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喝完,孙道执站起身。临走之时又问道:“那局问心,你满意了么?”
柳望目光飘忽,回答道:“有些问题,需要太长的时间验证,结果反而不重要了。”
他笑了笑:“所以关键在于问题的深度,是否能让人念念不忘。”
孙道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道:“阿望,你是兰陵王,有些事我不好置喙。可出于朋友角度,又不吐不快。你上位后出台的政策里,以春帐和绝户为首,我不敢苟同。表面看是为了增强兰陵军力,但你我都是棚子里出来的,在我看来,这是你对那些上位者的报复,有太多无辜的人被牵连其中,有违天道。”
“天道?”柳望不以为忤,反而又露出那种怜悯痴儿的眼神,“黄老二,你当了太久高高在上的神仙,眼光和脑子都只会俯视了。怎么不自下而上地想想,这两个政策,何尝不是对弱者的保护?”
孙道执不认同地皱起眉。
柳望笑道:“难怪你在凡道境界停滞不前,执念太深。修心不修力不足取,修力不修心也不妥啊!怪孙元盛,名字给你取坏了。”
孙道执无奈地摇摇头,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能言善辩,胡搅蛮缠。
“总之,你自己心里清楚,执念最深的不是我,而是你。既然来了故地,不如去想去的地方走走看看,说不定能改变你的心意。即便不成,也算了却一桩心念。”
孙道执说完,刚要出门,不料柳期迎面走了进来。方才一通谈话,处处提及她,这让孙道执一时失神。
“清雅醒了。”柳期在他身前停下步。
孙道执忙连连点头:“我去看看。”
柳期拉住他的衣袖,问道:“她……治不好了?”
孙道执面露难色,解释道:“神是锁气之本,她真阴尽失,按理说心神也该全部消殒。之所以能吊着一口气,应该是因为她脖子上那条项链……”
“说重点。”
孙道执语声一滞,只好道:“我的医方丹药只能让这口气粗一些长一些,想治本,有一个冒险的方法。取下她的项链,拿里面的东西炼制还神丹。一般还神丹治不好她,但那东西既然有用,就有几分可能。”
柳期蹙起眉:“到底几分?”
孙道执咬咬牙:“两分。”
柳期闭上眼,松开他的衣袖。
然而孙道执没走,转而说道:“李姑娘既然醒了,有件事我得坦诚。她是我送到孙元盛房里的,我剩下三四十年的寿元,可以偿她一命。”
柳期睁开眼,目光转冷。
里面的柳望闻言也抬起屁股,可只起来一线,便有重新坐下。他默默倒了一杯茶,端起却没喝,那手转到桌外,做好了敬老友亡魂的准备。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事到如今,柳期想杀谁,他都不会拦着。
孙道执不躲不闪,目光定定地看着柳期。眼前不过十岁模样的小姑娘,和记忆中的天外神人,到底哪里相似?反倒是前日下午时那道凌空拾级而上的身影,依稀能有几分神韵。
但柳期只是问道:“你会移花接木?”
第162章
柳望翻开一个新茶碗, 给柳期到了一杯茶。
“我还以为我的老兄弟会在我眼前血溅三尺。”柳望笑道,“为何不杀他?”
柳期盯着眼前氤氲的茶水,淡淡道:“那天在孙元盛的练功房, 我见过他。要杀的话早就杀了。害死清雅的是孙元盛, 孙道执是有责任, 但多少算救了李清雅。”
“冤有头债有主,她有福气。”
柳期猝然问道:“你呢?你到底要跟谁讨债, 到底想做什么?高级进化者对付不了的人,你一个特级也对付不了?”
柳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听到了, 不只是“移花接木”, 还有更多。
手中茶碗顿时裂纹遍布, 滚烫的茶水从细缝中流出,淅淅沥沥洒在地上。
他扔掉茶碗,站起身, 面对着窗户, 背靠着柳期, 不发一言。
茶室中是良久的沉默。
相识这么久, 柳期还是第一次看到柳望生气。只见目睹他对叶凌、朝白呼喝指使,也不过是转瞬之事, 从不像现在持续这么久。
很显然, 她触碰到了他的禁忌,不是因为这个问题, 而是因为她听到的更多。
少年军妓。
柳期不是有意偷听, 她找过来是因为李清雅醒了, 气息衰弱, 想让孙道执去看看。然而还没靠近这栋厢房, 她就听到了柳望的大笑, 以及他笑声中对孙道执“凡道境界”的嘲讽。
之所以下意识听了一会儿,是因为她在两人的对话中听到了自己——那个来自更远的未来、又回到更早的过去的柳期。
一个成熟的强者和一个稚嫩的孩子之间的故事,让柳期明白了柳望乐此不疲地扮演“爷爷”的心理。身份调转是一件奇妙的事,它所引起的反应能很直观地窥视一个人的心灵深处。只可惜柳期不是真正的孩子,这让柳望少了不少乐趣。
柳期看着老人挺拔的背影,主动打破沉默:“知耻而后勇,强者从不掩饰耻辱,也无需掩饰。”
柳望的肩头抖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终于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笑容,说道:“既然听了这么多,不想再多问一些?”
柳期看着他:“已经问了,你还没答。”
柳望摇头道:“不是说我。”
柳期同样摇头:“我非我,但我多少了解她。她不希望你提,自然有她的理由。我来到这里,所见所想都是我而非她,我没想绕过她,也不想被她左右。”
话有些绕,但柳望很清晰地明白她的意思。眼前的柳期和记忆中的柳期,都拥有强烈的个性,不想为人所控。记忆中的她更是不顾后果,即使没明说,柳望也能看出来,她在试图反抗命运。
这也是柳望对修士彻底失去憧憬的原因。连摆脱生老病死的神仙都要受命运左右,和他们眼中的蝼蚁众生也无区别了。
柳望还是多提了一句:“你不用太警惕,在她的排布中,我不过是很小的一环,可能只是擦边而已。她交办的事,大体上跟你没什么关系。”
柳期蹙眉思索道:“柳青空?”
柳望眯了眯眼,连这都听到了,那岂不是听了全程?
柳期当他默认,也看懂了他的表情,说道:“别想多,猜的。那天你烧掉太虚殿用的异能,可九清清嘴里描述的青空之焰相似。另外就是他也姓柳。说到这个,我倒是有些奇怪,你们两个也姓柳?难不成,都随她姓去了?”
柳望破天荒露出一丝羞赧,然而柳期下一句话,就让他彻底尴尬起来。
“反正我知道我不姓柳,她自然也不是。”
一瞬间,柳望在暗自骂了柳青空无数遍,然后问道:“那你姓什么?”
柳期抬起手,露出手腕上的一排数字。
柳望立时懂了。100067,柳期柳期,不就是“67”的谐音么?
他忙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下,转移话题道:“我看你恢复还不错,陪我故地重游一番,如何?”
绕了半天,他还是没回答柳期最初的问题。
“吃过晚饭我去叫你,下午还得见见阿凌。”
柳期走出厢房的时候,正好碰上孙道真走过来。她从未见过他,但第一反应就猜出了他是柳望口中的吕莲王。不知为何,身材高大的孙道真竟有些不敢看她,貌若无意地偏过头,脚步也外侧了些许,和她错身而过。
也不怪孙道真,自从亲眼目睹柳期强大的异能,又从孙道执口中得知她是李清雅的朋友后,他一见到柳期就心里犯怵。没办法,若柳期知道李清雅是他绑来的,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只怕动动小指就能捏死他。
更何况,柳望对于柳期的亲昵态度,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孙道执倒是主动宽慰过,说这事儿你知我知,绝无第三双耳朵能听见。整得孙道真感激涕零,对这位曾经敲打过的师兄连连稽首。
堂堂吕莲王,混到这种地步,有时想想,他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好在柳期径直走远了,一直关注着背后动静的孙道真松了口气,快步走进厢房。鬼使神差地,他对柳望打了个稽首。
“柳老。”
柳望见状笑道:“我这模样是仙风道骨了一点,但道真啊,我可不是假道士。”
孙道真满脸尴尬,又忙拱手,把尴尬噎回肚子里。
柳望都没叫他坐,更没给他斟茶,直接问道:“怎样?”
孙道真正色道:“关在祖师殿里的崂山弟子都算老实,想来是被柳老吓怕了,又有道执师兄安抚,一时半会儿不会乱来。至于孙元盛,还是老样子,吊着一口气。他自己带来的灵石还多着,够阵法消耗。我是说控制他的阵法,当然,护山大阵也够。”
柳望点点头,自顾喝茶。
但孙道真没走。
柳望头也不抬:“还有事?”
孙道真小心翼翼道:“我好几天没见叶凌兄了……”
柳望睁着眼说瞎话:“他被关在国宾馆里,过不来。今天再让小白去试试,没准被接过来,你吃过午饭来这候着就行。”
“好,谢过柳老。”
孙道真正要离开,柳望却叫住了他。
“道真啊。”柳望笑眯眯的,“听说你是在崂山长大的,还排上了字辈。如今又被崂山捧上了吕莲王位,按道理日子过得逍遥才是,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要和阿凌串谋。”
孙道真贵为一国之王,个性倒十分谦虚,在长辈面前尤其如此。柳望说得直,也不好听,他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忠言逆耳,觉得柳老终于把自己当成了如同叶凌一样的学生晚辈。
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梦昌洲再大,也是仙陆附庸,低人一等。卯泰再小,也算得上独立国家,国民自由,可养傲气。吕莲不愿做梦昌,更想做卯泰。”
柳望道:“那你该跟卯泰结盟才对,为何找上阿凌?”
孙道真摇头,神色认真,话也坦诚:“卯泰中立,空港半座帝山都是崂山派的,没有结盟可能。更何况,卯泰军虽然人数增长极快,可长久无战事,最近一次打仗还是七十多年前,在兰陵军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就算再给卯泰一个空港,其实力也比不上兰陵,勇气更是。”
柳望意味不明地点点头,手指敲击在茶碗边沿,又问道:“道理没错,人情呢?听说孙元盛对你向来爱护,见他落得这种下场,感觉如何?”
孙道真有一对开阔的浓眉,让他脸上有种明朗之气。但此时这抹明朗迅速消沉下去,皱起的眉心竟有些阴沉。
“恨,还有畅快。”他回答道。
两名卯泰兵抬着担架进到房间,走在前面的士兵拥有最常见的大力异能,一派轻松,而后边那位,则牙关紧咬,满脸通红,额头都挂满了豆大的汗水。
两人得到黄怀示意,把担架放在地上,紧接着又有士兵领着医疗兵快步走了进来。
“慢着。”
黄怀挥手让医疗兵站到一边,俯身打量着担架上的崔左鹰。崔左鹰的模样不可谓不惨,身上衣服被烧得破破烂烂不说,胸口、肚子、大腿各处都是被烧灼的洞眼,连脸颊都被切掉了一大块皮肉,露出几颗浸血的白牙,也不知有没有破掉他“铁齿铜牙”的异能。
这样烧灼而不流血的伤口黄怀很熟悉,毕竟他自己差点被腰斩的伤口跟它一模一样,都是光剑的杰作。
崔左鹰闭着眼,看样子是昏迷了。
刘进洪被他的惨状吓了一跳,心道还好昨天潜进停泊层的只有一人。若换做藏在转运区的其他两个余党,他恐怕也难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他指着崔左鹰问黄怀:“不是说另外两个没啥本事么?怎么不但沧博栽了跟头,连崔左鹰都伤成这副德行?”
黄怀没搭理他,瞥了眼满头大汗的士兵,又看向气息如常的那位,问道:“哪儿找到的?”
“连襟大厦转运层,一个空货箱里。货箱门锁上也又光剑破坏的痕迹,但里面没别人。”
连襟大厦?那是转运区很偏僻的地方,挨着登天路的三栋楼被浮艇砸毁后,连襟大厦就成了离祖庭最近的建筑。
莫非那两个晨曦余党跑到了祖庭?
黄怀对医疗兵点了一下头。医疗兵在担架边跪下,一手用刀小心刮掉伤口上焦黑的皮肉,另一手紧接着放在涌出鲜血的新伤口上,让破损的组织重新生长。饶是如此,担架上也很快流满了鲜血,又顺着缝隙流到大理石地面。
刘进洪皱眉道:“非要在这治?”
黄怀道:“你们总部不是回信了么,设备和人马上就会到。早点治好他,早点把大家纠集在一起通知明早会谈。”
刘进洪认了,点头道:“何必明天,设备一到就能开始,最好今晚就结束。”
黄怀笑着抬起表,凑到他面前:“看看现在几点?三点了。不过你放心,设备一到,你说什么时候开始就什么时候开始。”
第163章
柳望独自在茶室坐了一下午。
除了三言两语打发掉又来了一趟的孙道真外, 没人再来找他。柳期没有,孙道执没有,连这几日来阴魂不散的小白都没再出现。
大局底定, 他难得有这么空闲的时光。一个人喝着茶, 想着事, 沉浸在对那人的思念里。那短暂的属于少年的两年记忆,即便过了六十多年时光, 依然鲜活。
因它们时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醒着的时候,睡着的时候, 甚至是带着无面冲锋陷阵的时候。每当他施展出异能, 就会不由自主想到, 若换做她,这异能的威力该是何其壮观。
只是越到后来,这些记忆慢慢变得越来越简单。好似岁月果真拥有某种力量, 冲刷掉了许多不重要的部分, 又突显出了许多不曾注意过的细节。譬如她说话时牵动的面部神经, 她凝视时眼角的三颗小痣, 她伫立夜空时,被微风吹拂起的发丝。
尤其是来到卯泰的这段时间, 他突然发现画像空了, 又在帝山找到那个陌生的,又处处透着几分熟悉的小女孩。
画像上的人就像是住到了他的梦里, 每夜每夜开启那两片粉白的, 中间有三道细微竖纹的双唇。
“凌泉。”
她在叫他。
这个轻唤他名字的动作是如此缓慢, 慢到那两个字呈现出声音时, 他醒来, 天已微亮。
凌泉。
再没人这么叫过他。
除了黄氏兄弟, 再也没人知道他的本名。
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此长睡不醒,听听她到底为何叫他。
是要骂他么?
那太好了。
七百个日夜里,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毫无情绪的陈述。
没有疑问,没有呵斥,没有赞赏,没有微笑,她就像是没有感情。
但他知道,她不是一具空洞的躯壳,只是所有情绪都被她捏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塞在了心底。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力求精准和简练,达到她所期望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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