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光线瞬间爆亮,刺得二人睫毛颤动。天地间忽然充斥的白光吞噬了所有景象,肉锤,触手,断木,甚至是天空阴翳的乌云,尽皆消失。只有一道瑰丽的红光,从后向前迅速拉伸,似乎要贯穿这无边无际的纯白。
蓦然间,陈二看到了远处另一种色彩。
一点渺小又扎眼的靛色,无声地停留在红光的前方。
“柳期!住手!”
陈二嘶声大吼,不顾一切地向那边狂奔而去。上方的华丽也意识到了什么,黑色龙卷迅速裹上他,飞速追向红光。
“住手!不要!”
终于,在他几乎破嗓的吼声中,红光突兀地停了下来。柳期的拳头笔直地伸着,拳头上泛青的指节几乎贴到了李齐的额头。
李齐睁着眼,原本极亮的眼神,此时灰暗一片,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灼热气息,似乎也全然不见。他发白的嘴唇颤抖着,微微张阖中,柳期隐约分辨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咬字。
“废物……阿亮,对不起……”
夜雨如此之大,吓人的雷鸣和闪电姗姗来迟。
窝在山林中的安置区内,没有人会想到,在最偏僻的那栋平房里,静悄悄发生了一宗命案。鲜血先是从陶荣成的胸口喷射而出,很快又从他长大的嘴里大口大口涌出。血液是如此的粘稠,挂在他的唇边和下巴上,垂到了方灵被撕扯开一半的胸口上。
“臭……娘……”
日日挂在嘴边的称呼还没说完,他圆睁的双眼,终于不甘地熄灭了最后一丝神光。
方灵紧紧握着刀柄,生怕压在她身上的,给她和她的女儿带来噩梦般的人生的男人,在猝不及防间苏醒过来。
说完那句“你该死”的话语之后,死死顶着她心脏的那股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觉得手腕在抖,手指正在变成软烂的面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巨大的恐惧悄然间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杀人了,她终于杀了陶荣成,可是她杀人了……为什么,明明过得这么苦,这么的浑浑噩噩,为什么事到如今,她却突然间丧失了死的勇气。
她想活着,想和她的女儿,她的小七,一起好好活着。
可是他活着,她就没法活,他死了,她就杀人了。杀人,要判死刑,要被扔到荒芜的内陆监狱里,经受比现在还要惨无人道的日子。
惶然间,方灵紧紧握着刀把,痛哭出声。
而在她难以抑制的嚎哭之中,在磅礴的雨里,几条蜿蜒的触手如同灵活的蟒蛇,攀上了老朽的门框。
触手的后方,一个高瘦的人影在雨中仰起头,陶醉地闻着浓浓水汽中混杂着的血腥味。门口透出的昏暗烛火跳跃着,在布满水洼的泥地上,投下了扭曲纠结的诡异黑影。
?
第15章
两张用桌子临时拼凑的台子上,躺脸色惨白的阿亮。薄薄的床单掩盖着他的身体,露出颈侧一个深深的伤口。伤口边缘并不平整,想来并非刀剑的之类的武器所伤,旁边有一道道已然干涸的血迹,但伤口之中异常的干净,看不到丝毫血液凝结成的血痂。
柳期不由得想起了蜡像馆里的蜡像。眼前的阿亮就像那些蜡像一样,面容逼真,却因为没有丝毫血气,没有一丝生动的感觉。
与脖子一样,床单底下瘦弱的身体上,凌乱的分布着十数个圆形伤口,一同抽干了他浑身的血液。
事实显而易见,是那个身上长满触手的变异种,杀了阿亮。
和肉锤无声又剧烈的碰撞后,幻境不知为何就消失了,自纯白的世界滞留了极短暂的时间,他们就发现自己回到了临时停尸房内。
华丽百思不得其解,在屋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转悠着,不断捏出各种手诀,嘴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陈二则默默地和柳期站在阿亮尸体旁边,目光时不时扫过不久前重新变小的柳期,满肚子疑问翻滚着。但他知道现在并非发问的时机。此刻的柳期身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沉郁气息,很显然,是在为阿亮伤心。
虽然过程超出预想,但今晚还是看到了阿亮的尸体,并且如愿以偿找到了凶手。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是抓住凶手。
柳期默默收拾好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小七的复杂心情,抬头看向陈二。
陈二早就猜到她要问什么,不等她开口,就说道:“特别行动处要不了多久就会到,他们是专门清理变……这种人的。放心,既然知道了特征,要不了多久就能把他揪出来。”
柳期点了下头,说道:“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变异种这个名词,虽然你怀疑我也是,但不好意思,我跟他们不一样。”
陈二正想问哪里不一样,只听华丽接过话,边说边走了过来。
“当然不一样,又不是所有变异种都无法维持理智。”她看着陈二,温热的手掌故意在他背后画着圈,“弟弟,也就是你们这些进化者碎土,不把变异种当人,嚷着见一个杀一个。什么进化者,不过是运气好一点的变异种罢了,变异器官没长在外表上。”
她手掌缓缓下探,忽然展颜一笑道:“不知道弟弟的变异器官,长在哪儿呢?”
陈二忙横跨一步逃脱她的魔掌,清了清喉咙,故作严肃道:“华丽,你是妖族吧?既然你这么了解进化者碎土,应该知道相较于变异种,我们更厌恶妖族吧?”
华丽笑得花枝乱颤,扶着腰道:“之所以讨厌我们,不过是因为我们没变异种那么好拿捏罢了,不是么?你现在对着我,是不是感觉就像你们军队里的军犬,突然跟你平起平坐地说话?”
陈二面上滑过一丝愕然的神色,没想到自己一句化解尴尬的话语,被对方曲解到如此地步,只好道了个歉,转而对柳期道:“你放心,李齐的事,我会处理。”
“怎么处理?”柳期追问道,“控诉他霸凌,还是威逼阿亮杀人?”
陈二再次愕然,显然又没料到柳期会追问得这么强势。似乎他在这两个女人面前,都讨不到丝毫便宜。
“你也知道,进化者无论对于哪个国家,都是稀缺的人才。既然阿亮已经死了,他也不是李齐杀的,那就没太大理由追究他的过错。不过他过段时间就会被接到学校,我会把他安排在问题班,安排老师好好教育……”
还没说完,柳期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蓦然笑出声。
“华丽,你是不是也觉得好笑?一个算得上谋杀未遂的人,赢得的不是法律或政府制裁,而是学校里的特殊照顾?这是惩罚还是嘉奖?”
华丽也掩着嘴痴痴笑着应和:“按我们妖族的规矩,不管谁受到了欺负,任何人都有资格替他报仇,而且,生死不论。”
“但他还是个孩子!”
陈二脱口而出,看到柳期的神色蓦然沉了下来。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了人声。
“去那边找找,妈了个巴子的,吓死老子了。”
是刘队的声音,连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正朝这边靠近。
陈二忙环视屋内,指着最里面的破床道:“你们先藏起来,我应付他。”
华丽看着柳期,见她没什么反应,娇笑道:“柳期小妹妹看着不像想留下来的样子。既然这样,那就跟姐姐一块儿走吧。”
“可是……”
陈二还没说完,华丽脚步轻轻一转,便幻化成黑色龙卷,将柳期包裹起来。不同之前裹挟着陈二飞上天空,黑色龙卷越转越快,也越来越细,几个眨眼的时间,几乎收缩成一道仅有手指粗的黑线。恰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板扇起的微风扫过,黑线霎时散成极淡的烟尘,几乎肉眼难见。
推门而入的刘队一时间觉得自己花了眼,眨了眨眼皮,才看清屋内站着的陈二,纳闷道:“你怎么在这儿?难不成跟我一样,也做噩梦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雨已经停了。天还未亮,一片黑蓝的上林中弥漫着袅袅云气,无人可以看到,一缕青烟缓缓飘落在安置区大门外。
因为出了疑似变异种杀人的命案,夜里的安置区大门不再无人值守,一个黑衣士兵裹着薄毯,身体蜷缩在门口临时搭起的雨棚之中,脑袋歪着,睡得正香。
悄无声息间,一缕极淡的烟雾钻进士兵鼻中,他的呼噜声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出现在雨棚前。穿着绯红皮衣的华丽微微弯下腰,卷发尾梢扫过士兵的领口,鲜红的指甲轻轻刮了刮他的面颊。
“真是个英俊的小哥,可惜这长相,要当姐姐的负心汉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柳期没参与她无聊的撩人举动,突然望向树林的方向。黎明将至,树林好似被密密实实地包裹在纯黑的浓雾之中,连树木的轮廓都无法分辨。
“你听到没?好像是猫叫。”
华丽撩人的手指应声顿住,将手从士兵脸上收回来,转而捋了把自己的长发,转身走过来,说道:“猫?什么猫,我没听到啊。”
小七这具身体的听力很好,但刚才一闪即逝的声音实在太过轻微,柳期心中也不确定。
华丽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暗自松了口气,转移话题问道:“柳小妹,你去哪?”
柳期望向安置区深处的方向,很快便收回了目光。说实话,她现在并不想回到那个“家”,尤其是想到阿亮的死,与陶荣成,与方灵,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这让她不知要以什么方式面对这两人。
他们毕竟是小七的父母,而小七到目前为止,显然还在影响着她的情绪。
“走走吧,聊聊天。”
“聊天?跟我?小妹妹,刚才你没听到吗?姐姐我是妖族哎。妖族这个名字还算客气好听的了,你们进化者国家的老百姓,通常都叫我们妖怪。”
柳期转身向树林方向走去,不以为意道:“你不也不怕我是变异种么?变异种也好,妖族也罢,但凡长了颗心的,都和人一样,有好有坏。”
嘴上虽这么说,但在心里,柳期愿意和华丽聊天的原因其实并非如此。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华丽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她想起了遥远记忆中的一些身影,那些工作中、饭局中的算不上熟悉的朋友。
彼时她对这种朋友的态度只能算不咸不淡,但来到这个数百年后的世界的这几天里,这种人居然暗暗地给予了她最亲切的感觉。
柳期不知道的是,华丽对于她,也有类似的感觉,甚至是在幻境中第一次见面时便有,这也是她面对柳期突如其来的攻击,并未感到生气的原因。听到柳期这么说,她极为赞同地点头,自然而然地圈起柳期小小的肩膀。
“说得可太对了!”华丽和她一道散着步,笑道,“早就想问了,你一个才五六岁的娃,怎么说话做事老气横秋的。刚看你在幻境中突然变身,不会是道友夺舍了这个小娃娃吧?”
柳期心中一动,只听她又咯咯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异化的人都都没办法修行,眼睛瞎了都不会夺一个变异种的舍。不过姐姐还是很好奇,你这个变身的异能太神奇了,看得姐姐满脑子浆糊。”
“按理说,现在的你应该就是真正的你,但看言行举止吧,又不像个孩子。可哪有异化者是施展异能后反而还原成本体的?柳小妹,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女人,还是女孩儿?”
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探究对方的异能,这种事情,估计也只有华丽才做得出来。之前幻境消失后,柳期好几次都察觉到陈二想问,但都没敢问出口。
不过连自己都没想明白的问题,柳期给不出答案,毕竟,她连自己变身后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是穿越虫洞前的自己,还是长大后的小七?
思绪间,忽然有轰鸣声从远处传来。
黎明短暂,天光不知不觉间已经亮起。隐隐发白的天空中,一道亮眼蓝白色的流光自远而近,如同一颗燃烧的陨石放慢了速度向这边坠落。半随着光芒靠近的,是一艘船,通体漆黑的船身,隐约可见的旗帜。
这幅场景映入柳期眼帘的刹那,好似有一根鱼线被甩入了黑暗而沉静的记忆之湖。来自鱼线后方的拉扯是如此的迅速和用力,以至于平静的湖面刚刚泛起一阵波澜,便有一团耀眼的火花破水而出,在黑暗湖面的上空,蓦然爆裂,铺开一幅波澜壮阔的宏伟画卷。
第16章
晦暗天色中,青烟再起,飘入林中。
柳期一落地,便着了魔一般,用脚扒拉开一小片空地,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俯视着地上,蹙眉不语。
华丽更是不明所以,看着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对柳期的画技大为拜服。
“柳小妹,你这画符的水平,练过?”
柳期难得感到一丝尴尬,说道:“这是一幅画。”
“画?鬼画符还差不多……”华丽惊诧的表情十分夸张,劈手夺过柳期手中的树枝,“来来来,什么画,姐姐帮你。”
“你会画画?”
柳期刚问出口,只见对方刷一下,把树枝仍地远远的,似乎是因为它,才让柳期的画作如此不堪入目。
华丽撸了两把紧紧包裹着小臂的皮袖子,叉腰道:“都什么时代了,还靠笔画画。说吧,你想画什么?”
“船,和刚才天上那艘一模一样的船。”
“浮艇?”
“浮艇……”
柳期默念着,想起来陈二似乎也说起过这个名字。只见华丽站到她身旁,嘴唇微微开合,有丝丝缕缕黑烟从穿着红色皮靴的脚上冒出,渐渐笼罩住了她的双脚。
华丽素白的手轻轻抬起,食指指向前方,脚上黑烟分出一缕飘到二人面前。黑烟旋转着团成一团,四周不断冒出一些小凸起,似乎有东西在其中挣扎着,很快,黑团蓦然一震,一艘缩小了数百倍的小小浮艇静静停留在半空中。形状轮廓,甚至是细节的旗杆操作台,都极其逼真。
柳期这才意识到她所谓的画画不用笔是什么意思。这种烟雾幻化的能力,还原效果几乎赶得上实验室中的全息影像。
“还有呢?不会就这个吧?”华丽问道。
“许多船……浮艇,大概有几十艘,都飞在空中。”
片刻后,密密麻麻的缩小版浮艇悬浮在二人面前,在柳期的描述下,大致簇拥成三团,围绕成半个圆环的形状。
“一座很高很细的塔,特别高,塔尖一小部分穿入到了云层,这些浮艇大概就停在它的半腰位置,围着它。”
“除了这些聚在一起的浮艇,还有一些比浮艇大很多的船,上面放了集装箱,好像是货船。它们离塔很近,有几艘在塔的高处,船尾像是和塔连在一起,更多的在塔的中下部分,和塔的距离原来越远,渐渐散开的样子。”
“这样?”
华丽问着,根据柳期的诉说不断调整货船的位置。她没想到柳期所谓的画内容如此宏大,以至于她现在脚上的黑烟都已用尽,只得将小腿化作烟雾,整个人就像没有无脚鬼怪一样飘在低空。
柳期闭上眼,仔细回忆着画卷中的内容和细节。
“有一个人,背靠着塔,飞在空中,和那些浮艇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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