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齐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上前。其实刚刚在门外,他就偷摸往里看了几眼,看到那个浑身脏兮兮的豆芽菜的瞬间,惊诧、疑惑,以及某种恐惧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将来时路上的豪情壮志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就是你说的变异种?能在瞬间长大,而且不怕你的雷电?”刘队绕着柳期缓缓踱步,质问的话语不自觉中带了一丝轻佻。
一个“是”字从李齐嘴中脱口而出,与此同时,他看到柳期的目光悄然偏移几分,竟定定凝视着自己,不由得慌乱起来,两手抓着裤子,一副做错事的孩子模样。
那个平静地有些木然的目光,在刘队看起来就是傻子的呆,可在李齐看来,无异于猛兽猎食前凝视着猎物,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
床上的方灵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呆愣了片刻才确定自己确实听到了那个词,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开腔:“变异种?小七怎么可能是变异种?军爷,冤枉啊,小七不可能是变异种啊!她这段日子都没发过烧,怎么可能变异呢?”
她的话音未落,陶荣成呼天抢地似的哀嚎也从门外传来。他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几乎是用同样的语调对刘队道:“刘队,刘军爷,肯定是搞错了,我们家小七村里谁不知道?就是个小傻子,小残废,怎么可能成了变异种呢?她要是变异种,那村里那些老欺负她的孩子,不早没命了?”
陶荣成说着,一把抓住李齐的肩膀,问道:“小齐,小齐爷,要是小七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陶叔给你道歉,我给你跪下了!你一个进化者,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她吧。要打要骂都行,你自己动手,陶叔给你递家伙都没问题!只是这变异种的帽子,可不能随便盖啊!”
前半段话不好听,但说得还算在理,可听到后半段,柳期情不自禁地捏了捏拳头,低下头闭上眼,只求个眼不见为净。
刘队被夫妻二人咋呼得头疼,猛地张大嘴,一股非同寻常的吸力从他嘴中席卷而出,空气中似乎有某种气体被抽离原味,疯狂地往他嘴里钻去。奇妙的是,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感受到了这股吸力,但衣服也好头发也罢,都纹丝不动,没有任何一样实实在在的事物受到了影响。
然而,所有人都感觉胸肺发紧,口鼻窒息。柳期更是有热流从脚上喷涌而出,眨眼间通贯全身。
猝然之间,遗迹再次被异能唤醒。
第7章
几秒钟后,强烈的眩晕感席卷了屋里所有人的大脑。方灵表现尤为明显,勉力支起的上身砰一声摔回床板上,不省人事。
刘队见状,长大的嘴一反之前的抽吸,开始向外用力吐气,黑色军服下扩张的胸腔也肉眼可见地收缩回原位。
众人终于能顺畅地大口呼吸,眩晕感开始消散。只有柳期依旧埋首闭眼,压抑着体内涌动的热流。
好强烈的刺激,如果遗迹确实会被异能吸引,那么这个刘队的异能,明显远远强过李齐。好在她反应快,在窒息感来临之前,就察觉到了遗迹的异常,开始有意压制热流,不然这会儿极有可能再次“长大”了。
刘队也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沉声道:“都给老子闭嘴。你们夫妻俩,一个肥差一个瘫痪,能认出个屁的变异种!”
纵使心中怀疑,他依然倾向于相信李齐。毕竟李齐已然是个进化者,若真是故意报复小七这个偏瘫加傻子,办法多的是,没必要大费周章捏造一个不着调的谎言。
“既然你爸妈都说你不是,你自己又不说话,那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刘队再次用审视的目光凝视着柳期,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检,查,身,体。”
变异种之所以称为变异种,就是因为他们都是进化失败后,身体某个部位出现肉眼可见的异常变化。当然,同样作为异能拥有者,他们与进化者的核心区别在于理智丧失程度。进化者理智正常,那是国家栋梁,而变异种早晚完全失智,会对社会造成极大危害,是发现一个就要清理一个存在。
但精神测定是个复杂精密的过程,安置区中条件又简陋,那就只能从身体表征上判断。
“不……不行啊……”
陶荣成一下跪了下来,对着刘队连连磕头,竟不顾片刻前才有过的窒息威胁。
“军爷,小七她是个残废,身体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身上伤也多疤也多,连有些骨头都是弯的,这种检查,对她不公平呀!”
一旦有人被冠上变异种名头,除非身体完好无缺,甚至连明显的疤痕都没有,不然被拖到军队里接受精神测定,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这种事情他见的多了。不只是他,几乎全卯泰的老百姓,都十分清楚政府对变异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
刘队不耐烦地一巴掌扇过去,扇得陶荣成天旋地转,扑在地上咧起嘴。不知是不是不小心伤到了舌头,鲜血顺着空洞的门牙流了出来。
柳期闭着眼睛,清晰地感受到刘队一步一步逼近到身前。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热流似乎又要翻涌起来,此时的她都不用脱衣服,但凡有人碰到她的身体,就能感受到她身上非同寻常的高热,恰好吻合了变异种的发烧症状。
她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再握紧,脑中不断想着怎么办。逃跑?或者突然说话,表明自己也是进化者?
前者简单,但解决不了问题,后者……她完全没有把握,毕竟从刚才的对话中不难推测,自己身体症状,似乎和他们嘴里的变异种极其吻合。
总不能干脆杀了所有人吧?
这个念头一起,就被她压了下去。然而不知为何,这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把她的大脑分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在拼命想着万全之策,一个在衡量起屋子里的人数和战力。
陶荣成和方灵不算,还有四个进化者,不,李齐这个小王八羔子只能算半个,三个半……凭她目前的能力,显然无法快速解决掉他们,但若是任凭遗迹发挥……长大呢?
她闭着眼,清晰地感知到刘队抬起了手,慢慢靠近自己的领口。她的双拳也紧握到了极致,薄薄的皮肤在手指关节上越绷越紧,褪去了所有血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男人的嗓音突然响起在屋子里,让刘队的手停在了半空。
“刘队,人家毕竟是个姑娘,你一个大老爷们,不好吧?”
是八字胡陈二,柳期记得这个干净的、语调微微上扬的嗓音。
“安置区现在就我这个小队,还有你这个插队的在,怎么,是你是个女人,还是你觉得我们队里哪个兄弟长得像娘们儿?”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里离边防所也不算太远,咱们又有浮艇,去接个女兵来,花不了太多时间。”
“再近往返也得一两个小时吧,就为这么个破事儿,还要等这么长时间?浮艇不用源石?守个破安置区已经够让老子憋屈了,老子可不会为她浪费半颗源石。”
陈二不自觉皱了下眉头。把一个人的自尊和生命,与源石挂钩,让他心里有些不快。不过毕竟人家是队长,他不好太直接顶撞,于是转而继续道:“安置区也有女人,我们去附近找一个绝对不会袒护他们一家的……”
刘队哼笑一声,直接打断他:“你说不袒护就不袒护?行,别人我信不过,但你,看在披着同一身皮的份儿上,我还是信得过的。我不查了。”
他回身盯着陈二,勾起嘴角:“你来。”
如同柳期一半,陈二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客观来说,相较于刘队,由他来检查肯定更为公正,他有信心不会错认小姑娘身上任何一个变异部位。可对于小姑娘而言,这屋子里,除了她父母外,由谁检查又有什么分别呢?
哪怕她可能是个傻子,但谁又能确定,这个艰难过着悲惨人生的小姑娘,心里没有留存着最后一丝自尊?
最起码,从他一眼便看见的那双清澈眸子,陈二就不觉得她真是个彻底痴傻的孩子。
“让我来。”
一个柔婉的女声及时挽救了他骑虎难下的局面。嗡嗡的轰鸣声中,一个穿着雪白衬衣的女子姿态优雅地从门口飞进,松松挽起的长发柔顺地飘拂在空中,精致的妆容下,是一抹浅淡得恰到好处的笑意,好似一条在水中游荡的美人鱼。
“左中副。”
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渴望后,刘队和敦实士兵齐齐行了个军礼,只有陈二后知后觉似的慢了半拍。
左岚轻巧地落在地上,在胸前十字交叉的绑带上轻轻一按,关掉了背后的飞行器。她嘴角噙着笑意,仿佛荡漾着水光的眼眸在各人身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到柳期身上。
“小七是吧?我来帮你检查身体,不用怕。”她边说边走向前,而后对其他人命令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把他也带出去。”
她瞥了眼躺在地上,眼睛直愣愣盯着自己,嘴上的血就像哈喇子一样流淌的陶荣成。
就算身强体健,有这样的父亲,人生也足够不幸了。
木门吱呀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三个女人。方灵昏迷着,左岚则双臂支在腿上,弯着腰对着柳期。柳期也终于抬起了头,回看左岚的眼眸中,蕴满了泪光。
大大的眼睛,线条干净又饱满的双眼皮,漆黑的眸子镶嵌在纯白的眼球中央,泪光如湖波粼粼,楚楚可怜得令人心疼。
“不怕,不要害怕。”
左岚的语气温柔到了极致,伸手想去抚摸小姑娘的头发,不料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连退好几步,最后靠着墙滑坐了下来,泪珠子簌簌而下。
左岚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之前在门外看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站着,还以为安抚、检查一下只是件捎带手的事儿。她没有孩子,也不擅长和孩子打交道,一边心疼着小姑娘的遭遇,一边又有些犯难。
小姑娘有残疾,身上必然有些不同常人的地方,说实话检查身体又不是她的强项。即便是哄着小姑年检查了身体,她也拿捏不准有异常的地方到底是不是变异。说实话,自打片刻前和小姑娘对视几秒,她就从心底里不觉得她是变异种。
哪个变异种会拥有如此清澈的眼神?要知道,失智的变异种,最吓人的地方就是狂乱的、不受控制眼神。
为难间,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她走过去将门打开一道缝,是刘队。
“左中副,我手底下人来报,安置区外发现一具尸体。”刘队说着瞥了眼屋里的柳期,压低声音,“是安置区里叫阿亮的男孩,死状……异常,很可能是变异种干的。”
对于他话语中赤裸裸的暗示,本来就不喜欢他的左岚,心中更是反感,脱口道:“别看了,她不是变异种,我检查过了。”
刘队面上掠过一丝狐疑的神色,还没开口,只听左岚又道:“怎么,不信我?是不信我对卯泰的忠诚,还是不信我的,能力?”
刘队悚然一惊。
没见到左岚时,他虽然看不太上小总理,但对这个小总理的心腹还是有几分佩服的,据说不但一手风盾异能十分厉害,而且有本事协助小总理,把三教九流汇聚的空港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才能以二十九岁的年龄,坐火箭般升上中将副官的职衔。
可真正见到左岚后,或许是她的美貌实在太过突出,以至于他不经意间淡忘了她取得的种种成就,甚至潜意识里开始隐隐觉得,她能以令人咋舌的年纪爬上这个位置,完全是凭借着美貌……
面对着中级进化者的压力,让他顷刻间冒出了冷汗,讷讷地没敢再说一句话。
而屋子深处,昏暗的光线中,柳期睁大的眼睛早已没了泪水,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阿亮……死了?
这个事实让她太过震惊,以至于小七遗留的情绪,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完全迸发了出来。
第8章
柳期没有哭,或者说小七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哭,而是立刻马上跟着那群士兵赶到案发现场,希望他们是认错了人。
但柳期抑制住了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冲动。她刚从变异种嫌疑中暂且摆脱出来,而且从刘队对左中副敬畏的态度看,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自然,她也不该在这时候跟着跑出去,堂而皇之地处在别人视线中,那只会再次给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在左中副带上门出去后,柳期几乎是屏着呼吸压抑着情绪,踮起脚尖,望着窗外一行人离开。
李齐……
阿亮从地下通道跑开后,李齐马上就进来了。他肯定见过阿亮,就算不是凶手,他也是最后一个见过阿亮的人。
巷道中,李齐似乎有些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刘队叫了好几声,才失魂落魄地跟在队尾离开。
他……到底是不是凶手?
“死状异常”“可能是变异种”,刘队的话回响在耳边,让柳期也觉得李齐杀掉阿亮的可能性不大。但也就是不久之前,若地下通道内站着的是真正的小七,恐怕早已被李齐的雷电轰得焦黑。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杀掉阿亮,也不无可能。
必须要查,但不是现在。
随着凶手的疑问盘绕在心头的,还有另一个刚刚沉下去不久的问题。
柳期注视着窗外陶荣成的背影,见他恭恭敬敬目送其他人离开后,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血痰,竟没有选择回屋察看妻女情况,而是跟着离开了巷子。
看样子是要去上工。
也好。柳期回过身,走到床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窝头。听着床上细微的呼吸声,她默立了好一会儿,最终仍是握住了方灵的手,轻轻揉捏着。
哪怕在潮湿气候的雨带住了小一个月,方灵的手摸上去依然干燥枯瘦,指甲根处脱皮严重,想来是长期缺乏营养所致。
这个有过,并且持续在经历着悲惨遭遇的女人,连在睡眠中的呼吸都这么脆弱和艰难。但她会为小七藏食物,会在小七伤心落泪的时候给予母亲最真诚的关切,会在外人面前惊惧但坚定地维护自己的女儿……
哪怕在短短的七年间,小七过得并不幸福,但柳期依然清晰地感知到了小七对她的爱。然而此刻,她却要因为阿亮,再次撕扯这个女人从未愈合的伤疤。
不知过了多久,方灵微弱的呼吸声中断了。她轻声□□着,转了个身,颤动着稀疏的睫毛睁开了眼睛。看清面前小小的人儿后,她惊醒般反握住了柳期的手。
“小七,小七你没事吧?太好了,你没事……”
方灵挣扎着坐起,将柳期拥入怀中。睡梦中,似乎有另外一个她,注视着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小七被士兵抓走,而病弱的身体却连床都下不了,只能滚落在地上,无力地拍打着地面。
抚摸着后颈的手掌冰凉,面前的怀抱却如此温暖。柳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缓慢但坚定地推开方灵的怀抱,第一次在她面前开了口。
“我没事……妈妈。”
稚嫩而清脆的嗓音第一次响起在这间屋子中,也是第一次响起在方灵的耳中。
方灵睁大眼睛,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还在梦中没有醒来。
柳期动作轻柔地抹去她面庞上的泪水,目光从蜡黄皮肤上的黄褐斑,慢慢移到她翻着泪光的眼睛上,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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