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谙窈到得不早不晚,周贵嫔和姚嫔比她到得要早。
周贵嫔冲她看过来,邰谙窈扫了眼闲庭中的情况,产房内云婕妤的惨叫声连绵不断,听得让人心底发颤,时瑾初和皇后站在一起,中间有人搬来了椅子,但二人都未入座,皇后低声说了什么,脸色一片凝重,相较而言,时瑾初反倒是眉眼情绪平静。
邰谙窈没再细看,这个时候也不在乎什么行不行礼的,她走到了周贵嫔跟前的,低声问:
“现在如何了?”
周贵嫔皱脸摇头,里头的惨叫声让她觉得有些渗人,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偷摸地和邰谙窈说:“听说云婕妤是起夜时不慎摔了一跤,才会在这个时候发动。”
邰谙窈轻吸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不小心。”
周贵嫔耸肩,谁知道呢。
时瑾初这时也看见了她,朝她招手,邰谙窈愕然,顶着四周人的视线,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风头。
她走到了时瑾初跟前,时瑾初看向她颇有些凌乱的青丝和微白的脸色,知晓她应该是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吵醒的,极快地皱了下眉:
“不在殿中好好休息,来这做什么。”
其余妃嫔听到这话,呼吸都是一滞,同样是妃嫔,她们能来,仪婕妤有什么不能来的?
邰谙窈呐声:“嫔妾听说您和众位姐妹都来了。”
她不来,不是不合群么。
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时瑾初扫了她一眼,没再说她。
皇后转头看过来,也关心道:
“你刚养好伤,不必过来的,云婕妤头一遭生产,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
她这不是假话,云婕妤已经进了产房将近一个时辰了,里面除了云婕妤的哭喊声,就是嬷嬷让云婕妤省着点力气的劝慰声,皇后生过孩子,也了解过这方面的情况,知晓里面没个一两个时辰,是不会有结果的。
皇后话音一转,劝说起时瑾初:
“皇上明日还有早朝,臣妾守在在这里,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高嬷嬷一直安静地待在一旁,闻言,也道:“皇后娘娘说得没错,云婕妤这是头一胎,许是生个一天一夜也是没准的。”
邰谙窈听着皇后和高嬷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阐述生产的不易,再听里头云婕妤生不如死的惨叫声,她心底忽然有些畏惧,略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
配着她微白的脸色,叫人很轻易地意识到她是被吓到了。
有人握了握她的手,刚要说话,产房的门就被从里面推开,一个嬷嬷焦急不安地走出来,四周人都是一静,也顾不得去看仪婕妤,视线都转到这个嬷嬷身上。
接生嬷嬷被吓得一跳,额头都冒出冷汗,皇后皱眉问:
“怎么回事?”
接生嬷嬷不敢耽误时间,她咽了咽口水,忐忑道:“云婕妤的羊水在送入产房时就破了,但宫口久久不开,奴婢们担心再拖下去,云婕妤腹中的皇嗣会……窒息……”
窒息二字一出,闲庭内倏然死寂下来,在场众人都意识到了嬷嬷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皇后也扭头看时瑾初,时瑾初脸色冷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起来,众人呼吸都困难了些许,许久,她们才听见时瑾初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
“一切以皇嗣为主。”
邰谙窈握住手帕的手一松,但又无意识地攥了攥手腕上的玛瑙链子。
风一吹过,邰谙窈浑身轻颤了一下,时瑾初看过来,邰谙窈垂眸,她抿唇对时瑾初摇了摇头:
“嫔妾只是有点冷。”
时瑾初一顿,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时瑾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离开了。
邰谙窈也只能站在原地。
那嬷嬷进去后,许是产房内得了消息,又许是嬷嬷们做了什么,她们只听见产房内云婕妤越来越凄惨的叫声,歇斯底里,仿佛下一刻就要力竭,有妃嫔脸上褪尽了血色,堪堪低头掩住神情。
站得久,夜间也冷,邰谙窈只觉得有一股冰凉从脚底蔓延,逐渐而上。
在她全身都要被冻得僵硬时,产房内终于响起一声婴儿啼哭声,轻微,半点也不响亮。
邰谙窈却是被哭得立即回神,她抬头望向天际的那一抹灰白,后知后觉地想——里面是不是许久都没有响起云婕妤的声音了?
听见了哭声,众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松了一口气,但有股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胸口,让她们都保持着沉默。
产房门被推开,嬷嬷抱着襁褓出来,跪在地上,恭敬地抬高手,她埋着头:
“回皇上和娘娘,是位小公主。”
许是有人终于不再紧绷着那根神经,再是沉重的气氛也有人眼神稍闪,邰谙窈敏锐地感觉到凝固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点。
邰谙窈轻垂下眼睑,余光觑见嬷嬷的手侧还有些未擦净的殷红,她视若不见地收回视线。
皇后沉默了片刻,听见里头传来的压抑哭声,她朝殿内看了一眼:“云婕妤呢?”
嬷嬷的头越发往下埋了埋,许久,才堪声:
“云婕妤诞下公主时,不幸血崩,已经去了……”
倏然间,闲庭中无数道视线落在襁褓上,一位生母早亡的公主,许是比不上皇子,但也绝对是个香饽饽。
除了产房内的哭声,没人替云婕妤惋惜和叹息,所有人的注意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落在了小公主归属上。
只有一宫之主才能抚养皇嗣,一旦她们能抚养小公主,不止代表她们膝下有了期盼,也代表着她们会升到主位娘娘的位置,有人呼吸都急促了些许。
如今宫中只有皇后、敬妃和邰修容三位主位娘娘,而皇后和敬妃都各有子嗣,今日敬妃甚至都没来颉芳苑,她们对这个小公主也不会有想法,唯一的阻碍就是邰修容。
众人视线隐晦地扫过邰谙窈。
谁都知道当初邰谙窈为何入宫,有人忌惮邰谙窈,但想起邰修容,又放下这点忌惮,皇上总不可能给邰家两个高位?
这个想法刚落,外间就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皇上!”
邰谙窈也和众人一样转头朝来人看去。
一个小宫人,满脸惊骇,他磕磕绊绊两声:“皇上,不好了!”
张德恭气得脸都黑了:
“狗奴才,好好传话!”
那宫人吓得一跳,额头都有冷汗,脸色煞白:
“蔌和宫传来消息——邰修容殁了!”
第79章
众人被这道消息砸得有点懵,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后最先反应过来,皱眉怒斥:
“到底怎么回事?!”
那宫人这个时候嘴皮子也麻溜起来:“是蔌和宫的宫人,夜间去喊邰修容时发现不对劲,连忙请了太医,等太医去时,已经晚了!”
“太医说是病逝!”
众人哗然,病逝?
她们想起今日请安时还去了坤宁宫的邰修容,又想起她脸上厚厚一层脂粉也盖不住的病容,堪堪噤声。
有人想起什么,转头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仪婕妤看去。
周贵嫔最先想起的就是邰谙窈,她担忧地看过去,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又有点缄口结舌。
邰谙窈站在原地,她像是没有听清,四周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她仰起脸,风吹过,她轻颤抖了下身子,脸和唇都有些苍白,她慢半拍地意识到众人都在看着她,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极度的悲容。
她和邰修容惯来不亲近,这个时候过于悲恸反倒是显得虚伪。
她只是轻扯唇,黛眉都仿佛褪了些颜色,她说:
“皇上,嫔妾——”
她顿了下,像是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做点什么,杏眸闪过迷惘,她轻声说:“……嫔妾要去看看。”
她话落,转身匆匆要走,天空乌云密布,这个时候蓦然响起一声惊雷,四周人吓得一跳,闪电一刹间的白光,将女子背影照得格外单薄,仿佛不堪负重,轻而易举地就能压垮,她脚步有点凌乱,松垮挽着青丝的玉簪也在她转身时掉落。
落地,咔嚓一声,碎了两截。
她没回头看。
时瑾初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众人有一刻噤声,也有人意识到了什么,邰修容一去,那么没人能压住仪婕妤的晋升之路了。
凭借皇上对她的恩宠,她晋升主位根本就是指日可待。
有人皱了皱眉,也有人觉得苦涩,但摆在众人眼前的,也最叫她们牵挂的是小公主的去处。
在邰谙窈要踏出颉芳苑时,时瑾初提步跟了上去,皇后叫住了他:
“皇上,云婕妤难产而亡,小公主该怎么办?”
众人隐隐期盼的眼神落在时瑾初身上。
时瑾初头也没回,在风中撂下一句:“让嬷嬷精心照看着,明日再议。”
他和仪婕妤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皇后站在原地,望着宫门口许久,她才收回视线,神情一如往常,只叹息了一声:
“叫人进去替云婕妤整理仪容。”
皇后再看向抱着襁褓的嬷嬷,颉芳苑没了个正儿八经的主子,即使有嬷嬷,她也不可能让刚出生的小公主一人待在颉芳苑,她吩咐:“把小公主带去坤宁宫。”
皇后朝殿内看了一眼,只听得见里头宫人的哭声,也没见人出来抱冤,她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居然真的是巧合么。
将颉芳苑的事情一再交代好,她才转身前往蔌和宫。
邰修容再如何也是一宫主位,是记在玉蝶上的妃嫔,也曾怀过皇嗣,她病逝,连皇上都去了,皇后当然不可能当做不知道一样。
今日小公主的去处定不下,众人再是焦急,也只能按捺住情绪。
周贵嫔早就忍不住了,她和云婕妤不亲不近的,来这一趟也是因为得了消息后睡得不安稳,她心底挂念着仪婕妤,早就想去蔌和宫了。
等一众妃嫔到蔌和宫时,就听见和颉芳苑内相差无几的哭声,格外压抑。
宫人正默默地替邰修容敛容,她们来时,恰好看见白布盖住了女子,她一身华服,却是消瘦得不堪,没了脂粉遮掩,脸上病容凹陷,让人陡然惊觉,邰修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模样了?
没人有答案,但她们看得见床榻附近的血迹,跌落在地面上的手帕也染着殷红。
殿内药涩味浓郁,让人忍不住地掩住口鼻,见到这一幕,谁都不会再怀疑邰修容是有病在身。
她们朝殿中间看去,只看得见皇上的背影,被他搂在怀中的仪婕妤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隐约传来些许低泣声,她们瞧见皇上低声地安慰女子,即使看不见皇上的神情,这一幕也叫她们有些怔住。
周贵嫔都堪堪停住脚步,没去打扰那边。
但她不打扰,不代表其余人也乐得见到这一幕,皇后掩住唇,不忍直视地从白布上移开尸体:
“早上邰修容还去了请安,怎么会这样。”
是扶雪哭着回答她:“都是奴婢的错!”
皇后扫了眼时瑾初,见他心神都在怀中女子身上,也知道他恐怕根本还没过问,皇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再看扶雪,也皱起眉:
“还不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雪又哭了几声,才竭力忍住情绪,回话:“奴婢听说云婕妤发动,来叫娘娘时,就发现娘娘没了气息,床边全是血迹,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没及时发现不对劲!”
众人从她话中也提取到重点,邰修容被发现时已经死了。
太医也诊脉确认,邰修容确实是油尽灯枯。
皇后眉眼的情绪不着痕迹地寡淡了些许,今夜云婕妤难产而亡,邰修容也紧跟着病逝,时间这么赶得及,当真只是巧合?
她总觉得她忽视了什么。
她扫了一眼扶雪,扶雪跪在尸体前痛哭,她双眼通红,谁都看得出她的悲伤,只恨不得随着她的主子一同去了。
邰修容入宫八年,皇后对这一对主仆也有了解,知晓扶雪的忠心。
她心底的狐疑散了些许,邰修容要真的是被人害死,扶雪只会恨不得拆其骨喝其血,又怎么会替人隐瞒。
在众人被邰修容的病逝吸引了注意的同时,颉芳苑格外安静,唯一的主子死了,能管事的主子娘娘也都不在,只剩下颉芳苑的宫人。
皇后娘娘临走前,吩咐让人替云婕妤整理仪容,没人敢怠慢。
宫人前前后后地进来,雅杏双眼通红,她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失神地看着没了呼吸的主子,脑海中一片空白。
有宫人隐晦地看了她的背影,不待人发现,就立刻低下头,替云婕妤整理仪容的同时,将她口中含咬着的人参片也拿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藏在了袖子中。
产房内被打扫得干净,不止产房,颉芳苑殿内也被打扫了一番,香炉内燃尽的烟灰也被宫人倒掉,殿内铺着的青石砖也被人一一地擦过。
不待天亮,邰修容和云婕妤的尸体就被抬出了皇宫。
和邰修容不同,云婕妤是因为诞下皇嗣而死的,早朝前,时瑾初就下了旨意——云婕妤以修容位份下葬。
天彻亮了。
今日没有暖阳,乌云久久未散,不仅不散,还落了一场大雨,让宫中看不见摸不到的阴霾越发浓厚。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情,众人都是天际飘白后才回了宫殿,都是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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