛苦了,他穿戴整齐回过身居高临下地看我一眼,弯腰亲我一下,然后让我早点起来把早餐吃了,之后便出门离开。
偶尔我们一起出门,他站在玄关里把帽子围巾手套都给我戴上,还要披一件厚厚的大氅,我抗议,他就面无表情地刺一句“要是你能不冷到把手塞进我的口袋,你也不用穿这么多”。然后在推门出去的时候,又要笑着说一句“像只团雀”。
冬天我很少冷着。
梦里的艾尔海森坐在火炉边看着书,我缩在他身边念叨好冷好冷,他微微移开书,一只手拦住我的腰,朝着他的方向往上一提再一放,就把我抱进了怀里,然后继续看书。
我蹭着他的肩膀,感觉暖洋洋的,好像可以就这么睡过去。
我在他怀里睡了一个好觉,醒来的时候睁眼是熟悉的冰块搭建成的圆弧型顶端,篝火燃在我身侧,阿贾克斯全神贯注地煮着一锅不知道什么东西,闻起来还蛮香。
我有些怅然若失,很快收拾好了心情,从地上爬起来,问他在煮什么。他说在煮钓上来的鱼,还有螃蟹,可惜这边不靠海,否则他会给我做他的拿手料理。
之后的野外侦察,去了一次海边,他就真的给我做了拿手料理,是一锅煮海鲜,主要食材是一只大章鱼,放了一些番茄进行调味,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我颇为喜欢。
这东西帝君和纳西妲大概会非常讨厌吧。
但是我不讨厌,我宣布做饭的阿贾克斯是至冬国最棒的厨师!
我们相性还行,除了他老嫌弃我拖他后腿,我老嫌弃他太喜欢干架之外,我们相处得还算是愉快。不过相处得再愉快,也不能忽略他的本质。他是个愚人众执行官,不是什么冒险家,没有来接我委托的义务……或者说理由。
我等着他开口。
雪原天气比较温暖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对我做出了邀请:“女皇想要见你,林小姐。”
我说可以。
于是我们步入了那座冰封的神殿。在进入神殿之前,阿贾克斯——或者说达达利亚把一件厚重的披风递给了我。神殿内温度低,女皇的意志就像是稻妻的雷暴一样,冰封着内心和国家。
我们从花纹复杂而久远的长廊而过时,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男性,他戴着半截面具,容貌威严,垂眼看向我时,眼眸里有一颗星。
“欢迎你,女皇尊贵的客人。”他开口说,“女皇在大殿等候着你。”
两位执行官将我带到那镌写了过去的大门前,他们推开门,请我进去,海洋和海参都被拦在门外。门内空旷冰冷,有一条地毯方便人行走,从门口铺到大殿的三分之二处,往前是冰面、冰阶,高高的冰阶尽头耸立着一座王位,反抗的女皇坐在其上,凝视着我。
“观测者……”她这么称呼我,对我道,“欢迎来到至冬。”
我走进去,一直走到地毯的末端,抬头看着她,轻声说:“冰神……”
“你是对抗命运的神明,那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命运?”
她并不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说:“五百年前,同样有个观测者,站在你这个位置,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我看着她,她缓缓说道:“那个时候我的回答是:世间有天理。”
“然后,他站在了坎瑞亚的一边,是吗?”我问道。
上一代观测者选择了毁灭世界,他做到了,最起码,他更改了一位神明的意志。向那座岛发出了自己的怒吼。
她终于回答我的问题:“命运是一匹华美的绸布,无论在编织时如何改变她的纹路,最终,她也只会是一匹布。但她不该是一匹绸布,她该有自己的样子。”
我望着她的眼睛,很多人都劝我和自己和解,很多人都说命运不可直视,很多人都说命运是自己选择出来的。但我知道不是。命运从最开始就被纺织好了,无论有多少可能性,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结局。我始终在为一个又一个的结局而痛苦,星空给予了我洞察未来的赐福,但同时剥夺了我改动的权利,仅仅去做一个“观测者”。
我要改变命运。
可无能为力。
我问神明:“你想要怎么做?”
神说:“我要虚假破碎,我要真理显现,我要这个世上再无神明,我要文明自由发展。我要一个新的世界,告别这腐朽的一切。”
我一下想到那座废墟,当下的命运里没有那座废墟,那么它就是一个“可能”,可那可能太过狼狈而悲惨,于是我否定道:“那太极端了。”
“不破不立,观测者。”她对我说,“你的旅途尚未结束,继续观测你的命运吧。我等待着你的选择。”
于是我告别了反抗的神明,在执行官的护送下离开了至冬,返回璃月。
第33章 无妄
回到璃月时,已经是接近夏天的时间。
轻策庄的空气湿润程度正好,不像至冬那么干涩,也不像雨林那么潮湿。
一年没见的父母拉着我打量,摸着我的脑袋说,又瘦了些,出门在外是不是瞎吃东西了,是不是没有照顾好自己?
我拍着海参说,海参照顾着我呢。
于是他们又去看海参,惊叹着出门时海参还是一个半人高的八爪鱼模样的小机械生物,怎么回来就成了比我还高的家居机器人。
我说那还用想,因为我需要一个打架贼厉害的机器人保护我,所以海参的定位从代笔变成了打手,还是会照顾我的打手,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说话,那么他就可以代替艾尔海森了。
我致力于把他往这方面改造。
返回轻策庄之后,我整理了自己旅行路上做下的笔记,归纳整齐之后由海洋带给了提纳里,然后在璃月境内也搜集特产。这一搜集才知道,虽然很多花花草草都是我从小见到大的,但是它的具体模样我却从来没仔细看过,不卜庐使用他们的功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煮出来都不太好喝。
而比起在其他国家我找不到专业人询问,只能自己瞎摸索到处问人的情况,在璃月可有大把大把的人供我骚扰。我时常抓着一束花或者草就飞奔进了璃月港,要么去找钟离先生,要么去不卜庐找白术,有时白术和七七出门采药看病,我便跟着他们一起去,比旅途路上轻松多了。
毕竟白术和七七会告诉我哪些东西可以吃。路上看到一株马尾,白术都说那能入药,能吃,他还会把一些我觉得不能吃的东西放进锅里,然后告诉我它们都有什么效用,能发挥什么作用。
我当时抱着碗就心想,我觉得什么都能吃的习惯明明就是璃月人从小养到大的共同习惯,是艾尔海森见识太少了。
和白术出门时,我顺便请了他去看看我父母的身体,今年就是他们的死劫。我虽然没有那么在意生死,但还是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快就离我而去。
白术说,我父母的身体很健康,母亲可能有些体弱,多运动、开服药调理一下就行。
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父母的死亡是一场意外,我所观测到的他们的命运终结于一场水难,与疾病并无关系。
时间逐渐往后推移,夏季阳光热烈,临近死劫时,我变得紧张起来。我把我看见的命运告知给我的父母,他们体贴我的恐惧,所以顺应我并不接近一切有可能有危险的地方。
我们只待在家里,就算出门也会三个人一起。
然而死劫前的一个星期,父亲的商队在枫丹出了事,似乎是因为违反了法律而被当地审判官扣下,同时教令院突然派人过来请母亲回教令院做个讲座。
母亲拒绝了教令院的邀请,打算和父亲去枫丹。我劝说父亲放弃去枫丹,他却告诉我不能将那些商队一直留在那里,执意要去,我希望能够及时掌控局面,所以和他们一起上了船。
看到这片海域时,我便知道了危险。所以特意计算好了出海的时间和路线,一路平安地去了枫丹。
在枫丹待着的几天,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我看着命定中的那一天平安无事地度过,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松了但没完全松,命运总会指向同一个终点,当显示的终点跨过之后,还会有无数个终点。
我重新推演命运,随后便发现在几天之后的返航途中,会出现海上风暴,有沉船危机。于是我干脆把时间往后推了几天,挑了个日子好的时候回家。此时星盘上显示的一路平安。
那天风平浪静、太阳大得海面都能蒸干,我和母亲躲在阴凉的地方看着书,父亲在和商队的人说话。母亲看书的脊背挺得很直,与之相反的是我瘫在椅子里像是没有了骨头。
天气虽然热,但海面上挺凉快,船行驶的风吹过来,非常适合人睡觉。
我在椅子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天色逐渐沉了下来,阴暗的天和风方便了睡眠的加深,船摇晃着,我跌进睡眠当中。
我其实应该意识到不对劲的,那时正是下午,我从清醒到昏睡的时间怎么想也不可能有四五个小时那么长,天怎么会从白变成黑呢?
天阴沉起来,那是要下雨的征兆。
这场雨并不在我的运算之内,当我被雷声轰鸣与船身的颠簸叫醒时,一切都太晚了。
“漏水了!”水手扯着嗓子喊,“下船!下船!”
母亲一把拽起我,匆匆忙忙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我被雨打得浑身发抖,一个大浪过来,船差点翻了,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我们一起撞到了船沿上。
我反手抱住她,撑着甲板站起身来,道:“妈妈,你先走,那边救援船已经要开了,我去找爸爸。”
“你去。”母亲的身体随着船一起摇摇晃晃,“你过去。你又不会游泳!”
“我找人比你快!”我不耐烦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救援队伍那边,底下的人朝我们伸出手,我把母亲交给他们,保证道,“你们先走,我坐下一艘船。”
我在这艘不大的船上飞奔,阴天没有星星,我便干脆从包里拿出星图,根据星图的推演确定现在的星相,然后再去判断父亲的下落。
这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但是结果却让我难以置信,以至于我一边喊着父亲,一边重新算了结果、算了三遍、四遍、五遍,甚至怀疑起这幅星图的准确性,都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
星空示意我,低头看向海面。
星空告诉我,所寻之人已逝。
仅仅是……一段时间而已。
我不信,我把整艘船都找了一遍,角角落落都扯开来看,暴风暴雨中水面逐渐上涨,我听见远处被遮掩的声音大叫着我的名字,让我赶紧离开。
可我的父亲还没有离开。
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不在这艘船上。
我踩着船舷看着海面,大海它多残忍、多贪心、多好吃,它怎么就突然吞噬了一个人呢?那个人怎么就没有发出声音呢?怎么就没有人发现呢?
海参正从海里向我靠近,他来接我。海洋叼着我的领子,在大雨里拼命地把我扯向更高的地方,我依他的想法爬上船头,回头时看见一道巨浪从地平线的方向逐渐奔涌过来,它像天那么高,靠近救援船、靠近沉船。
我的心脏轰鸣、紧缩到让我痛苦,我预见了一个未来,于是疯狂地大叫起来:“快跑!快跑!海参回头!回头!”
可是来不及了,巨浪掀起来,搜救船随之升起,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在沉船上,那一瞬间我被拍入海中,五脏六腑都被海水冲灌。
我眼前是一片漆黑,海水挤压着我的耳膜,我在往下沉去,挣扎着想要浮出海面,可是却无能为力,缓缓下坠。
海水呛进肺里,我难受得要命,捂住喉咙也无济于事,声音都被淹没了,被大海吞噬,思维和肉.体都要葬送在这儿。
意识消失之际,我感觉有坚硬的东西抓住了我,那应该是海参的机械手,我想让他先去找母亲,可是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已经没有了意识。
静谧无声、黑暗无光的海洋里,我下落着,不知道往下过了多久多久,某个瞬间我那疼痛的双眼看见遥远的高处有一点红色的光芒,它那么远,高高地悬挂在上面,就好像一个看客,注视着我的死亡。
我用酸涩的眼睛同样注视着它,试图看清楚里面是什么、那点光是什么。
我看到一尊王座,我看到它旁边的女人。它们无声无息,没有动静。
我朝着那点光伸出手,拼命地够着、想要抓住它。沉睡的女人突然睁开眼,淡漠地朝我瞥来,然后一道红光勾勒的、黑色方块组成的锁链,以不容反抗的力道,将我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我下坠。
直到自由落体的感觉太过明显,从而突然醒来。
眼前的天花板是熟悉的木制天花板,花纹古色古香,空气中浮着我讨厌的中药味,我剧烈地咳嗽着,感觉浑身上下都酸涩疼痛,鼻子像是被人捅了一般,肺部撕裂到连呼吸都会流血。
耳边有人说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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