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找他,拿着这块令牌,可在营中自由出入。”
郦酥衣接过令牌,朝后递给宋识音。
少女手指纤细,将令牌攥紧,同二人道了声谢。
这一路快马加鞭,宋识音思君心切。
一拿到令牌后,她竟浑不顾帐外的雨水,提了伞,只身闯入这一袭雨帘。
看着对方的背影,郦酥衣有几分唏嘘。
正恍惚间,身侧有人伸手,将她的身形搂住。
迎面一道熟悉的兰香,她抬起头,恰恰望入这样一双温柔的凤眸。
是沈顷。
“身子怎么样,这几日可有再吐过?”
男人满目关怀。
前些日子,郦酥衣孕吐得厉害。她上吐下泻,几乎要将一整颗心都吐出来。
见她这般,沈顷自然是万分心疼。他差人往通阳城连连跑了好几趟,为她求来好几副安胎止吐之药。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轻,帐外春雨颗颗拍打着,衬得他愈发有几分柔情。
郦酥衣道:“喝了药,这几天好多了。”
如今她倒不怎么担心自己的身子。
凝望着好友离去的身影,她眼中忧虑更甚。
“莫要多想,”沈顷微垂下眼帘,安慰她,“苏墨寅虽是浪荡了些,本性却不坏。一会儿他们二人相见了,有什么话也好当面说开。”
闻言,郦酥衣抿唇,点了点头。
她在心中祈祷着,但愿能如此罢。
“那你呢,”转过头,郦酥衣又问,“郎君,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这些天,沈兰蘅未有一次来找过她的“麻烦”,每每入夜之后,对方都十分安静,他甚至有些安静得吓人。
沈顷自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答:“这几日他都在夜间出现,每次出现都会认真学习军书典籍,未有片刻造次。”
不止如此,沈顷每每苏醒时,都会看见前一夜沈兰蘅所留下的心得手札。
他是在认真钻研军事。
不光是郦酥衣,这一回,就连沈顷也觉得――自己深夜里的“另一半”,好似完全转了性子,变成另一个人。
听着沈顷的话,郦酥衣终于安心些许。
谁料,当天晚上,就在她即将入睡之时,宋识音竟满脸泪痕地跑了过来。
少女单薄的身形随着夜风一同入帐。
郦酥衣正坐在榻上,瞧见她模样,被吓了一大跳。
“识音,怎么了?”
她从未见对方哭得这般伤心过。
原先那柄骨伞被随意扔在帐帘口,她长发披散着,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将她的衣襟打湿。
她一身泥泞湿润的雨水气息,张开双臂,飞扑过来。
“衣衣。”
宋识音将她抱住,面上止不住泪,大颗大颗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圆滚滚地落下来。
“我前去找他,与他争执了一番。他说他爱我,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需得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墨寅同我说,要我再等他些时日,待他同沈世子打完这一场仗,凯旋之后,再有底气慢慢同他家里人磨合。”
越往下说,她的语气愈发脆弱,声音里仍含着哭腔,“可我跟他讲,婚姻之事是要父母同意并不假,可我从未看到过,他为了我与家里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听话的、从未长大的孩子。衣衣,我真的好累。”
香气拂面,她将头靠下来,垂搭在郦酥衣肩头。
宋识音面色煞白,垂下一双鸦睫。
“衣衣,我真的……好失望。”
她面色煞白,看得郦酥衣十分担忧。
听了宋识音的话,她心中也闷闷地憋了一团火。
男女有别,未出阁的女儿清誉尤为重要。按着苏墨寅的说法,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为何还能行那夫妻之事?
不光有了夫妻之实,甚至还让宋识音怀上了孩子。
一个女子,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自京都,到西疆,一路跋山涉水,只为一人而来。
她不禁问道:“你同他说孩子的事了吗?”
谁曾想,听闻这句话后,宋识音竟道:
“衣衣,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郦酥衣愕然,瞪圆了一双杏眸:“识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不要了,衣衣。我想好了,我这一路一直都在想,我为了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全都做了。若是他还要以那种理由不接受我,若是他还要以那种借口让我等……”
月光映照入户。
军帐之外,雨势好似小了下来。
月色皎洁一片,将宋识音面上淌得明亮亮的。
偌大的军帐之内,少女泣不成声。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真的等不了了。如今我也不相等了,酥衣,是我糊涂……我认命了,我……我真的认命了……”
“原先我以为,沈世子待你好,他与沈世子是好友,待我应当也不会太差。衣衣,你知道吗,当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能察觉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月色轻柔一层,伴着微微泛冷的寒风,如同一层慰藉,轻柔披在少女身上。
宋识音就这般沉默了许久。
就当郦酥衣以为她已经哭累了的时候,忽然,耳畔传来轻飘飘一声:
“衣衣,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般好命。”
她的声音微哑,语气落寞。
月色清莹,郦酥衣一时怔住。
……
当初决意生下这个孩子后,郦酥衣未再想过,往后有一日,先前那碗堕胎药真能派上用场。
识音说,她已考虑清楚。
打掉这个孩子,与苏墨寅一刀两断。
她已经攒够了失望。
郦酥衣攥着先前调制好的药粉,见状,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宋识音怀孕一事已不能为外人道,现下堕胎时,更是要避开旁人。郦酥衣遣散帐外所有侍仆,连玉霜也未曾留下。
她从暗处取了药包,研磨成细粉。
紧接着,便是去烧热水。
军中不比宅中,先前并未开设单独的灶台。郦酥衣来后,为了让她方便,沈顷竟破例于军帐之后设立了一间灶房。如今那灶房就在她与沈顷的帐子之间,郦酥衣捧着药碗、避开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掩好门窗,悄悄生起火。
她心情复杂地舀起净水,放在灶台上烧热。
回想起适才军长之中,好友那心灰意冷的神色,郦酥衣摇摇头,又叹息一声。
殊不知,灶房之外――
看着帐外一闪而过的黑影,沈兰蘅敏锐地蹙眉。
登即,他放下手中书卷,朝帐外追过去。
男人步子迈得很大,阔步追去,不过几步,便看见那一抹娇小的身影。
她手里不知端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沈兰蘅目光微凝,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就在他方欲上前,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时,忽然,一个念头自脑海中生起。
竟叫他一下子晃了神,赶忙朝前冲去。
郦酥衣还未烧开热水。
灶房的门猛地被人从外撞开,她右眼皮一跳,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情景,灶台上的药碗已被人一把打翻。
“郦酥衣。”
他的呼吸发促,一把将她抱住。
迎面一缕清雅的兰香。
他像是匆匆追赶而来,头发披散着,弯腰将她整个人都拢入怀中。与之相比,郦酥衣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也格外脆弱。
漆黑的深夜里,热水沸腾的深夜里。
男人深吸一口气,紧抱着她,情绪几近崩溃,那语气也近乎于哀求:
“不要这样……郦酥衣,我不许。”
第85章 085
郦酥衣一时怔神。
身前之人将她抱得极紧,他的双手环抱着,紧紧搂住她的腰。男人长得高大,比她高了不止整整一个头。他埋头倾弯下腰时,整个人将她拢得严严实实,让郦酥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眼前的这一切,叫对方生起了误会。
回过神思,郦酥衣一时哭笑不得。
药粉撒了一地,她想要挣脱沈兰蘅,将地上收拾一番。谁曾料,身前的男人竟死死抱着她的身子,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挣扎了一下,低斥:“沈兰蘅!”
“你先松开我。”
“我不松。”
寂静黑夜里,男人的声音满是慌乱,“郦酥衣,你要做什么?你是想……你又想打掉孩子吗?不要这样,郦酥衣。如今的我会听话,会好好听你的话,认真读书学习,不会再惹你生气。你不要这样,郦酥衣,我不许你这样。”
他在认真学习了,在认真、努力地成为沈顷,成为她喜欢的样子。
郦酥衣被他勒得有些难受,见缝插针地应了一句:
“我……我没有要这样。”
对方却不信她。
灶台上煮着沸腾的水。
竟有湿润的水意蔓延至郦酥衣的耳廓上。
那湿意极浅淡,让她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却不过转瞬之间,“啪嗒”一滴泪珠再度滑过寂静空洞的长夜。
他竟哭了。
男人凤眸狭长,眼尾微红。将脑袋埋下来,埋在她莹白纤细的颈项间。
嗅着迎面的馨香,沈兰蘅贪恋地吮吸了一口。
“郦酥衣,你又骗我。”
他的声音里似有阵痛。
“我没有沈顷聪明,但也禁不得你次次骗的。你碗里便是用来堕胎的药,灶台上烧的水,更是用来温堕胎药的。郦酥衣,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你不光不要腹中孩儿,你还不想要我了。”
痛楚一层一层,如水雾般漫上他那双微红的、明亮的眼眸。
沈兰蘅道:“这几日我都很乖,很听话的。我认真读军书、学习军法,我已经啃烂好几本书了。不光如此,军书读累时我也会按着沈顷的喜好,去读他喜欢的诗集。郦酥衣,我现在已经很像他了。”
正说着,男人低下头,用手摸了摸郦酥衣清艳的脸颊。
他两眼红通通的,如同一只即将被主人舍弃的、情绪濒临崩溃的小兽。
他的掌心处有一层不薄不厚的茧,覆上少女的面颊。
沈兰蘅满眼深情,道:“郦酥衣,我真的很像他了。”
郦酥衣一时语塞。
抬起头,男人眼角之处依稀有一片晶莹,此刻正被月色照亮着,分外明晰。他一双眼更是明灿灿的,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泽。被这样一双精致到美艳的凤眸注视着,让她很难不联想到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除了脾气性子外,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沈顷善军法,他便去学军法。
沈顷喜诗文,他便也去读诗书。
他收敛了尖利的爪牙与脾性,顺着沈顷的模子、顺着郦酥衣的意愿,去变成一个,令她称心如意郎君。
男人的手掌轻抚着她,泪水一颗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落。
他低下声,一句句重复着:我会乖,我会听话。
能不能不要打掉孩子。
能不能不要丢下他。
本想偷偷烧个水的郦酥衣,此刻被他折腾得没法儿。
她安静了片刻,无奈道:“沈兰蘅,你莫闹了。我并非要打掉腹中孩儿。”
她顿了顿,继而又哄道,“也并非要丢下你。”
男人身形稍顿。
听了郦酥衣的话,他迟疑了一下,揣摩身前少女神色,“当真?”
郦酥衣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哄小孩子。
她言道:“当真。”
沈兰蘅似乎还不信。
他目光灼灼,紧盯着桌上的残留物。
灶台上的水已沸腾不止,见状,郦酥衣赶忙侧身,欲伸出手――
沈兰蘅又攥住她的右臂。
他根本不信她口中所言,十分固执:“不可以。”
郦酥衣挣脱不开手上力道,余光瞧着那快要溢出来的沸水,“我当真没有骗你。”
她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
“我并没有想喝,也不会喝堕胎药。沈兰蘅,我向你保证。”
“那你熬这――”
忽然,男人话语一滞。
他的眸光之中,蓦地闪过一道思量。
似乎想到了什么,沈兰蘅微微张大了嘴巴,迟疑道:“你是在给她熬……么?”
从京都追随到西疆的,那名宋姓姑娘。
对于宋识音与苏墨寅的事,沈兰蘅有所耳闻。
对于宋识音,沈兰蘅就更熟了。
先前他甚至还用对方来威胁郦酥衣。
见事情无从隐瞒,郦酥衣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沉默。
便是这阵沉默出卖了她。
沈兰蘅面色微变,松开她的胳膊。
郦酥衣赶忙上前,去处理沸腾到快要溢出来的水。
先前那一碗堕胎药已被沈兰蘅打翻,所幸她袖中还有多余的药。少女借着清莹的月色,低下头。
刚将药包打开,身后沉默少时的男人忽然道:“我来。”
她再度被人拽开。
沈兰蘅身形高大,遮挡住身前的光晕。
郦酥衣抿抿唇,并未上前去,而是坐在一侧,静静看着他。
他果真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袖袍轻展,男人于灶台前一番忙碌,不过少时,郦酥衣便嗅到一阵苦涩的草药香。
沈兰蘅煎好药,又生怕会烫到她,贴心地用收紧将药碗包起来。
月色落入滚烫的药碗,黑黢黢的水面上,倒映出粼粼的夜光。
便就在郦酥衣端着药碗、欲离开时,对方似乎仍不放心,扯了扯她的衣摆。
“你莫喝。”
男人目光灼灼,紧盯着她手里的药,语气近乎于哀求。
郦酥衣点头:“好。”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
月色明白一片,撒在郦酥衣肩头。
她的手掌将房门推得更开了些。
“你真莫要喝。”
“你要是喝了,”沈兰蘅似乎仍不放心,于她身后,“你要是喝了……”
郦酥衣脚步顿住,侧过身。
“怎么了。”
只见敞亮的月光落在男子本就白皙的面容上。
他的乌眸浓黑,睫羽纤长。
见她转过身,沈兰蘅又低垂下眼睫,他似乎不敢看她,待到少女耐心将要消失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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