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蘅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那到时候,郦酥衣,你愿意和我去北疆吗?”
郦酥衣掀起眼帘,用余光睨着眼角处那一点金光。
她记得很清楚,昨夜与沈兰蘅自沈家一路追过来时,自己并未戴上这一支金簪。
她原以为,这一支簪子,是今早沈顷为自己戴上去的。
瞧见男人眼底乍起的情绪,郦酥衣立马明白这簪子从何而来。她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其自发髻上取下,同他道:
“郎君不喜欢,那妾身便不戴了。”
沈顷:“你……”
“郎君不喜欢,妾身也不喜欢。这本就是根金簪,还镶嵌了这般惹眼的红宝石,当真是俗气死了!”
少女拔了簪子,皱着眉,一脸嫌恶。
“不过看这金簪,像是能值几分钱。待入了城,妾身便将它当了换些吃食。郎君你说,好不好?”
她这一番话,果真止住了男人心中的酸意。
闻言,沈顷弯了弯眸,含笑道:“好。”
听到这话,郦酥衣怔了怔。
耳边吹着暖醺醺的炉风,带着沈兰蘅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涟涟的泪珠子凝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落下。
开心吗?
显然不。
自从家道中落,与父亲、兄长分离,来到驻谷关受人奴役,她就从未有一刻开心过。兰夫人的离世,姨娘的病重,数不完干不尽的活儿……只有在深夜熄灯时,她才偷偷从枕头下翻出来个小本子,咬着笔,将眼泪偷偷藏在里面。
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亲,很思念兄长。
自记事起,兄长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长独自一人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感到酸涩,眼眶胀胀的,眼帘渐渐模糊。
下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不带声的,肩头轻微地耸动,将呜咽声吞咽到喉咙里。见状,沈兰蘅心底一阵揪疼,他想上前将她抱住、揉入怀里。
殿外的风声很大,这场雪,马上要落了下来。
郦酥衣低着头,止不住地擦着泪,一双眼睫上沾满了水珠,睫毛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沈兰蘅说,她要是想哭就哭,别忍着,可以哭大声些。
她小时候很爱哭。
父亲罚她、沈兰蘅逗弄她,就连兄长兰旭咳出血来,她见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兰旭并不是兰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亲一时怜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刚到兰家时,他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烂烂的。下人领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被乳娘牵着走到父亲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亲给他取名,单字一个“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亦如初升的太阳,读书、写字、作诗赋,不过数载,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温润郎君,江南无数女子闺中梦里人。
母亲也对兰旭赞赏有加,不止一次对郦酥衣道,日后寻夫婿,定要找子初这般清雅有礼的郎君。
母亲说这话时,兄长执着折扇站在廊檐下,闻声回首,朝她温柔地笑。
一想到兰旭,她愈发伤心了。边哭,边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执笔。
见状,沈兰蘅拦住她:“你要做甚?”
郦酥衣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压平剩下那一沓宣纸:“把剩下的这些抄完。”
之前的烧了就烧了罢,她断不敢同沈兰蘅发火,再补回来就是了。
顶多就是……再多抄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脆的环佩叩动声,玉坠子敲在剑柄上。他走过来,睨了眼桌上的佛经,伸手抽去她的笔,淡淡道:
“抄得不开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沈兰蘅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隐于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郦酥衣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低下头,如实道:
“柳大人会罚我。”
“柳玄霜?”
他嗤笑了声,目光中有不屑,“郦酥衣,你是想亲吻柳玄霜,还是亲吻我?”
这一声话音方落。
身前迎面飘来一尾带着馨香的风,那香气盈盈,直拂面而上。不等沈顷反应,少女已如雀鸟一般飞扑入怀,趁着他微怔,郦酥衣已扬起一张小脸,于他脸上飞快轻啄了一下。
她本来想亲他的唇。
靠近的那一瞬,少女心中无端心慌,竟一时失措,吻住了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光洁白净,没有一丁点儿胡茬。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无比失败的献吻。
蜻蜓点水,飞快得不容人再回味。
晨光翕动,郦酥衣通红着一张脸,不敢去看沈顷此时是什么反应,更不敢再吻第二下。
她心跳声怦怦,小声回答方才沈顷的话:
“忘了……忘了吻你。”
第48章 048
因是情怯,郦酥衣的声音很轻。
仿若蚊鸣。
马车里响起这极细微的一道女声,又如此清晰地落在沈顷耳朵里。
先前少女贴上来的那一瞬,他的身形与思绪便全都顿住。
顷刻之间,男人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凤眸微睁。
她的唇温热,瞄准的是他的双唇,却又笨拙地撞向他冷白的下颌。
即便如此。
沈顷的身形,因为这一场失败的献吻,依旧僵硬得过分。
心弦紧绷,蜻蜓翩跹而上,细长的尾于一贯平稳的池面上点了一点。
晨风抚过,清平如许的水面,忽尔生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波纹层层,涟漪迭迭。
春水皱,拂不平,心中波涛不平。
男人挺直的脊背如一根绷紧的弦。
一时间,偌大的马车内陷入一场无声的静默。郦酥衣听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声,以及车帘外那些行军之声,攥着行囊的素指又紧了一紧。
下个月二十六,是她过门的日子,一过门,她就是柳家新妇。为了不受到柳氏牵连,眼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往后拖延过门,要么便是在这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前者要靠她与柳玄霜斡旋,后者,则是要靠沈兰蘅。
可方才他问,要不要跟他去北疆。
郦酥衣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望向身侧之人。
“大人想好……何时给柳玄霜定罪了么?”
一谈及军饷案,郦酥衣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感。对方腰际御赐的宝剑,无一不在提醒她――身前玉立之人,是当今天子的钦封的龙骧将军,掌虎符,监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沈兰蘅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兰蘅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郦酥衣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郦酥衣知晓,如今的沈兰蘅,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兰蘅一同去北疆吗?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兰蘅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兰蘅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兰蘅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兰蘅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兰蘅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吾女嫁夫,当觅子初这般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郎君,绝非尔等纨绔之辈。”
听到这话,兰旭也徐徐抬眸望了过来,两名少年恰好对视上,旋即,兰旭朝他温雅一笑。
就是这一笑,年少气盛的沈兰蘅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便也睨向那个药罐子,灼灼烈日将少年衣衫衬得愈发单薄,兰旭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久病的恹恹之色。
择婿当如兰子初?
沈兰蘅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直到一日,兰旭拿着他那张被兰父退回来的婚贴,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句话,骈文不工整,这句话行文不通顺,还有这句……”
然后沈兰蘅没忍住,把兰旭给揍了。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沈兰蘅显然不是君子,他不光动手,还动口。兰旭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灰溜溜地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郦酥衣忧心忡忡地坐在兄长病床前,兰旭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语重心长:“沈兰蘅,小人也。”
说罢,又晕了过去。
急得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不过她不知道,后来元宵佳节,沈兰蘅偷偷翻进她的小院子。
少年一袭紫衣翩翩,坐在房顶之上,看着院内踯躅不已的少女。
他刚一来,就听到郦酥衣说:
“阿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沈兰蘅?”
“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还觉得他很可怜……”
房顶上,他的手中,紧攥着那根郦酥衣白玉簪。
这根簪子是半个月前,他带小郦酥衣去逛集市,她多看了一眼的。沈兰蘅知道她喜欢,攒了大半个月的银子,终于赶在元宵节之前买来送给她。
“啪”地一下,袖子中的白玉簪突然断了。
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少年掌心,他手指颤抖,震惊地朝院中望去。血珠子顺着袖子滴滴坠下,少年却未感到分毫疼痛。他手指紧握着,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震愕、愤怒、后知后觉地顿悟……所有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他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戏弄自己。
这样戏耍他、捉弄他,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很好玩吗?
这一刻,他是恨郦酥衣的。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青稚的面庞上时,他的满腹怒火却又变得无从宣泄。院子里,少女手里提着他送的兔子花灯,打扮得也像个白白糯糯的小兔子,可爱动人。
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未施粉黛,却像个小玉人似的漂亮干净。
紧接着,她以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我喜欢的,应当是子初哥哥那样的男子……”
兰旭,兰子初,那个小病痨子。
是夜,星子满天,沈兰蘅生着闷气,兀自牵了匹马跑出城。
原本约定好了与她在兰家后院见面,但他着实再没有那个心思,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那般的男子……
他纵马奔到郊区,一口气跑上青衣山顶。
郦酥衣,就是个小骗子。
沈兰蘅在外面如行尸走肉般过了整整三日,三日后,气终于消了些,他这才牵着那匹马缓缓走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谁知,城门外,百姓们却传着兰家被查家的噩耗。
“听说是贪污,就是元宵节当晚出的事。听说死了好多人呢,血都流了整整一地,兰老先生入狱,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沈兰蘅牵着马匹的手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劈。
元宵当天,出的事。
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他纵马一路狂奔,竟忘却了喘息,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回兰府,看着满地狼藉,空气中依稀残存着鲜血的腥味儿。
似乎有血水蜿蜒,至他的脚下,光秃秃的树影落在沈兰蘅青稚的面庞之上。
“郦酥衣,沈兰蘅。”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郦酥衣,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郦酥衣,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郦酥衣,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记忆呼啸,寒风席卷。
无边夜色里,沈兰蘅闭上眼。
玄灵山顶的风声比山脚狂烈上许多,摧残着周遭光秃秃的老树,亦将他的墨发拂得翻飞。
四年过去了,他的眉目愈发锋利,俨然褪去了当初的青稚之色。当年听闻她流放到北疆,他便不顾家里人阻拦,义无反顾地从了军,去了条件最为艰苦苛刻的北疆。
他一边找她,一边一路往上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四年,他几乎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
这四年,他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勇敢。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在天际翱翔,亦可以为身侧之人遮风挡雨。
他腰际的尚方宝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住心爱之人。
为了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这四年,沈兰蘅无不是在悔恨中渡过。
他痛恨自己,当年若是再成熟些,若是没有发那次小脾气。
若是能在元宵节与她赴约。
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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