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了来看姐姐的太子赵瑾昂,大老远听见姐姐的哭声,也是急得一路小跑,众人朝他行礼,他飞速地蹿上马车。
“阿姐。”
赵瑾昂无措地坐到姐姐身边。
“昂儿,怎么办?阿姐止不住眼泪了。”赵徽鸾眨着泪眼,一边说话,一边眼泪扑簌簌直下。
她指尖颤抖地打开怀里的小木匣:“这是晏礼哥哥给阿姐准备的添妆,那阿姐给晏礼哥哥准备的聘礼,阿姐要怎么给他啊?”
赵瑾昂红着眼给她抹眼泪,除了唤“阿姐”,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终于,赵徽鸾入了玉衡宫,萧青阑目送她姐弟二人的身影绕过池塘,再看不到了,他转身离开。
身后,阿笙跟了上来。
“不是让你跟着太子吗?”萧青阑的音色里带着些许疲累。
阿笙怯怯道:“奴才看厂督脸色不太好,怕您……”
萧青阑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回玉衡宫等太子吧,照顾太子才是你最要紧的事。”
他说着,快步走上宫道,将阿笙远远丢在原地。
萧青阑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无力过。
眼睁睁看着赵徽鸾无助哭泣,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内侍,是东厂提督,他可以保护殿下,可以为殿下杀人,唯独不能做给殿下拭泪的那个人。
明明近在咫尺,他就是什么都不能做。
有些事不甘心,尚能拼一拼,可是他的不甘心,就只能是不甘心。
赵徽鸾把那一匣子添妆锁进库房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弟弟的陪伴,她努力尝试将悲痛压下。
伴随着诸多遗憾,前世旧恨已了,但章南星罚跪一事让赵徽鸾再度深刻意识到血洗小晋王府的严重性。
容谙能将此事压下,到底能压多久,说不好。
赵徽鸾料想,在此番晋王之乱后,大胤百废待兴之际,应当不会有人再提旧案来打破难得平稳的局面。
那她此时应当做的,是收敛锋芒,低调淡出朝臣的视野,以待来日。
是以,朝中大事都落到了内阁与司礼监手中,赵徽鸾不过挂个名头,在首辅与次辅眼里很是知情识趣。
永昭帝沉疴难起,眼瞅着时日无多了。
只除了太子赵瑾昂日日去天权宫看父亲,在他难得清醒的时候陪他说说话,赵徽鸾也好,静妃也罢,自晋王之乱后再未来过。
“昂儿,朕许久未见你阿姐,朕想她了,你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赵瑾昂不忍拒绝缠绵病榻的老父亲,应下了。他来到玉衡宫,赵徽鸾正眯眼躺在藤萝花架下。
他唤了声阿姐,赵徽鸾没睁眼,只招手让他过去。
“你怎么来了?”
“昂儿想吃阿姐宫里的葡萄。”
“早贡的葡萄难道你宫里没有吗?”说是如此说,赵徽鸾依然挥手示意惜春去洗葡萄。
“阿姐吃吗?”
“阿姐不吃,阿姐困了。”
赵瑾昂便不再说话,默默坐在一旁吃葡萄。待到赵徽鸾呼吸变得平顺,他才放下葡萄蹑手蹑脚地离开玉衡宫。
“父皇,阿姐近来琐事甚多,不得空,说是改日再来看父皇。阿姐也很挂念父皇,望父皇好生保重身体。”
病榻上的永昭帝虽虚弱得连睁眼都累得慌,但他此刻的心是很清明的。
他没有戳穿儿子的谎言,而是点点手,让儿子坐到他身边。
“昂儿。”他握上儿子的手,费力睁开眼,一语道出赵瑾昂心中至关重要、但无解的难题。
“昂儿,父皇与你阿姐,谁更重要?”
闻言,赵瑾昂面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尽。
见儿子回答不出来,永昭帝也不难过,好似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拍了拍赵瑾昂手背,语重心长地叮嘱:
“昂儿,你要知道,父皇与你阿姐都不重要,大胤的江山才最重要,你明白了吗?”
赵瑾昂讷讷然听着,不敢点头。
“罢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永昭帝松开手,挥了挥,让他退下。
翌日,永昭帝召见了礼部右侍郎傅旭初。
二人谈话时间并不长,不过半炷香工夫,傅旭初捧着一卷黄轴离开天权宫。
病中的永昭帝,特别是在晋王之乱后,已鲜少召见朝臣,更别提赐下圣旨,天权宫上下瞧着傅侍郎离去的背影心下无不好奇,但无人敢提。
这日恰好御马监的黄英来看干爹段思齐,他寻思良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扭头看到干爹盯着宫门方向眼眸沉沉。
“干爹知道陛下颁的什么旨意吗?”
掌印段思齐递给他一记凉凉的眼风:“不该问的别问,你就当今日从未见过傅侍郎。”
黄英躬身应下,不敢再提。
离开天权宫后,傅旭初捧着黄轴的手便垂了下去,圣旨掩在宽大的袍袖下,不细看是很难发现的。
他缓步走着,看起来神色如常,但宫人同他见礼他都恍若未闻,直直走了过去。
只是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慢,好似步履连同着他的思绪,要慢一点,再慢一点,反复思量。
有些事,若非今日这道圣旨,他竟从未意识到……
然而,当他踏上宫道,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立在宫道尽头的真宁公主。
袖中,握在黄轴上的五指骤然收紧。
傅旭初弯了弯唇,笑容和煦地加快了步伐。
“殿下。”
他拱手行礼,自然而然露出了藏于袖下的黄轴。
赵徽鸾目光落在那半截露出来的黄轴上,抬了抬下颚,问道:“傅侍郎,不知父皇有何旨意?”
闻言,傅旭初的手指再度握紧,但只一瞬,他就笑着将黄轴双手奉上。
他道:“臣以为,此物当交由殿下处理。”
赵徽鸾扬了下眉,毫不客气地拿走了圣旨。
忽觉手中一空的傅旭初,指尖轻轻动了动,没说任何话,只把身子微躬,目送赵徽鸾的背影走远。
他看到赵徽鸾打开圣旨的那一刹,脚下的步子顿住了。
似是有些难以置信,那真宁公主盯着手中圣旨,停顿好一会。
第141章 算账
天权宫里,永昭帝又陷入了昏昏沉沉。待他清醒已是几日后的事了。
他从锦衣卫指挥使陆北口中得知,傅旭初把赐婚圣旨交给了真宁公主,他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他松了口气。
傅旭初是个聪明人。与其尚主开罪真宁公主,不如拿赐婚圣旨换前程,只要有真宁公主在,幼帝即位,他的仕途将不可限量,这远非“驸马”可比。
可见,傅旭初有脑子,有野心,永昭帝觉得自己的眼光好极了。这样的人不可能一直仰人鼻息地活着。
“简简啊……”
他苍白的面上浮现一抹怪异的笑,眼神再度变得迷离。
近来,内阁里纷争不断,从一道弹劾裴府逼死外嫁女的奏疏开始,越来越多的言官上疏攻讦裴府。很明显,这是次辅宋知鸣要对首辅裴晴江下手了。
容谙从剑拔弩张的文渊阁里退出来透透气,有内侍借着上前给他递灯笼的机会同他说了句话,他微微颔首,兀自提着灯笼去老地方见赵徽鸾。
屋子里,赵徽鸾单手支颐,靠在小几上睡得沉,连容谙推门进来的动静都没吵醒她。
容谙缓步来到熟睡的人面前,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他提了提灯笼,烛光把赵徽鸾的面容照得愈发清晰。
自兵荒马乱的二月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瞧过赵徽鸾了。
似乎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变了一些。
视线落到小几上,赵徽鸾的手下虚虚压着一卷黄轴。
容谙尝试去把黄轴抽出来,只是他一碰上黄轴,熟睡中的赵徽鸾就吓了一跳,生怕被人抢走了一般,猛地握紧。
她支着脑袋的手一晃,眼瞅着就要砸下去了,容谙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脑袋。
“容卿?”
瞧见来人,赵徽鸾原本戒备的神色瞬间转化为笑意。她揉了揉脖子,似乎仍有困意。
“殿下近来很累?”
“难得不用琢磨乱七八糟的事,闲下来就只想睡觉。”
赵徽鸾说着,把圣旨递给容谙,示意他打开来看。容谙从善如流,只是他才看第一眼,脸色就冷了下来。
这是一道招礼部右侍郎傅旭初为真宁公主驸马的诏书。
次辅宋知鸣早同他说过陛下有此意。
容谙抬起眼,视线冰冷地落在赵徽鸾身上。
小姑娘心情很好,眉眼弯弯带着浓重的笑意与他对视,甚至晃了两晃垂在榻边的腿,她似乎在期待容谙有所动作。
看到容谙面无表情地捏着圣旨走到烛台边,烛火点燃了圣旨,赵徽鸾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容卿,你此举大逆不道哦。”
“殿下莫非舍不得?”
映着火光的眸子转向赵徽鸾,容谙问出的话又冰又冷又阴阳怪气。
赵徽鸾立马抿唇收敛笑意,冲他直摇头。
容谙把燃烧着的圣旨扔进铁盆里,他站着不走,愣是要看东西完全烧成灰烬才罢休。
赵徽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探出脑袋看向铁盆里已经烧得差不多的圣旨,啧啧了两声。就觉得袖子一紧,她被容谙拉着袖子回到了榻边。
见容谙依然脸色不大好看,赵徽鸾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如今内阁斗法斗得厉害,容卿有何打算?”
容谙显然仍对那赐婚圣旨耿耿于怀,听见赵徽鸾问话,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苟活。”
听得赵徽鸾一愣,继而失笑。
赵徽鸾要敛锋芒苟活,容谙要避锋芒苟活。真是巧了,不谋而合。
她提起茶盏碰了碰容谙面前的那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当她喜滋滋喝完一杯,却见容谙只是捏着茶盏,指腹轻轻摩挲,眉眼微沉,不知在琢磨什么。
“殿下当日孤身闯天权宫,为何不叫上臣?”容谙抬起眼,目光直直锁住赵徽鸾,“殿下……要把臣推开了吗?”
赵徽鸾闻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便又见容谙唇边浮起一抹讥诮:“殿下当日是想以自身换公道,对不对?还有殿下中毒一事,昏迷是假昏迷,但中毒是真中毒,对不对?”
若真的一点事没有,怎么骗得过晋世子?
见赵徽鸾不语,容谙知道自己全猜对了。瞒着他,推开他,带着必死之心闯天权宫。
容谙想着,唇边笑意又染上几分苦涩。
“臣早前说殿下只会对自己狠,是臣说错了,臣看殿下对臣也挺狠的。”
这就有点秋后算账的味道了。
赵徽鸾捧着茶盏转开了方向,有些心虚,但当日所为她是不悔的。
从萧青阑口中听到容谙对红缨军围困小晋王府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徽鸾就猜到他是想用红缨军及镇北军来逼迫永昭帝改变主意。
可是她父皇这个人实在……今日受逼迫之辱,他日必要容谙和靖武侯府以命偿之。靖武侯府尚可以军功以镇北军保之,容谙却是没有的。
赵徽鸾赌不起。
更何况,丧兄之痛痛彻心扉,赵徽鸾一刻也等不了。她只想要晋王府满门性命来给她的晏礼哥哥陪葬,她要用晋王与晋世子的血来祭她的晏礼哥哥。
她可以用公主之尊揽下一切罪责,保章南星与红缨军无虞。
她确实是抱着必死之心去闯的天权宫。
“容卿,你实不该替本宫揽下杀晋王的罪责。”
赵徽鸾握紧了手中杯盏。突然,一只手伸过来附在她手上,将她紧紧握住。
她抬眼,对上容谙认真的眸子。
容谙同她弯了弯唇,道:“殿下,你我联盟,臣自当如此。”
内阁的这场内斗轰轰烈烈,到五月初,首辅裴晴江败落,宋知鸣如愿上位。但他仍没有放过在朝为官的裴家子弟,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端的是斩草除根。
这一闹,到五月底了还没结束,但永昭帝的人生已经走到了最末尾。
赵徽鸾这才去了一趟天权宫,她远远站着,看病榻上的永昭帝一手拉着太子赵瑾昂,一手拉着首辅宋知鸣,同他俩及一旁的次辅谢道安、阁臣容谙托孤。
最后,在赵瑾昂悲痛的哭声中,永昭帝松开了手。
赵徽鸾闭上眼,同一众人伏地跪送。
第142章 跪请
永昭四十三年六月,十岁的太子赵瑾昂登基为帝。
首辅宋知鸣心气儿实在太高,不愿受司礼监的掣肘,于是上书小皇帝,谏言收回司礼监的批红之权,从而引发了他与司礼监掌印段思齐之争。
容谙又巧妙地避开了,借口去永昭帝的陵寝负责安葬事宜。待他归京,已是今秋九月,宋知鸣致仕返乡,两人还在燕都城外见了一面。
宋知鸣看着眼前这个恭谨谦卑的后生晚辈,笑意凉凉。
“老谢的身子骨啊,能熬过来年早春就不错了,内阁竟就这般落到了你手里。是老夫小瞧你了。”
容谙躬身拱手,没有辩驳一句话。
但宋知鸣一语成谶,谢道安果然没挺过熹和元年的早春。
……
熹和元年,燕都。
原本六年一次的京察大典提前到春三月。
四品以下的官员由吏部、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的官员由皇帝亲自考察,但小皇帝年幼,由内阁代为考察。
往次京察大多走个过场,罢黜的官员寥寥无几,这次却大刀阔斧,黜陟朝臣一百二十九例。举朝上下,人人自危。
两个月后,这股风吹到了玉衡宫,朝臣们跪请长公主监政。赵徽鸾百般推脱不得,只得由着他们跪。
“什么时辰了?”
赵徽鸾小憩醒来,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禀殿下,快午时了。”
仲夏天已有些燥热,惜春给她摇着扇,见她醒来,忙招呼人来伺候她洗漱。
赵徽鸾摆摆手,问:“还跪着呢?”
惜春颔首。
赵徽鸾沉吟稍许,吩咐念夏、连秋她们给人送碗酸梅汤消暑。
朝臣们早已汗流浃背,他们怔愣愣接过酸梅汤,面面相觑,实耐不住日头照晒,纷纷饮下。
“惜春,你说,是日头底下跪着磨人呢?还是雪天里跪着要命?”
梦中情形历历在目,这些年过去,她依然忘不了冰冷刺骨的痛感。
赵徽鸾神情慵懒,明明唇角含笑,却瞧着有些凉薄。
不等惜春回答,她收敛神色,向庭院走去。
“殿下!”
众朝臣忙放下汤盏,伏地高呼。
“臣等请长公主殿下监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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