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嵩接过汪全递过来的几本章奏,他快速浏览了几眼,就搁在了案头,起身来到殿中央,朝上躬身一拜。
“云侯这是承认了?”次辅宋知鸣拧起了眉头。
其实他们几个是不愿相信安南侯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的,大胤难得出现将才能平外患。
“臣确实杀过商贩与沿海百姓。但并非冤杀,亦非屠戮。”
面对众人疑惑,云嵩朗声解释道:“肆虐江南沿海一带的海寇,并非全是扶桑倭人,亦有我大胤商贩与沿海百姓。”
“荒谬!”汪全惊道,“我大胤百姓岂会与扶桑倭人为伍?”
一直静默未语的容谙听到这话,眉尖一挑。
果然,云嵩已将他的百般叮嘱抛之脑后:“自大胤实行海禁以后,诸多以海上商贸起家的商贩暗中与海寇联手,从中谋利。亦有靠海为生的百姓为生计,下海为寇。”
闻言,赵徽鸾同一众阁臣都蹙起了眉头。
汪全暗道,征战沙场、战无不胜的安南侯又如何,还不是莽夫一个,一激一个准。
他凉凉开口,问云嵩:“云侯的意思是,我朝实行的海禁之策不妥,才导致如此结果?”
容谙转眼看向座上的赵徽鸾,见她眉峰微拢,搁在桌案上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大拇指指腹。
“汪大人!你倒也不必如此解读本侯的意思。”云嵩笑眯眯看向汪全,“难道汪大人会因为每日都要拉屎,就说吃饭无用吗?”
哗啷一声,众人目光齐齐望向赵徽鸾。
赵徽鸾扶起被她碰倒的茶盏,呵呵干笑两声:“抱歉抱歉,云侯继续。”
汪全脸色涨得通红,云嵩却似无事人一般,甚至扬了扬眉。
云嵩收敛笑意,正色道:“人活于世,不止有一种活法,有人另辟蹊径,谋生立命,有人剑走偏锋,将律法踩于脚下。当那些人选择与扶桑倭人为伍时,就该想到会有何等后果。”
他说着,朝赵徽鸾拱手拜下:“于臣而言,凡将刀剑反过来对准我大胤子民的,欺辱手无寸铁之辈者,纵使他与臣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臣也不认他是我大胤子民。”
“臣以为,这些人比海寇更可恨,凡扰民生安乐者,同犯我大胤疆土者,都当杀!”
宽阔的瑶光殿内,云嵩的声音坚定决绝,掷地有声。
汪全抿紧了唇,说不出一句话。
殿内,陷入沉寂。
赵徽鸾看了眼首辅裴晴江,裴晴江扭头同几位阁臣商议后,道:“云侯所言在理,但云侯所说海寇中含括大胤百姓一事,我等认为当细细查过才能下定论。”
“殿下以为呢?”
赵徽鸾点点头,毕竟片面之词嘛。
就在这时,殿外有锦衣卫急呼有要事求见。
“启禀殿下与诸位大人,有人于宫门外叩阍,现已被拿下。但不知该如何处置?”
叩阍?
告御状啊!
赵徽鸾挑了挑眉:“是何人?所为何事?”
“那人自称来自江南,状告安南侯杀害他父兄。”
一言出,殿内又沉默了。云嵩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赵徽鸾问裴晴江:“裴阁老以为当如何?”
“太祖有令,凡百姓含冤上京叩阍者,陛下当亲自出见听其陈冤。而今陛下圣躬违和,殿下当替陛下见一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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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声明!!!这一章不是给倭寇洗白,而是历史上确实是这样的!倭寇=小日子+走私商人+迫于生计的沿海百姓,甚至有雇佣倭寇给自己做事商人。
请不要给作者扣帽子,作者的观点与云嵩一样,狗汉奸与叛徒和对自己人下手的都和倭寇一样不得好死!(拳头硬了!)
第120章 御状
见赵徽鸾点头应下,裴晴江又道:“但另有规定,于宫门外叩阍的百姓,都需杖责一百,才能面君陈情。所陈冤状若属实,仍需枷号一月。若不属实,则充军戍边。”
“且不论属实与否,此人事后都要治以擅闯禁门之罪。”
汪全道:“裴阁老,今日殿下在此,杖一百不若先搁下?”
裴晴江意动了,确实不好叫真宁公主瞧见那等血腥场面。
却听赵徽鸾淡淡开口:“无妨,当遵从祖制。待会本宫坐到里边,放下帘子便是。”
杖一百,能不能活着到瑶光殿都两说。
汪全讷讷然不再说话,他就是怕这人扛不住一百杖,坏了晋世子大事。
容谙无事人般拾起茶盏,借喝茶以遮掩唇边忍不住扬起的弧度。
在等待的时间里,赵徽鸾暗自揣摩,汪全的背后是晋世子,晋世子为何要对云嵩下手?
前世晋王之乱时,云嵩仍在辽东境平患,根本回不来燕都勤王。
这毒蛇在怕什么呢?还是他在筹谋什么?
实在想不明白,赵徽鸾索性按下先不想。至于病秧子想除掉云嵩?
且不说云嵩为大胤立下战功,就说他前世于自己有恩,赵徽鸾都不会让病秧子得逞!更何况,大胤离不开骁勇善战的安南侯。
赵新喆想除云嵩,她还想剪掉赵新喆的臂膀——汪家呢!
“殿下。”
萧青阑躬身唤她,示意她外边杖刑已结束,她该去里边了。
待萧青阑将帘子放下,锦衣卫拖着鲜血淋漓的人到殿内。
看到赵徽鸾目露惊诧,萧青阑轻声同她解释:“殿下不知,杖刑是很有奥妙的。若要一个人活,纵是一百杖,他也死不了。若要一个人死,莫说一百,十杖就能要人性命。”
如此,便是行刑人中有晋王府的人。
赵徽鸾不动声色朝萧青阑递了个眼色。
萧青阑点头应下。
帘子外,那人面对裴晴江等人的盘问,一一作答。
他自称周润,乃江南明州人士,家中经营豆腐店,父兄皆是本分人,却枉死于安南侯红缨枪下。
“在江南,十二府诸司衙门都不敢接小民诉状。小民雪冤无门,只得拼死上京告御状,求诸位大人还小民父兄一个公道。”
两侧端坐的尚无人接腔,帘子后却传来女子的问话。
“本宫问你,你可曾读过书?”
周润一愣,裴晴江告诉他:“那是真宁公主,她问你,你就答。”
“是。”周润道,“只识得几个字,状纸都是找路边的文墨先生代笔的。”
“本宫有一事不解,你为何选择宫门外叩阍,而不去通政司敲登闻鼓?”
周润又是一愣。
汪全听到这话,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自然是避嫌啊!且得把戏做足了不是?总不能全是递交到通政司的地方章奏吧。
再说,宫门叩阍可比敲登闻鼓的代价大得多了!
敲登闻鼓,只需挨过前期杖刑,即可陈诉冤情,而宫门叩阍若无陛下特赦,后续下场却是很难的。
代价越大,才越可信,不是吗?
好在这个周润很聪明。
他因着身上的伤痛,缓了缓,道:“敲登闻鼓的案子,多半会打回当地衙门重审,或派遣特差查办。安南侯位高权重,小民不相信他们能真心为小民雪冤。”
周遭静了一瞬。
首辅裴晴江与次辅宋知鸣都微微蹙眉,对视了一眼。
帘子后,赵徽鸾轻笑:“你,很有魄力。”
“小民只愿能为父兄雪冤!”
汪全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就听赵徽鸾说:“倒是巧了,你不曾早一日,不曾晚一日,正好赶上今日廷议安南侯一事。”
见周润伏在地上喘息,宋知鸣冷声问他:“你远在江南,若无人相助,如何上得燕都?”
又说:“百姓素有冤状无处申诉,都会去敲登闻鼓,大胤立朝至今,倒是没几个敢在宫门外叩阍的。你不通笔墨,鲜少读书,如何知晓敲登闻鼓与叩阍的区别?”
周润整张脸被乱糟糟的头发挡着,瞧不见神色,倒是汪全,因这话后背瞬间一片冰凉。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周润。”容谙不紧不慢开口,“如此看来,江南虽无人敢接你的诉状,却是有人能提点你一二。难得。”
默默听这些人话里话地打机锋,云嵩暗暗皱起了眉头。
还是打仗简单!
裴晴江轻咳一声,让他与安南侯云嵩当庭对峙。
周润清楚指出某日某时某地,安南侯云嵩于闹市口处决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其中就有他的父兄。
“确有其事。”云嵩低头绕着手指头,“诚如本侯方才所言,那是一伙与海寇勾结,沆瀣一气之人。本侯所为,乃是以儆效尤!”
“你、你有何证据证明我父兄勾结海寇?”周润喘着粗气道。
云嵩张了张嘴,一脸“草率了”的无语样子。
那些人当时就和扶桑倭人一起烧杀抢掠,他成功堵截后,一气之下直接让部下把其中与倭人勾结、下海为寇的百姓给绑到闹市口处决了。
哪里有想这么多啊?
正在喝茶的容谙感觉到来自对面的求救眼神,他搁下茶盏,淡淡觑了一眼云嵩,没说话。
云嵩有点委屈,又很不服气,但是没办法,他只能行到周润身边,跪下。
“殿下,臣没有证据。”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说话很硬气,直挺挺跪在那,看得赵徽鸾想笑。
前世怎么没发现安南侯竟是这么好玩的呢?
赵徽鸾正色道:“既如此,你身上尚有嫌疑,那便只好委屈云侯去一趟大理寺了。”
“不委屈。”云嵩接话接得相当快,反倒噎住了赵徽鸾。
汪全想着他儿子是大理寺左少卿,安南侯入了大理寺就是到了他们的地盘,那对付起来还不简单?
就听帘子后的真宁公主叫他:“汪通政,本宫就把安南侯交给你儿子小汪大人了。安南侯平南疆,驱海寇,功勋卓著,在事情查清之前,就劳小汪大人好生照看安南侯了!”
也就是说,安南侯出半点纰漏,都要找他儿子问责。
听着这话,云嵩站起来,朝汪文华拱手作揖。
“那便有劳汪大人和小汪大人了。”
汪全:“……”
第121章 作赋
是夜,萧青阑处理掉白日里行刑放水的几个锦衣卫,来到玉衡宫同赵徽鸾回禀,还带来了周润死在大理寺的消息。
“说是伤势太重,不治身亡。”他回着话,眼中是了然。
哪里是伤重,这分明是汪全杀人灭口。
赵徽鸾自然也知道,她靠在榻上看话本,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说出口的话又凉又淡。
“死便死了吧,左右于我们也无用。瑶光殿里他的表现,阁臣们都看在眼里,心下自会有考量。”
“至于安南侯那边,谅他们也不敢动手。”
大理寺又不是汪文华一手遮天的地方,他之上还有个大理寺卿。
“对了。”赵徽鸾收书看向萧青阑,“你动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陆北没意见?”
“他脸色不太好看,但什么也没说,想是印公同他有过交代。”
赵徽鸾想了想,叮嘱他:“以后离这个陆北还是远点吧。他与印公不同。”
赵徽鸾眸色沉了沉,没再细说。
掌印段思齐忠于永昭帝,但他凡事看得透,想得明白。陆北却是个一根筋,永昭帝说如何便如何,哪怕是让他去死。
想来未必是段掌印同他有交代,而是永昭帝交代他要暂避真宁公主的锋芒。
萧青阑躬身应是:“奴才以后会更小心行事。”
小晋王府。
晋世子赵新喆一击未中,今早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
婢女小寂因一点小小的纰漏,被他下令按在庭院里鞭打。鞭子的破空声里夹杂着女子的哭声,让凉风送进亭子里。
赵新喆一边眯眼聆听着,一边轻抚温霓禾柔软的手背,才觉得心头郁结稍稍散了点。
侍卫进来同他禀报:“世子,方才汪通政差人过来传话,说是小汪大人想了一个应对的法子,让世子安心等到明日。”
赵新喆挥指让侍卫退下。
他睁眼看身旁的温霓禾,女子容颜娇媚艳丽,亭子外骇人的情形换个女子怕是早吓哭了,温霓禾非但不怕,反而瞧得兴起。
“呵。”
温霓禾闻声回眸,赵新喆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掐上盈盈一握的腰拉进怀里。
他吻了吻温霓禾的唇角,在温霓禾不解的目光中,嗓音轻缓地道出:“世子妃与本世子啊,还真是天生一对。”
汪文华独自一人待在书房,烛光亮了一夜。
直至天光大亮,他从书房里出来,汪全早已等在门外。他把熬了一夜的心血之作交给父亲,汪全通篇浏览一遍,直夸:
“我儿好文章!”
又见汪文华眉眼俱是疲态,连下巴都冒出一圈乌青的胡渣,心疼地催儿子回房休息。
“我儿放心,接下来的事交给为父便是。”
水云间与红袖馆是最多世家子弟与文人墨客的地方。
在汪全刻意的操作之下,这篇文章很快在燕都城里流传开来。
无人知晓这篇文章出自谁人之手,但通篇陈词激昂,讲的是宫门叩阍,骂的是安南侯云嵩。
骂他自恃功高,枉杀百姓,骂他上愧对君父信任,下有负臣民爱戴。
直看得人心潮澎湃,情绪涌动。
赵新喆拿到这篇文章,也是眼前一亮。先是惊于汪文华的才华,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借文人之口对安南侯口诛笔伐,以群情作胁迫。
不过数日,在好事者的煽动下,已有不少文人聚集在通政司外陈情抗议。
“说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要求以大胤律法处置安南侯。”
汪全差人把消息传进内阁,听得次辅宋知鸣眉头直接就竖起来了。
“他们急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在查了吗?宫门叩阍总得查一下事实真伪吧。”
“可是他们说安南侯已经承认杀人,又拿不出与海寇勾结的证据,这是在拖延时间。”
宋知鸣拍桌怒道:“我等几个的脑子难道长在他们脖子上不成?他们说如何便要如何?”
他这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传话内侍一哆嗦。
“他就是一传话的,你吓唬他干嘛。”首辅裴晴江觑了宋知鸣一眼,挥手让内侍退下。
因着陈情抗议愈演愈烈,赵新喆对汪家父子愈发宠信,温霓禾暗暗瞧在眼里,将消息递回温府。
温鸿临湖立在云梦轩前,手中捏着孙女的信,他眉眼沉沉,思索着汪家不能再继续坐大了。
眼一抬,看到湖对岸因弹劾停职在家的温言,温鸿握拳的手捶在栏杆上。
便是在各方攻讦汪家父子的折子递往宫里时,又一篇《将军赋》横空而出。与头一篇的文章不同,这一篇言辞之间尽是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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