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瑶听了,也说:“大胤有定国安邦的宰甫将才,亦有躬耕乐道的闲散隐士,那为何女子除了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之外,不能有别的选择?”
“这、这、这,于理不合!”
“荒谬!荒谬!简直太荒谬了!”
“无怪乎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司业,他们……”
眼看着学子这边越吵越激烈,特别是沈家俩姑娘的话越说越离谱,国子监监丞急得直冒汗,忍不住求助容谙。
容谙看着那边,没说话。
一直沉默的赵徽鸾冷冷勾唇:“你们是对本宫有什么意见吗?”
“本宫不过是闲来无事与好友谈谈话本故事,何时轮得到你们指摘?”
几个没事找事的学子忙低头,连道“不敢”。
容谙同监丞道:“听到了吗?”
“啊?”
等容谙走远了,国子监监丞才明白过来,容司业的意思是公主都说是谈论话本了,无需小题大做。
陶玄知暗道殿下还是同小时候一般厉害,然后把目光从真宁公主身上收回来,宣布散学。
学子们生怕再度惹恼了真宁公主,一个个散得飞快。
温言跟在沈之瑶身后,暗暗打量,越发觉得这女子与众不同,更加欢喜了。而跟在温言身后的温霓禾,看自己兄长这副廉价模样,觉得丢人极了。
沈知韫瞅瞅不说话的章云驰,又瞅瞅仍是一脸不耐的赵徽鸾,说了句“我先回去睡了”,便走了。
陶玄知谨记当年赵徽鸾说的“从未见过”,未曾表露出与公主相识的痕迹,走时朝赵徽鸾拱了拱手。
要走时,章云驰挡住他去路。
没有任何话语,只是恭恭敬敬朝陶玄知深作一揖。
陶玄知明白他是为当年之事表示感谢,他微微颔首,受了章云驰的礼。
再度举步要走时,赵徽鸾叫住了他。
“陶监丞,父皇的身体如何?”
“陛下身体康健。”
“近来服的什么丹药?”
陶玄知愣住了。按理,他是不能透露的,哪怕对方是公主之尊。
赵徽鸾也没想他能告诉自己,重生一世,她还能不知自己的父皇吃什么丹药?
“本宫在国子监不能侍奉尽孝,心中委实记挂父皇。”
“臣会将殿下的孝心转达给陛下,陛下想来会很开怀。”
“陶监丞。”
赵徽鸾伸出指尖点着桌面,看面前人腰弯得更深了些。
“不知陶监丞是否会想念家中父母?”
“臣孤寡一人,家中已无任何亲眷。”
赵徽鸾状似恍然,点点头。
“本宫隐约记得,陶监丞的老家是在北边,河曲之地?”
“是。”
“你的亲眷是在八年前瓦剌南侵时丧生的吗?”
“是。”
“那真是可惜了。”
想当年,萧家有心收复河曲之地以巩固大胤门户,不料卷入温鸿的夺权之争,成为牺牲品。转年,瓦剌便南下进犯,多少无辜百姓丧生瓦剌铁蹄。
陶玄知沉默一瞬,回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强求。臣已经看开了。”
赵徽鸾点点头,让他回去了。
章云驰看着人走远,嗤笑道:“前尘往事如烟散,他如今做了钦天监的监丞,品级虽不高,但得陛下信任,圣恩正隆,当是享受生前荣耀的时刻,又岂会为了亡故多年的亲眷拼上自个的前程?”
“本宫只是想起先生说的攻心为上,试一试罢了。”
赵徽鸾摆摆手,想起陶玄知拱手相握的拳头,暗道,或许她已经种下一颗种子了呢。
“他们都走远了,咱们也回吧。”
赵徽鸾起身欲走,却见章云驰煞有介事地朝她作揖。
“简简,多年来未曾与你说过一个谢字。谢你当年护住祖父与父亲,护住靖武侯府。”
章云驰记得,当年赵徽鸾一字一顿与他说“晏礼哥哥,你怕是回不去北境了”。
他当时气得要死,伸手抓了个枕头砸过去。
枕头砸空了。
赵徽鸾抱着枕头蹲在他面前,小小一团,粉妆玉琢的。但说出口的话又狠又坚定。
“章晏礼,你想清楚,是你留在燕都,还是舅舅与外祖下昭狱?两条路,你只能选一条。”
他只当是赵徽鸾飞扬跋扈不讲道理,在那威胁他。
可后来随着年岁的长大,他见多了帝京里的朝富贵夕落魄,才渐渐明白当年他家有多凶险。纵使有钦天监的星象占卜,亦是要靠比他小的妹妹挽大厦于将倾。
赵徽鸾含笑弯腰,对上自家表哥认真的眸子。
“晏礼哥哥如此大礼,倒叫简简不好意思了呢。”
“简简,你若有事需要我出力,但讲无妨,不必事事一个人扛着。”
赵徽鸾咧嘴笑眯了眼。
她站直身,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踏着月色下山。
山风送来她清脆的声音。
“你啊,只管安心地走你的科举之路!今年院试,明年乡试,后年会试,本宫便只等着你金榜题名。”
章云驰小跑跟上去,又忍不住往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看。
“不必看了,是容谙。”
“你早知道容司业在那里?你还敢……那样说话?”
“他那么认真负责的一个人,怎会留学子在山上,自己先走?更何况这个学子是本宫呢!”
“简简,你就这么相信容司业吗?”
赵徽鸾想了想,没说话。
两人一道回来学舍,分开后,她才喃喃道:“好像也没那么相信吧。”
父皇母后那般举国称赞的伉俪夫妻,不也说翻脸就翻脸了吗?
何况她与容谙什么都没有。
人与人的关系,还是以利益作连结最为牢靠。
她与容谙,也理该如此。
第27章 结盟
听说温言约了沈之瑶在崇文阁前边的那个亭子里见面。
赵徽鸾兴致勃勃赶过去偷看,发现自个上当了。
温言冲她作揖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劳烦殿下帮温某约一下沈姑娘。”
赵徽鸾转身想走。
温言又死乞白赖地绕过来,再作一揖。
“殿下先前说助温某一臂之力,如今温某便只差殿下这一臂之力了!”
“温某改日请殿下吃水云间的百合酥皮鸡。”
赵徽鸾眼皮子动了动。
“还有红袖馆里的酒。”
赵徽鸾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啊!”
温言藏身在假山后,看她直奔崇文阁。
“沈姑娘这么用功,是真的想考科举吗?天色已晚,小心烛光伤眼睛呢。”
沈之瑶闻言抬头,只见赵徽鸾款款而来,笑吟吟的模样,让人瞧着心生欢喜。
“谢殿下关心。”
可她说出来的依然冷冷清清。
“方才本宫偶遇容司业,他有事寻你,说是在那边的亭子里等你。”
赵徽鸾手指了指身后,“想是有话同你讲。”
沈之瑶清冷的眸子直视赵徽鸾,须臾,她点点头。
“有劳殿下相告。”
赵徽鸾目送沈之瑶的身影往亭子的方向走去,她来到假山后,同温言道。
“别忘了你说的,红袖馆里的酒!”
温言朝她重重抱拳。随后整了整衣冠,从假山后走出。
赵徽鸾嫌假山离得远,看不清亭子里的情形,便猫着身子,借花丛遮掩,一路慢慢靠近。
“殿下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容谙的声音,赵徽鸾吓了一跳。
“嘘!”
她招招手,示意容谙往花丛后靠靠,以免打扰亭子里的两人。
容谙往她身后站了站,顺着赵徽鸾的视线,亭子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殿下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国子监啊。”
“国子监又是什么地方?”
赵徽鸾笑了。
她也不管亭子里的两人,站了起来。
她的个头放在同龄女子里不算矮,但容谙太高了,她只堪堪到人家的胸口。
她昂着头看容谙不太好的面色,笑问:“先生是不喜本宫在国子监里做与学业无关之事?还是不喜本宫撮合他二人?”
容谙的面色更沉静几分。
赵徽鸾挑衅似地扬了扬眉,提高声量:“温青玉,你听着,你若当真想娶沈之瑶,本宫替你们保媒!”
只是她说这话的时机不对。
她刚一开口,满天烟火炸开了,将她的声音盖了个严实。
但与她离得很近的容谙却是听到了的。
“殿下,微臣有话同您说。”
容谙说完,忽见赵徽鸾神色不对,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女子的面容上,竟显得空洞可怖。
“殿下,你……”
“容、容谙,本宫、本宫害怕。”
声音颤抖破碎,已带有明显的哭腔。
容谙看了眼还在继续的烟火。
“臣冒犯了。”
他说着,抬手捂上赵徽鸾的耳朵。
“殿下,随臣来。”
容谙带赵徽鸾进到崇文阁,将人安置到椅子上,刚起身,衣摆就被拽住了。
赵徽鸾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容谙,你别走。”
“殿下莫怕,臣不走,臣只是去关门窗。”
握着衣摆的手又紧了几分,然后才放开。
容谙关好门窗回来,只见赵徽鸾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右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扣着左手大拇指。
容谙瞧着有些于心不忍,手指动了动,想握住赵徽鸾的手不让她自伤,又觉得于礼不合,只得放下。
“殿下害怕烟火,是吗?”
闻言,赵徽鸾停下抠手指的动作。
她抬眸,定定望着矮身蹲在她面前与她说话的容谙,摇了摇头。
“本宫原是很喜欢的。只是……”
只是前世,便是在这烟火声中,内侍掐着她弟弟的脖颈强喂毒药,也是在这烟火声中,弟弟在她怀里一点点失去温度,还有她……发了疯似的砍杀阻拦她的侍卫。
“容谙,你知道吗?宫里每年除夕都会放烟火,本宫真是讨厌死了!”
“本宫若有幸活到十七岁,一定要在十七岁的生辰宴上,放整整一晚的烟火!”
“但在此之前,本宫一眼都不想看到它!”
容谙听得很清楚,但很疑惑,想问又不知如何启齿。
耳边的烟火声渐渐淡去。
赵徽鸾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她看出容谙眸中的疑惑,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
“容卿放心,本宫无疾!”
容谙忍俊不禁。
害怕的时候一口一个“容谙”,现在好了又“容卿”。
他摇摇头,站起,去到一旁的桌案前坐下。面前有一张抄到一半的纸,看字迹应是沈之瑶的。
刚要去拿起来看,面前罩下一片阴影。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拍在宣纸上。
“容卿!你与本宫联手吧!”
容谙抬眸望去,正对上小姑娘一双又大又圆又黑又亮的眸子。
“殿下这是何意?”
“本宫观容卿面相,理应是高官厚禄之辈。只是容卿在燕都一无根基,二无人脉,三又不愿随波逐流学做王贺。你的仕途必然不如旁人顺畅。”
容谙笑道:“臣不知,殿下还会观面相。”
“料是春风难解意,朱藤含蕊有开时。容卿,你不也很清楚自己的前路吗?”
赵徽鸾身子往前探了探,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笃定道:“本宫不信容卿你不想拜相入阁!”
“容卿,你与本宫联手,本宫助你入内阁掌权柄,如何?”
容谙想起那晚在山头赵徽鸾同陶玄知说话的场景,话不多,但句句机锋。
先是问陛下身体,以寻常开场迷惑之;再问丹药秘事,以扰乱心神;又坦言记挂,拉进之;接着以情理反问之;最后直点河曲之地、瓦剌南侵。
循循诱,步步逼。真宁公主,委实不能小觑。
“那么,殿下想要什么呢?”
赵徽鸾眼珠子一转,道:“待你入阁,你便知道了。”
“容卿这是答应了?”
容谙低下头,淡淡道:“殿下不信臣。”
赵徽鸾沉默了,收回按在宣纸上的手,紧握成拳。
“容卿,本宫要你助太子顺利登基。”
容谙惊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尚且安在,真宁公主这话听起来实在大逆不道!
第28章 沈谢
赵徽鸾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话,知容谙误会了。
“本宫并非是要犯上作乱。而是世事无常,人心无常,本宫今日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之尊,明日便可能是人人唾弃的阶下之囚。”
“容卿,本宫的心之所愿,是永享这荣华富贵。”
赵徽鸾说着,抬起右掌。
“容卿可愿助本宫?”
容谙缓缓站起,看着面前人明丽的容颜,细细探究。
明明说的是“可能”,明明是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怎么从真宁公主口中说出来,仿佛她已经经历过一般?
容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然后抬起,带着从容与坚定,与赵徽鸾击掌为盟。
赵徽鸾笑了,清透的眼眸里映着烛光,宛若星河璀璨。
“那从今以后,容卿便是本宫的人了!”
“既如此,容卿是否可以坦言相告,你与那沈之瑶可是旧相识?”
容谙刚要收手,反被赵徽鸾握住。
掌心温温热热的,着实令人不太好意思。
“殿下,你逾矩了。”
赵徽鸾难得见他窘迫的样子,稀奇得紧,又捏紧了几分。然后瞧见容谙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嘿~”
赵徽鸾忍不住笑出声。
容谙用力抽出手,握成拳,负到身后。
“殿下,时辰不早,你该回学舍了。”
“不忙。”
赵徽鸾闪身挡住容谙去路。
“容卿,你还没回答本宫,你与沈之瑶……”
“殿下想知道什么?”容谙从方才的窘迫中缓过来,“不如殿下先说一说殿下的想法?”
“本宫觉得她不像沈家的姑娘。”
“那殿下觉得她像谁家的姑娘?”
“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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