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声响蓦然从远处传来, 四周枝叶簌簌而动, 好似一股庞大的力量的余波，刹那间传遍了整座帝山上下。
“是谁？！”
极为愤怒的喊声震动天际。恐怕不只是空港，连整个卯安城都能听到这如雷的怒吼声。
孙元盛！
黄金的心提了起来, 随即又放了下去。虽然他被惊动了, 但从他的怒吼显而易见地传达出了一个信息——
柳期她们行动顺利, 并且没有被崂山道士抓住尾巴。
孙元盛的回荡的余声刚沉下来, 下方突然响起细微却连绵的脚步声。
黄金忙沉下浮艇，望向声音来源。那是一条山溪的转弯处, 酷暑之下, 山溪早已干涸，丛生的杂草掩盖住了窄窄的溪床。
随山溪而下, 确实是计划好的线路。
然而, 黄金视野所及之处, 已然没有半个人影。但沙沙的脚步声确实连绵不断, 间或出现石子滚落的声响。
疑惑之中, 他积蓄起异能, 驾驶着浮艇向那边飞去。
“哎，悠着点儿，再飞撞人了哎！”
一个陌生的男人嗓音响起，语调有些流气。
只闻人声不见人影，黄金自然万分戒备，铜皮铁骨已然上身，沉声问道：“谁？”
他刚问出口，只见眼前人影一闪，熟悉的瘦小人影凭空出现。
柳期抱着黑猫，对着身边的空气道：“别闹了。当归，你先带她们上船。那边的货箱，看见了么？”
随着她的话声，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从空气中显现出来。圆脸白皙、浓眉大眼的小男孩拉着一个目光呆滞的小女孩，小女孩拉个另一个目光呆滞的小女孩……接二连三，数十人排成了一个长队，在溪边裸露的岩石上一一显现。
望见黄金双目圆瞪的惊诧表情，当归满脸自得，勾着嘴笑道：“怎么，没见过大妖的神通啊？大惊小怪。”
他刚说完，后脑勺上便挨了柳期一巴掌。
“别废话，快去。”
“好嘞！小乌龟得令！”
遭到鄙夷的黄金没有收起目瞪口呆的表情，对柳期问道：“他？当归？那只乌龟？”
柳期一曲腿，整个人上跃数米，轻灵地落到浮艇之上。她一边将华丽放到甲板上，一边回答道：“没错，他化形了。”
黄金望着下方鱼贯经过的女孩们，继续问道：“这个隐身能力，是他的本命神通？”
问完这句话，他直觉感到不对，扭过头，果然见到柳期投来意味莫名的目光。
“怎么了？”
柳期却没回答他，趴着船舷望向下方，开口道：“出来吧，别藏了。你们要找的不是我，是他。要找你们的也是他。”
黄金听得一头雾水，只见下方的溪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肤色黝黑的精瘦青年。他豁然反应过来，一开始时，不就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先跟他说的话么？
或许是几十人同时凭空出现的景象实在太过罕见，又或许是一只乌龟变成的可爱男孩太过吸睛，以至于他都忘了有过这一茬。
黝黑青年现身的同时，上方的山溪转角处也响起稀疏的脚步声。黄金抬眼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从拐弯处走出。其中那个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的男人背后，飘荡着一角淡青色的裙摆。
黄金忙从浮艇上一跃而下，快步跑到男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接过李清雅。那张素雅的面容静静靠在他的臂弯上，柳眉轻轻蹙起，容色苍白。
“清雅。”黄金轻唤了一声，见李清雅毫无动静，转头望向柳期，“她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面前一脸颓废气息的男人：“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黄金松了口气，这才打量起对方，以及他身边那个短发的、面容英气的女人。
“你们是谁？”
他问着，下意识望向最先说话的精瘦男人。那人穿着奇怪的黑色连体衣，瞟过来的眼神透着懒散和百无聊赖。
回答他的依然是身前的颓废男人。
“晨曦基地。”颓废男人吐出四个字，看过来的目光如同笑容一样和煦，“听柳期说，你在找我们？”
夕阳照耀在如同碧波的山林之上，森绿的树冠绵延成海。一艘拖着长条货箱的驮船静静悬浮在海面之上，一人一猫趴着船舷，望向前方由远及近的浮艇。
“你看，浮艇在这个地方，像不像以前海边冲浪的帆板？”柳期突然问道。
“还真是。”华丽咯咯笑着应答，只是语气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虚弱。
浮艇在驮船边停下，调成成悬浮模式后，黄金从上面跳到驮船之上，对两人道：“和边防所打过招呼了，驮船随时都能离境。”
华丽望向远处那座从树冠中钻出的哨塔，调侃道：“跟黄怀打招呼才有用吧？”
黄金没有生气，无奈地摊手道：“这里不像你们妖族的地界，难免有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再说，我们不是把人都抢回来了么？”
“瞧你说的，好像我们妖族只会打打杀杀似的。”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若我们也只凭力量说话，恐怕整个卯泰都找不到我黄金的立足之地。”黄金说着看了眼柳期。
华丽眼睛毒辣，示威似的扬了扬爪子，说道：“姐姐我警告你啊，别老想着把我小妹当枪使。”
黄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合作，是合作，各取所需而已。”
柳期接过话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再背着我搞小动作，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黄金尴尬之色僵在脸上。说起来，这一出的人贩子事件，起因就是他想闹出些动静，将柳期包装成晨曦基地成员，借此来引出真正的晨曦基地。只是没料到短短两天内，会出现这么多波折，不但挖出了崂山派这个隐秘买家，而且把黄怀也引了出来。
“我跟你们道歉，是我存了私心。不过话说回来，能救下这些孩子，终归是一桩好事，不是么？”
柳期不可置否地撇撇嘴，说道：“滚吧，看着心烦。招待你的昭阳朋友去。”
黄金摸着鼻子“噢”了一声，转身走开。
华丽笑道：“柳小妹，你现在跟几天前不太一样了噢。比起第一次在这片山里认识，感觉……嗯，更舒展了。”
柳期想了想，说道：“可能是适应了吧，这个三百年后的世界。对了，华丽，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
华丽闻言沉默了片刻，忽然回头叫道：“百灵！”
一只灰扑扑的小鸟正和新认识的小乌龟打闹着，听到呼唤，赶紧扑棱着翅膀飞出货箱。还没飞到华丽身边，它看懂了华丽的示意，又从货箱某处叼了一颗灰白的圆球，放到了柳期手中。
“这是？”
柳期不解地看着手中的圆球，除了表面圆润光滑，毫无奇特之处，怎么看都只是一块打磨过的石头。
华丽没有回答，盯着停在柳期肩膀上的百灵，问道：“还不走？”
“我要听，我要听！”
百灵的声音少年气十足，语气却像个孩子。见华丽豁然扬起爪子，呲出两颗尖牙，它忙扑腾到空中，盘旋两圈后，不甘心地飞去找当归。
华丽这才对柳期道：“这是妖丹，你没印象了？离安置区不远的那个坑……应该就在那边吧？”
黑毛白底的爪子指向船外某处。
柳期这才想起来，自己去寻找阿亮尸体的那个晚上，在最初苏醒的深坑处找到的那颗珠子。本以为那是查找杀死阿亮凶手的线索，但后来便再也没想起过。
“原来是妖丹？难怪……”她端详着手中的珠子，疑惑道，“我记得它是白色的没错，但有些透明，摸上去也是冰凉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华丽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而问道：“那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人，长相……很刻薄，穿一件绛红色的袍子？”
柳期蹙眉回忆着。她的脑子里，这几天的记忆都十分清晰，只有刚以小七的身体苏醒的那一段，显得混乱而模糊。
“你说的那个人，也是妖族吧？我不记得长相，只记得他长着鸟嘴，舌头很长。小七就是被他的舌头刺穿了心脏。”柳期回忆，突然明白了华丽要问的事情，“他也是妖修？这颗妖丹就是他的？”
“没错，他叫百罗刹，本体是只伯劳鸟。柳小妹，他是你杀的么？”华丽问着，抬起一只爪子搭在柳期的手背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把事情搞清楚。毕竟……呵，那家伙嗜杀成性，还喜欢吸人血，阴沟里翻船是迟早之事。若真是死在你手上，倒也不算亏。”
柳期凝视手中圆珠，想把记忆中的画面看得更清楚些，过了片刻道：“应该是。华丽，他是不是你朋友，或者说，我杀了他，是不是给你带来了麻烦？”
华丽心中暗叹一声，语气却十分轻松：“姐姐我才不会跟那种人做朋友，同事而已。放心，没有麻烦，一点都没有。”
她说完，不等柳期开口，转移了话题。她撇头望向货箱，低声道：“柳小妹，我这趟回去，短时间估计出不来了，你自己在这儿小心点。会谈的事我大概也搞明白了，哪怕有黄金暗中作梗，昭阳被瓜分也是迟早之事。晨曦基地这几个人，在这种时候，恐怕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华丽说着，继续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还好碰到他们的时候，你已经脱离变身状态。柳小妹，你现在的雷电异能最起码是中级进化者的实力，没到最后一步，千万不要暴露变身异能。要知道，在任何碎土，一个人的异能太过厉害，不但会被人千方百计握住刀柄，甚至会给你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黄金也好，李清雅也罢，他们人不坏，但接近你都各有目的。只是他们都见过你的变身异能，你只能多留个心眼。但晨曦基地，亡国之奴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很难有道德和良心可言。若被他们发现了你的真正实力，你就要小心被他们推到前面当箭靶子了。”
一番话说下来，只见柳期微笑着望向自己。
“华丽，我看着很笨不？”她问道，“不过还是谢谢。等这边事了，没别的事情耽搁的话，我就去赤炎岛做客。”
华丽也笑了起来，不再继续上面的话题。她问道：“你确实想清楚了，不让小蓝兄妹跟我走？河晏岛那边我熟，是个难得的与世无争的碎土，孩子们到那边，应该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柳期摇头，目光转到远处，说道：“被你点透之前，我可能会让他们跟着你走。但现在，我觉得我有能力照顾好他们。况且你们说得没错，蓝峰心理上确实有点问题，我也不想把难题抛给别人。等到时机合适，我会给他们安排好去处。”
华丽叹气道：“才认识几天的孩子，你是不是太关心了？柳小妹，如今这个世界和你记忆中的不一样了。修士、进化者、变异种、普通人，还有剩下的万物生灵，每个人能顾好自己，就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每一天，每一个时刻，有多少人会死，又有多少降生在这个世上的生命，会成为拥有超凡力量的存在……按你现在的心态，以后不得累死……”
柳期笑着打断她：“行了，瞧你这婆婆妈妈的样子，哪里还像我认识的那个华丽？”
驮船向着夕阳的方向远去，在晚霞中，如同一只孤鸿。
悬停在边境死涧上空的浮艇缓缓掉头，一路向北，往空港飞去。
黑猫懒洋洋地趴在驮船中央的操控台上，指挥着当归按下复杂的按键。
当归兴奋地照做，满脸拜服，对华丽道：“不愧是妖尊，连这么复杂的驮船都会开。”
“那是，我们密行使东南西北地跑，这点小小的技能哪能不会？”华丽语气不屑，然后转为郑重，“姐姐我警告你啊，私底下你怎么都行，等到了赤炎岛再这么胡乱叫，小心别人扒了你的龟壳，把你拿去炖甲鱼汤。”
当归嘿嘿一笑：“本大妖是小乌龟，又不是王八。乌龟怎么炖得出来甲鱼汤呢？”
这时，还未化形的小妖百灵从后头货箱中飞了出来，叫道：“睡着睡着，都睡得很香！”
它飞到华丽头顶，刚想落到她脑袋上，又挪了挪，落到她身边。
灰色小鸟在操作台上来回跳了两下，引来当归慌慌张张地大叫：“死百灵臭小妖，别瞎蹦！万一踩到什么键，坠机怎么办！”
百灵满不在乎地扑棱了几下翅膀：“这里就你这只王八不会飞，坠机就当烤王八呗！”
当归被气得哇哇大叫，满嘴都是“本大妖本大妖”。百灵却没有再理他，低下鸟头看着华丽爪子底下的灰白妖丹，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不是说一密身死，二密受罚么？”
昏昏欲睡的华丽抬起眼皮：“那也是姐姐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警告你啊，到时管不好嘴说漏了，姐姐我立马让你变成烤小鸟。”
“嘿嘿，烤小鸟好，本大妖喜欢！”
当归站在驾驶座上，一边说着，一边快活地转动船舵。驮船顺滑地摆动船头，转而往南方飞去。
第79章
旅店不大的门敞开, 昏黄的灯光射进外面昏暗的夜里，仅仅尺许之外，便不得寸进。人声鼎沸、繁华热闹的空港, 似乎与这家位置最为偏僻的旅店无关。
老板娘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面, 一只手撑着白腻的胖脸, 另一只手握着瓜子，眼睛瞧向门边, 怔怔发愣。
店里唯一的住客似乎很忙的样子，整天不见人, 估摸着今天晚上又是夜不归宿了。
倒不是老板娘爱管闲事, 只是那个叫柳期的小丫头, 不知为何入了金婶儿这个臭脾气的眼，与自己竟也十分投缘。哪怕聊得不多，但拄着脑袋、端着酒杯各自饮酌的感觉, 莫名有种老友相逢的气氛。
正想着, 呆滞的眼珠子突然一个转动, 瞬间找回了所有精神气。
“哟, 我的大忙人，回来啦？”
老板娘笑着磕了个瓜子, 随后把瓜子壳重重“呸”了出来。她看见了柳期身后的黄金, 以及被黄金横抱在臂弯上的浅碧色人影。
一个出手阔绰的纨绔子弟，一个温柔贤淑的富家千金, 凑在一起还能怎么回事？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哪里都顶好的姑娘, 偏偏眼神不咋地。我说柳期小妹妹啊, 该不会, 这两位真是你爹妈吧？那你可……哎？这几位贵客是？快进快进。”
黄金身后, 又有两男一女走了进来。打头的男的一头自来卷, 胡子拉碴，阴郁的眼神下方是两团乌青乌青的黑眼圈，邋遢模样和她男人阿二有得一拼。中间的女人是典型的男人婆，个高英气，短发极为利落，若不是胸脯高高耸起，乍一看下倒像个锋芒毕露的帅小伙。最难看的就是最后的精瘦青年，一身黑皮不说，歪着嘴斜眼看人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油腻小痞子。
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老板娘一眼之下的印象，并不影响她笑脸迎人。
然而她看黄金不顺眼，黄金亦如是。黄金没有给她再开腔的机会，赶在晨曦小队开口前冷冷应道：“再开一间房，六小是吧？”
说话间，三张紫色粮票被拍在了柜台上。
“哎——别急。”
老板娘最喜欢的就是客人财大气粗的样子，但黄金的财大气粗，偏偏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把瓜子放在柜台上，翘着兰花指捏起粮票，瞟向黄金：“通行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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