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千百年的时光,没有一丝可以耗费。
她不累么?
不过六十五年,他都已经累了啊。不是手就是心,时刻斡旋在几个碎土之中而已,他都已经累了。可她呢?她面对的是无数个碎土,千百年光阴,浩浩天道,和难以想象的宇宙法则……
他都已经累了。
“不管如何,你给的答卷,我已经交上了。”
他望着逐渐阴沉的天空,低声呢喃。
“剩下的,是我自己给自己出的加分题,你若看到……”
他搭在窗棂上的手指蓦然勾起,握成虚拳。而后又慢慢松开,垂在了身边。
“你若看到……”他重复了一遍,“梦里也好,能不能骂我一句……”
接近五点,就在柳望觉得叶凌出不来,需要他亲自跑一趟的时候,朝白把叶凌带了过来。
朝白一如既往地板着脸,也不用柳望出声,便自觉退出茶室,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这是他二人间惯常的相处状态,叶凌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试探着说道:“老师,小白回来还是派上了用场的,不然我在国宾馆,还得麻烦您老人家跑来跑去。”
柳望冷哼道:“什么人都往这带,还不够我麻烦?”
他又瞪了眼叶凌:“小白小白,那是你叫的么?他比你大三岁,你得叫他师兄。在我们进化者学校里,也该叫学长,就是生分了点。”
叶凌笑道:“人家现在可是兰陵王,叫师兄多不合身份。”
“你是,他不是?要不把他送走,这位置能有你坐的份儿?”柳望坐下来,招手让他也坐下,问道,“怎样?”
叶凌没坐下来,站着道:“时间紧,我不能久留。下午黄怀先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东拉西扯了一通,又约定晚上在刘进洪房间一起用餐,说是提前聊聊会谈细节。老师,刘进洪说得专用通讯设备,应该就是今晚送达了。”
柳望沉吟道:“提前聊细节,看来他们也赶时间了,会谈不过走个形式,估摸要不了半天就能结束。”
叶凌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判断设备还没到,总不能让联盟总部一边听大家吃饭,一边做记录吧?”
柳望认同这个判断,问道:“东拉西扯?”
“对,不过大体还是画大饼和崔左鹰这两点来。”叶凌道,“昨天晨曦闹出的动静太大,确实吓到了刘进洪,晋安全也因为沧博的死乱发脾气,疯狗似的,差点和黄怀动起手来。”
“所以黄怀一遍又一遍提及空港利益,又让崔左鹰解释好几次昨天如何给晨曦下套,这才让晋安全冷静下来,相信沧博的死就是个意外。不是晨曦余党太厉害,也不是晨曦背后还有人搞鬼,只不过沧博自己运气不好,又太自大,被晨曦利用可燃物资炸死了。”
柳望这才知道晋安死了人。对于沧博,他在舞会上有过一面之缘,暗中也瞥到过几次,印象不深。听叶凌介绍,才知也是控火的进化者,又有体术异能。但他的眼神中依然写满了不屑,没到高级就没到高级,这样的角色死了就死了,晋安全竟因此不顾大局?
叶凌何其了解自己的老师,笑道:“和青空之焰比,沧博的龙炎当然不值一提。但晋安全对他是……真爱,老师,你也太冷血了。”
柳望瞥了他一眼:“你才知道?话说回来,晋安全没趁机多提要求?痛失爱将要补偿,老戏码了。”
叶凌摇头:“还真没有,搞得你学生我满肚子嘲讽都憋在肚子里,一句都没出来。”
柳望揭过这一茬,寻思道:“崔左鹰这一招够狠,我当时还以为这小子脑子里净塞肥油了,没想到他脑瓜子这么灵光。不但对黄怀有了交代,还趁机收拢了白家。”
叶凌奇道:“老师是说,沧博的死也在他的算计里?”
柳望点头:“八九不离十。”
随后简单说了下崔左鹰和白庄两度来访的过程。
叶凌思索了片刻,问道:“老师,昭阳本就不在计划里,要不要想个法子让他们退出?若他俩有这种层级的脑子,两个脑子又凑到了一起,计划完成后,昭阳应该能稳更长一段时间。”
柳望在考虑着同样的问题。不过他最终摇了摇头,道:“六十年是我答应她的,再多三五年,算是我超纲的答案。但三五年和三五十年,又有什么区别?我透漏给他们的线索已经够多,他们脑子真好用,就该转过弯来。要是被眼前利益吊着不走,即便回去昭阳,难改大局。”
说完,他拍了拍扶手,站起身:“行了,你回去吧。再痛痛快快喝顿酒,痛痛快快睡一觉,明天,一切都结束了。”
叶凌走上前,挽住柳望的胳臂,脑袋靠在他肩膀下。他个子本就不高,在贴着柳望,更像个半大孩子,而不是坐在兰陵最高处,冲在战线最前端的叱咤一方的兰陵王。
“不是跟老师喝的酒,哪里能痛快!”
柳望哈哈一笑,弯腰倒下两杯茶,一杯递到他手里。
“那就以茶代酒,来,阿凌,跟我走一杯。”
两只茶碗砰到一起,陶土磕碰声并不清脆,却足以让叶凌心绪荡漾。
叶凌一口饮尽茶水,摘掉右耳垂上的无面,眸光晶莹。
柳望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辛苦你了。”
叶凌展颜一笑,重新戴上无面。
“能站在老师身边,是阿凌的福气。”
整个下午,柳期都守着李清雅,可是她始终昏睡着,没再醒来,好似早上那一番话掏空了她所有的精力。
孙道执来过两趟,一趟是送汤水,据说叫紫芝养魂汤,看上去碧绿碧绿的,名不符实;一趟是送丹药,叫白玉保神丸,倒确实晶莹如玉,散发着淡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可汤水丹药灌下去,李清雅还是没任何动静。
孙道执讪讪地笑着,只说须得静养,便讪讪离去。
柳期趴在李清雅床边,脑子里掠过来到卯泰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不再是以前那种应接不暇猝不及防的感觉,反而觉得每件事每个状况间,都连着一条条晶莹的丝线。
她的头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明。
改变应该起于酒会那天晚上。那一日的天色就如同今天,阴沉沉的,好似在酝酿着什么。
天色不知不觉黑了下来。小院里没有时钟,她手上也没表,也不知道几点了。按道理,柳望应该像早上和中午一样,会送来吃的,然后一同去重游“故地”。
敲门声果然响了起来。
柳期收回缥缈思绪,走过去开门,可门外的人让她愣了一下。
那自然不是柳望,而是一位老太太。头发虽没全白,但干枯似稻草,穿着也只称得上能蔽体。最重要的是那张同样枯瘦的脸,不似李清雅一样衰老得不成人形,但似李清雅一样毫无生气。
按道理,这样形象的人不应该出现在祖庭里。
老太太手里端了一碗汤,黯淡烛光下,金色汤面飘着碧绿葱花,露出一截排骨,香味阵阵。
她把汤递了过来。
柳期见汤水荡漾着就要洒出来,忙不迭接过,才发现汤竟然很烫。她倒是不怕烫,可这位看似普通老人的老太太,徒手端着它,难道也不怕烫么?
柳期下意识瞥了眼她的手,上面果然留下一道红紫的印记。
“您是?”
老太太点了点自己干瘪的嘴巴,摆了摆手。又点点汤,点点柳期,然后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再然后,转过身,蹒跚离去。
第164章
肉汤果然不是柳望让人送的。
他吱呀一声推开门, 还没看向桌子就开口道:“这么香,乖孙女这是开火做饭了?”
也对,以他的德性, 怎么可能乖乖敲门?
柳望把食盒放到桌上, 听柳期简单描述了一下老太太, 恍然道:“她啊?我见过,整天在祖庭转悠, 收拾这个收拾那个,好像现在吕莲军吃的饭都是她做。黄老二提过一嘴, 说是随崂山船队一起来的哑巴老太, 因为又聋又哑, 孙道虔才把她带上,是带过来的唯一一个杂役。”
他说完,打量了两眼柳期, 笑道:“我乖孙女就是招人喜欢, 排骨在空港里的价格都卖到天上去了, 她也舍得拿来给你炖汤。”
柳望说着想起前日被处死的三人, 悠然打住。
好在柳期没吱声,安安静静吃了晚饭, 又用湿毛巾仔细给李清雅擦了脸, 才和柳望一道出门。
两人慢悠悠走到前广场边缘,一同俯视着繁灯迷眼的空港。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大事, 空港依旧忙碌, 晚饭前后连廊建筑中行走的人群依旧汹涌, 似乎一切如常, 什么都没发生。
柳望微微眯眼, 不知这太平盛世会否结束在明天。
柳期目光平静, 面临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她该怎么做?
“走?”
“走。”
柳望背起双手。
被空港灯光冲淡的黑夜中,有一方更深的夜幕卷土而来,夜使过境。
总理府中出现了两只野猫般的小毛贼,放着好好的房间不住,在暗沉的地下室呆了整整两天。他们此刻用一张桌布当起包袱,里面是碗勺碟叉之类的各种形制精巧的日用品,细心地用衣服包裹阻隔开来。
蓝峰打包好包裹,挪下桌时差点被手中超出想象的重量拉扯跌跤。他慌忙用另一只手抓住桌角,也没招呼一旁自顾碎碎念的妹妹,自己咬着牙,硬是把包裹背到了背上。
“哥,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跑啊?总理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要被关在大楼里。”
毕竟是总理府的地下室,非但不寒碜,还有宽大的沙发,酒柜牌桌应有尽有,更像一间娱乐室。蓝秀此刻就缩在沙发一角,黑暗中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这里没有点灯,白天晚上一样的黑,不过呆的时间长了,兄妹俩便也适应了这个黑暗空间。墙壁高处倒是有两个小小的气窗,被百叶帘遮挡着,蓝峰时常会爬上去,侦察一下外面的情况。
沉重又硕大的包裹压得蓝峰肩膀生疼,他小心翼翼倒退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包裹磕上沙发没发出一丝声响,这让蓝峰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他喘着气道:“你傻不傻?小线老师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他说的是黄金给他们安排的家庭教师,一个样貌十分年轻的女孩子,性格也活泼。按黄金的用意,老师的外形更贴近柳期一些,能让兄妹两个多几分好感。
事实确实如此,小蓝兄妹和老师相处十分融洽。蓝秀的乖巧懂事和蓝峰的少年老成,在小线老师对黄金的描述里,都是很好的品质。
蓝秀思索着道:“五……五天前?”
之所以能知道,是因为他们两个的房间就在地下室上面,有人出入多少都可以听到动静。而且,小线老师也知道地下室的存在,若是来了,必定会过来找他们。
“没错。”蓝峰抹了一把汗,又问道,“小总理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蓝秀掰着手指头:“十一号半夜,那就是……三天前?”
蓝峰点点头:“然后呢?他后来是什么鬼样子,你不也看到了吗?”
“啊?”蓝秀讷讷道,“他……他想杀他哥哥……那个姐姐还让柳奶奶去了,也不知道柳奶奶有没有事……”
蓝峰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深吸口气,继续道:“总之这是政变?你比我还早入学一年,什么是政变懂吧?大家都喜欢小总理,但都觉得秘书长才能当上总理,小总理为了当上总理要杀未来总理,而且现在他被关起来,一看就是政变失败了。我们两个又是小总理的人,怎么可能不被牵连?”
蓝秀听得脑袋晕乎,拼命思索着每一个字。
只听蓝峰得意地说道:“还好你哥我聪明,一看情况不对就藏到地下室,不然能跟小总理关一起都算好的了。”
蓝秀疑惑道:“为啥?”
蓝峰扭头瞪眼道:“你傻不傻?我们是秘书长弟弟妹妹吗?小总理才是!他政变失败了只会被关起来,我们政变失败了是要上绞刑架的!”
蓝秀被他吓得一哆嗦,嘀咕道:“为啥?我们又没政变……”
蓝峰长长吸了一口气,再没耐心跟她解释,一拍背后包裹,艰难起身:“快到八点换班了,走!”
可蓝秀又叫住了他:“哥,东西这么重,你能爬上去吗?”
蓝峰身体一僵,不得已又退了回来。蓝秀说得没错,包裹太重,别说爬楼了,连走远路都困难。他惋惜地叹了口气,解开包裹,里面满眼都是他在总理府各处顺来的好东西。然而时间紧任务重,他没犹豫太久,三下五除二就拣出一多半家伙什。
重新背上瘦身大半的包裹,终于轻盈了许多。
“快走!”
他对蓝秀伸出手,蓝秀乖巧地把手伸过来,让他用力握住。
柳期不是第一次被柳望带着飞行,但她是第一次在这么长时间内亲眼目睹、亲身体会到“夜使”。这个奇异的迫使人“眨眼”的异能,内核原来如此简单,就是幻化黑夜。
而浓墨般的黑暗中,柳望失去了踪影,柳期只能感知到那一缕似有似无的异能气息。
两人无视漫天穿梭的驮船浮艇,直线飞过空港,在卯安城边缘的半空停了下来。
夜使消失,柳望显露出身形。
柳期瞥了他一眼,望向下方一众低矮连绵的楼房,家家户户都透出了光,有些是光线稳定的电灯,有些是飘摇不定的烛火,同样的昏黄温暖,又同样的黯淡寂寥。
街道上行人寥寥,偶有行人身影,也是步履匆匆,急着赶路。
除了来时在白天随船穿梭过城区,柳期从来没有踏足过卯泰内城,但她知道,内城是有宵禁的,晚上八点之后,除了需要换班的特殊工种,任何人不得在室外逗留。
空港只是这个世界很小的一点,内城才是体现人们真实生活的一面。
柳望没察觉到她的感慨,他心中也弥漫起淡淡心绪,那个还没抵达的“故地”仿佛膨胀了数万倍,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熟悉的虚影。
他知道,这都是假象。
他用一个话题驱散这种本能抵触的情绪,笑道:“怎样?第一次见你爷爷我的夜使吧?单凭夜使和莫非王土,我有生以来就没遇上过可匹敌的人。当然,现在乖孙女你是一个。”
柳期本不想搭理这种无聊的炫耀,可看了他一眼后,改变了主意,说道:“夜使障目,重力移位,确实变幻莫测。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把异能气息收敛到几近于无,要是手中有武器,让人防不胜防。”
这是她客观的描述,没有捧着柳望的意思。尤其是异能气息,她在实验室时压根不需要收敛,反而需要加倍释放,达到震慑对手的效果。故而她对如何收敛气息,算得上一无所知。
柳望早就看出来了她这方面的短板,毕竟她几次闹出来的动静都极大,要不是祖庭和卯泰之间有四百米高差,恐怕全空港的中高级进化者都能清晰感知到她散发出来的异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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